从前叶至然很习惯这种的生活方式，和最亲最亲的人，都保持着距离。他是这样，他是父辈亦是这样，而在叶老爷子那一辈，或者再往上的那些辈，都是这样。老实说，他常常疑惑于为何他的同龄人有不惜放纵自己也要获取长辈注意力的，为何有人勒禁自己进取也只是为了赢取一句夸奖的，为何有人能和家人相处的亲亲密密，言谈无忌的。这些，在叶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努力是为了自己，为了成全自己权利欲和掌控欲，而不努力，便会被家族放弃。在叶家，一是一，二是二，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生活而不是为了其他。叶至然从来觉得这样很好，即使他知道叶家在其他人家里总是有个“怪异孤僻”的名头，但是从血脉里浸透了和叶家一模一样习性的叶至然，只觉得在这里才能过的更自在。他无法理解其他家境差不多人家里的小三上位，私生子和嫡子争权夺利，或者一家人恩恩爱爱或者各怀鬼胎。
叶至然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叶陵。叶陵坐的笔直，头望着窗外。他个子似乎和半年前没有任何差别，坐在他的车子里，显得他更小巧了，甚至都衬得他的车子很大。这次见面，于叶至然是措不及防，尔后又是一种如释重负。但是这次见面，又和他想象中的不同。
叶至然本来以为，叶陵见了他，会什么都不顾的，先扑过来叫他“哥哥”。叶至然还大度的想，即使这次叶陵还啾他一下，又弄的他一脸口水，也不会生气。叶陵应该是用依赖又委屈的眼神看着他的，这才该是他的叶陵。
然而叶至然心里却突然一个咯噔。这样的叶陵，真的会是他的叶陵吗？人是什么样子，该是由他决定的吗？从前叶至然是觉的人该有自知之明，在上位者面前保持着上位者喜欢的样子，但是叶至然不知道他是被原来他喜欢叶陵这种样子震惊了，还是因为现在看到叶陵变化了，他却也没生气。
即使到现在，叶至然还没有面对面的仔细观察着叶陵，却也知道，现在叶陵对他的态度，可是和半年前有着天差地别。他既没有叫他哥哥，不，他遇到了自己还一句话没说过；他也没有用那种他以为的眼光看着他，甚至，叶陵连直视他都不愿意。
叶至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但是暗暗鄙视自己的那种委屈。他怎么会觉得委屈，可笑之至！叶至然只好把这归结于这是源于自己的小玩物，好像一下子脱离了自己掌控后理所当然的恼怒。
叶陵有注意到叶至然换了条道路。毕竟他不只是一个初一的孩子，这座城市他住了那么多年，一直住到死去，而这座城市的主要道路，并没有经过多少变化，因此他也能认出，叶至然是拐了个弯的。如果这么做的是出租车手机，叶陵会以为是为了多绕路好骗钱，然而这么做的是叶家大少爷，会这么做，总不会是为了弃尸吧。
这是条小道，路况虽平坦，但是却很窄小，而叶至然的速度却渐渐的慢下来，只是在叶陵不动声色的观察下，似乎叶至然还没发现。然后突然一个刹车，车子猛的停了下来，叶至然的手还扶在方向盘上，也没有回头，只是不带感情的对叶陵说：
“下车，坐到我旁边来。”
这是要车暴吗？叶陵好笑的想。和沉默不一样，如果他无动于衷，无疑是直接驳了叶至然的面子，因此乖乖的下车，又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了进去。他以为叶至然是要打他，叶至然的性子暴躁是出了名的，虽然他总是一副很优雅的样子，极大的掩饰了这一点。
出乎叶陵意料的是，叶至然并没有上来就打他，也没有开车，只是转过头来盯着他，叶陵复又低下头，想这位又想干什么。
叶至然却还是在想叶陵。
叶陵和整个叶家不一样，叶至然是知道的。叶陵的父亲，他都不屑于称呼“叔叔”的叶成，便是与叶家格格不入的，懦弱无能。而叶成和一个小保姆生出来的孩子，叶家从上到下都没把他当真正的叶家人看待，而叶至然，也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把这个原本看都不屑看的叶陵，在他心里悄悄的留了一个位置。
叶至然看着沉默的让气氛都沉凝起来的叶陵，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起初对叶陵的印象，便是他茫然的看着自己。一年以后再见他的时候，却是阴郁的如同死人一般。再之后，他便得意于自己魅力之大，能让这个自闭症儿童，对自己渐渐亲近起来。
叶至然那个时候只觉得这是个有意思的小东西，等着他有一天他玩厌了扮演好哥哥的游戏，便会拉下脸，对着叶陵难过的小脸不屑一顾。
但是叶陵没有难过，即使叶至然还没用直接表示他的嫌弃。
叶至然又问了叶陵一遍：
“叶陵，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不给我发短信？”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叶至然想了想，大概起点是因为那次他从外地回家，老爷子找他谈话，旁敲侧击的暗示说他太看重叶陵了。当时叶至然很不以为然，并不觉得自己还多看重叶陵，但是老爷子的话还是要听的，既然都这么可谓是直白的说了，叶至然自己便减少了和叶陵的来往，往叶陵房间去给他自己精心挑选的礼物时，都特意的表现的很冷淡。
然而那个时候叶至然并没有打算完全和叶陵断开，他喜欢看每晚叶陵在外面等着的小小身影，也喜欢听他欢快的叫着他“哥哥”，好像他真的是个好哥哥一般。但是那段时间太不凑巧，叶家的一个下属公司在财务上出了极大的漏洞，据猜测在高层管理里还出了一个内鬼，叶家老爷子为了锻炼叶至然，便把此事完全托给叶至然处理，叶至然又不好完全跷课，往往是还要半夜熬夜处理、分析数据，其他的都顾不得，半个月便瘦了五斤。
有意无意之下，等着叶至然已经稍有头绪，圈定并几乎可以肯定了嫌疑人，而且又被叶老爷子夸奖一番后，叶至然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之前挤压在脑子里的事情才被想起，而之前叶至然为了不受其他无关紧要事务的干扰，叶陵给他发的短信一条都没看。那天叶至然难得舒舒服服的泡了一个澡，想着之前每天洗的战斗澡可真是活受罪。他慵懒的半躺在床上开始翻阅着那些未接短信，脸带笑意的一条一条看过去，才发现了不对。
叶至然纵然因为前些日子忙碌的事情而忽略了其他事情，也不代表他彻底失去了对其他事情的敏锐。叶至然发现收到的短信完全和日子不符，要少了好多好多，然后他慢慢的看完了每一条亲昵的叫着“哥哥”，说“我好想你”的短信，才看到了最后一条短信的日期。
彼时已经开学有段时候了，而短信竟然停了一个月之前。叶至然犹自不相信的又看了一眼，心里想着是不是被服务商吞了短信，但是不管叶至然怎么找，短信的日期都是那样。
叶陵竟然有那么久，没给他发短信了。
叶至然胡思乱想的，手指按在键盘上好久也没有敲上一个字。他夜里出了自己的房间，看到走廊上昏暗的夜灯，并没有照出一个小小的黑影。叶至然下到了一楼打开冰箱，才发现里面什么可吃的都没有。他望着空荡荡的碟子，陷入了沉思。
厨房的人不会在他警告过一次还明知故犯的，那么停掉这里面甜点的人，是收到了谁的命令？真的是，将他的意愿，忽视的彻底啊。
叶至然再上楼时，特意绕到了叶陵的房间门口。里面很静，而他的心却很烦躁。
第三十五章
当初叶陵去了厨房，发现冰箱里的甜点消失时，想到的是叶至然。而现在叶至然，却想到的是叶家实际的掌权人，叶逐丰。叶逐丰对叶家的掌控极强，在还跟着叶逐丰学习的叶至然眼里，整个叶家老宅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中。
但是其实，这是管家做的。一个好的管家，小事情自己便代劳了，他做的很好，让叶陵现在在仅有两人空间的车子里，也不想对叶至然如何应付。
叶至然还在上高中，却已经尝到权利的滋味了。那种滋味很美妙，可以证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即使叶陵总觉得事后需要对老爷子汇报这一点略有不爽。所以管家做的，对他来说可是一点都不好。
但是也有好处的。一件一件压下去，恐怕叶至然也在需要着一个借口，告诉他之所以以后要违逆长辈，只是因为自己的尊严屡次被挑战，他的所有做法，都是迫不得已的。给自己披上这样一层皮，再想起事情来，便少了很多顾忌。
只是现在叶至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查看短信那日过去，他忍不住每日入睡的时候都翻阅一遍那些短信，大概的浏览一下。他不好意思去找叶陵，总觉得有些怕见他委屈的眼神，甚或者，是一副如同死人般冰凉麻木的瞳仁。但是当每天晚上看的短信渐渐成了一个新习惯而侵蚀到他的骨子里时，叶至然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没有去敲叶陵的门，而是拨通了叶陵的号码。只听声音而不面对面的话，说不定会舒服一些，他这些想着，把耳朵放在手机旁边，全神贯注的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嘟嘟声。
嘟嘟声响了一会，然后便变成空荡荡的忙音。然而叶至然并没有挂断，只是听着显示线路已断的忙音，愣了片刻，才把手机关上。叶至然没有再拨一次，他的自尊和高傲不容许他这样做。
这之后，叶至然便把此事放一段落。他心里有着隐隐的恼怒，虽然因为看那短信，而觉得大概叶陵是真把他当作好哥哥看待的，然而短信没有了，电话打不通，叶至然心里也隐隐的怀疑，叶陵的这颗心，到底是不是真的。
叶至然从来没觉得叶陵的心是真的，自己也要待他真的觉悟，但是饶是如此，当他往深里想，想到还有一个可能，便是叶陵心计深沉，拿他当跳板看无用了又置之不理的，心里又堵了起来。他不愿意这样想，因为记忆里的那小孩阴郁又孤僻，然而又会唯独对他笑，对他说话。如果有这心计，难道不该扮乖卖好去讨好真正的掌权人叶老爷子么？那才能给他更多好处吧。
享受过权利的人更多疑，叶至然更是这样。本来只是找着理由来安慰他叶陵不是那种人，然而找的这些借口好像换个方向更能显出叶陵的为心不纯了。
假如这么想，一切便能想通了。叶陵知道叶老爷子许能看透他，又知道在老爷子面前装乖也是无用的，所以才挑中了讨他下手。叶至然这样想的时候，觉得心脏处更是哽住了。真是，原来那死小孩竟然对他影响力这样大了吗？
像是不这么想，便不足以解释事实一样，又像是以此来对应他的愤怒，叶至然更是绞尽脑汁的往这个理由上再挂理由。叶至然想着曾经和叶陵交往中的点点滴滴，还有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脸便彻底的黑了下来。
叶陵怎么可能会对他真心以对！叶至然想他们所见的第一面，是他嗤笑着又傲慢的看着他；而后他因为叶陵的“啾啾”的突然袭击，更是狠狠的推了他一把。叶陵不仅仅被他这样对待着，更是被长辈忽视着，被下人慢待着，那么叶陵凭什么，又怎么会喜欢他？
果然一切都是假的吧，叶至然自以为找到了真相了。可是出于意料的，叶至然并没有觉得被耍弄的恼怒和对其深沉心思的忌讳，倒是涌上来一阵悲哀。他没有敢多想，甚至连想要教训这个胆子如此之大的小人的念头都被他压了下去，之后也没有刻意的去找叶陵麻烦，而今天的见面，便显得那样猝不及防。
叶至然本来以为他是要嘲讽叶陵的，直接揭穿他的阴谋，告诉他自己早以知道了，用一种不过是大发好心陪你玩的的目光。但是叶至然却万万没想到，他开口的前两句，竟然是这个。
答案他不是早知道了吗？难道还在想，叶陵会不会有更加好听、听起来能让他接受的答案？但是叶至然在急等着叶陵给出回答的同时，也发现了叶陵八风不动的脸庞。
叶至然等了片刻，叶陵还是没有回答。他已经问了两遍，已是出格。不会也不能再有第三遍了，他也该彻底的知道这个小孩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就在叶至然准备开车，想这次要快点开，快点开到叶家好不必见叶陵这张脸的时候，叶陵突然开口了。
“哥哥都不要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要哥哥？”
叶陵抬起了头，望着叶至然的样子，叫他想起了那时见到的彷如死人一般阴郁的叶陵。小孩抿着嘴角，虽然是没有表情的脸，却无端的让他瞧出三分隐藏的倔强模样，那种挥之不去的憋闷感，登时去了大半。
这里面的幽怨叶至然可是相信他没有听错的，心里一松开，自然想的也多，也愿意往好的方面想了。啊，这个小傻瓜哪会有那么些心计，大概是他多想了吧，难道一个无能的叔叔和小保姆共同教育出的小孩，还能瞒过他的眼睛不成。这大概是小孩子在闹脾气呢。
可不是，叶陵还在上初中，又不曾受过严格的教育，会像普通人家的小孩子一般闹脾气可不是常有的事情，叶至然又自以为想明白了，于是脸上都能笑了，手摸到了小孩的头上，带着笑意的说
“哥哥怎么就不要陵陵了？”
叶陵在心里撇撇嘴，想这位还没放弃给他取的傻到家的小名啊。不过他可没打算告诉别人他小名叫“小七”，这当然该是极亲近的人才能叫的，若是日后找到了合心意的妻子，告诉她也可以。
叶陵又看了一眼叶至然此时带着轻松笑意的脸，突然觉得他还真好骗，可惜放到现在，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叶至然能想什么，叶陵也能猜的不离十，好歹也做过上位者，虽然和真正的上位者比起来什么都不是。叶陵之前突然停发短信的行为，确实突兀了些，怨不得叶至然会多想，只是他不后悔。
而叶陵现在用了一种好像小孩子控诉又哀怨的语气，也只是为了揭过此事，毕竟招叶至然忌讳、警惕可是自找死路的行为，但是这也不代表他就愿意继续哄下去了。
反正，他可以做一个，一生起气来便记挂着一辈子的，不懂事的坏孩子。
叶陵没有回答。他本来想说，你什么时候要过我？然而他又觉得这未免示弱成分太多了些。他现在又扮演开了一个自闭症少年，不同的是，他不会再对叶至然露出特殊的表情，好把叶至然对他的意义区别出来。
叶至然心里也隐隐不舒服。他从叶陵的表情中能看出来，叶陵似乎已经不是那个只对他笑的傻孩子了。对，他今天还跟着刘韬出去玩，也说不定在这个他叶至然没有参与进去的一学期里，找到了新的朋友。叶至然仔细的看着叶陵的表情，他自今天时隔已久重见以来，已多次观察过叶陵的表情，但是每一次观察，都能看出来新的东西。
比如说，似乎先前被他以为是小孩子闹别扭的“真相”，现在看来也不尽然。叶陵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那种特殊的波动。
叶至然长叹一声，终于转过头，启动了车子，在深沉的夜色里开了出去。
叶至然已经明白，他已经失去了对于叶陵而言的特殊意义，而之所以失去，还得是他自作自受。
他没有再问下去，没有再问叶陵为什么觉得是他不要他了，因为这是事实；也不想问叶陵还喜不喜欢哥哥，这多半得到的还是沉默。今天他重复的事情做的太多了，已经不太像他。叶至然也因此生出了愤怒。
对他自己的愤怒。叶至然虽然有控制住自己不要再往叶陵的方向看，但是眼角的余光还是会“不经意”的扫过。个子小小的孩子安静的低着头坐在那，整个人都要陷下去极其柔软的座椅中。前方的车窗因着车灯而会反射出叶至然的浅淡影子，即使只是一个轮廓，叶至然却仍然能看到，那上面的人，勾出了一个缓缓而志在必得的笑意。
世上怎么会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叶至然早就知道，自己将有一天会立于顶端，而在这之前他只是走到通往顶端的路上。
叶陵想喜欢他就喜欢他，不想喜欢他就不喜欢，这怎么可以？叶至然可不会允许。喜欢他的东西，就要一直喜欢下去，假如有了二心，不如毁掉算了！
不过，如何让叶陵重新喜欢他，这还是个问题。只是叶至然毫不担心，他觉得当初他态度那样恶劣了，叶陵都能主动去依赖他，而如今他若是放下架子，岂不是手到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