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是啊。”埃迪把目光转向了不做声的佐伊，“说起有资质的医务人员和小组成员，有我们佐伊一个人就够了吧？反正‘那具尸体’也没打算跟佐伊之外的谁交流，没错吧，佐伊？”
佐伊专注着他的工作，假装没听到。
“我说佐伊，难道你对这次的出航安排没意见吗？”埃迪有点不依不饶。
就在登舰的前一分钟，埃迪悄悄问佐伊：“这回有一年多我们可以单独相处，你不开心？”
佐伊明白，埃迪眼下的闹情绪和他那时的无言冷漠有关。他并非不高兴和埃迪独处，只是与生命源一同登舰的五个人中，有一位是维克多的心腹秘书，这只有他最清楚——维克多仍然怀疑他和埃迪的关系。
“我说佐伊，你听见我说话吗？”埃迪显然是嫉妒起来。
佐伊却盯着他面前的电子屏幕，向罗兰做起工作汇报：“前方轨道确认无误，可以保持均速行驶……”
“佐伊！”
“行了埃迪，我看生命源先生和其他人混得不赖。他们不是还一起赌博吗？”
罗兰想打个圆场，却让埃迪立刻闭上了嘴巴，年轻人气呼呼地瞪着另一边的佐伊。看到佐伊仍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埃迪解开安全带，猛从座位立起了身就走。
“你去哪儿？”特丽丝大呼。
埃迪头也不回：“睡个觉！简直烦到我没法工作啊！”
14.航行01
埃迪刚走到生活区的走廊上，就碰见了正要独自回房的李。
李才在休息区赢了个钵满盆馀，可惜现在的钞票对他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他只留下少部分作纪念，其余的都退还了大家。
他手里攥着几张未知材质的钞票，脸上笑得合不拢嘴。退钱的举动让他赢得了几位“陪同”的心，他就结果很满意。他一看见埃迪，就咧嘴笑着迎上去：“嘿，伙计！快告诉我这些钱都是用什么做的？不是纸啊！”他知道这个时代已经没有纸张。
“超级纳米棉。和你穿的衣服、厕所用的手纸一个材质！别挡路，白痴！”
埃迪一把搡开李，径直闯过去。
李站在那儿，莫名奇妙地盯着埃迪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突然冲上前，扳过了埃迪的肩：“你说谁白痴？你这没教养、坏脾气、善妒嫉、小心眼、没自制的胆小鬼！”
李一口气说完，令埃迪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有点愕然地盯着李那沾沾自喜的脸，猛醒悟过来时，他挥开了李抓在他肩上的手：“滚远点儿，浑蛋！”他只想一个人静静，才没工夫在这里多非唇舌。
他又继续走他的路，可李在他身后大喊起来：“你不趁机带他走吗？那个穿墨绿制服的家伙——叫维克多吧？庆幸他不在船上！”
闻言，埃迪站住了脚。他捏一捏双拳，打算忍耐下来，却被一个紧跟一个的愤怒理由击垮。他一个箭步扑回，把李狠狠甩在了金属质地的墙上。他双手揪起李的衣领，瞪着李的眼睛低声咆哮：“你知道什么，啊？！该死的！谁和你说的？”
李像观察一只小动物似地看着埃迪，轻蔑地哼笑：“显而易见，不是吗？害怕的话，就不该让人看出来，尤其对维克多。”
这番讽刺豁然抽空了埃迪的力量，他有点踉跄地放开了手，面色苍白。他扶住了额头，又去扶墙，好不让自己摔倒。他拼命摇了摇头，闭起眼睛强自镇定，对李说：“没错，我是一个胆小鬼。我害怕得罪上司、吃苦头，也害怕无法给他幸福。可我不甘心，又想要他和他的爱——你他妈的只是一具尸体，怎么会了解我们的感受？你什么也不知道，所以闭上嘴巴！”
埃迪狠狠瞪了李一眼，跌跌撞撞跑开。
“搞什么鬼？我可是为你们好！”
李轻声咕哝着，走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洁白的走廊上，顿时一片空荡。
寂静持续半分钟后，一扇留了条缝隙的门内，传出一记口哨声。接着，这扇门彻底打开了，一个高挑的男子探出头来。他穿着与罗兰等人迥异的浅蓝色制服，扣子严谨得一直系到顶端；他精短的金褐色头发整齐地向后梳起，尖尖的下巴、薄薄的嘴唇，和上挑的眼角，使他看起来有些刻薄，但他的眼神是欢快的，闪动着精明的光。
他朝走廊上左右张望一番，不见旁人，而角落处的检查探头也没有启动。他这才蹑手蹑脚踏出房间：“哇！”他叉起腰，放心似地长出一口气，“提前结束鬼混真是明智之举。安德列维奇长官猜得不错，诺亚号上的几个人全都有问题，包括生命源。”
他沿着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又慢慢踱回，同时仔细观察两侧紧闭的一扇扇自动门。
这边的几个房间，供生命源和他们这些“陪同”人员使用，罗兰四人的生活区在拐弯的另一条走廊上。
他观察过同伴们的房间状况后，堂而皇之地拐入了航舰工作人员的私人区域。
上次出航以来，罗兰四人之间建立起了超乎寻常的信任关系，以至他们各自房间的房门从不上锁。不过这次不一样了，除了他们四个，有他们不了解的外人加入进来。一向警惕性很高的佐伊首次锁上了他的房间；埃迪和特丽丝在看到这些人的肆意妄为后，也加入了锁门的行列。
“怎么回事？这些家伙是在防备我们吗？”
连续扭了三扇房门都没有打开，穿着浅蓝制服的高挑男子皱起了眉头。就在他的手将碰到罗兰的房门时，他身后忽然响起这房间主人的声音：
“对不起，先生。你想找谁？”
“噢！”男子迅速从门把上抽回了手。他并未被吓住，面带笑意地转向了罗兰：“您是舰长罗兰？我正是来找您。”
“找我？你不是负责生命源工作的吗？那我可不在行。”
罗兰本打算过来看看埃迪的状况，没想到撞见“陪同”人员企图溜进他的房间。无论怎么看，刚才这家伙的举动都不像友好来访，是打算走空门吧？罗兰起了疑心，看来以后真要好好锁门了！
浅蓝制服的男子微微笑道：“这和工作无关。我想我和我的人还没有好好和舰长您打过招呼呢，未来我们将有一年多的时间在一起，光在这艘船上往返就得耗费半年，我说得没错吧？”
“往返只需要四个月。”罗兰纠正。他一点儿不明白这男子想对他说什么。在他看来，打招呼什么的根本没必要，他们在工作上没有交集，况且他才不想和毁了他飞船气氛的家伙们扯上关系，这是他的飞船；有必要的话，时间会让他们熟悉起来，而他们的关系也仅仅只会停留在“熟悉”的层面。
我看这家伙不过想掩饰他刚才的小偷行为吧？罗兰抱起胳膊，审视般地盯住了这男子的眼。
男子反而更开心地笑起来：“干什么，罗兰舰长？难道您真地对我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我是维克多·安德烈·安德列维奇长官的……”
“你是安德列维奇长官的首席秘书欧文，我知道，我们大家全都知道。”
“噢，那很好，有很多话我就可以省下了——如果您允许，我想请您带我参观一下这艘航舰？现在。怎么样？”
“我还在工作中，很抱歉。”罗兰一步跨过这男子身边，锁上了自己的房门。为了警告他，罗兰故意把电子锁的声音弄得很大，之后转身就走，同时说：“作为‘陪同’人员，我认为你和你的人知道生活区就足够了。有特殊情况的话就去医疗区，在你们负责的生命源房间的后面，顺便提醒你和你的人，别弄坏里头的机器，你们可赔不起！”
“呵！您要这么说，我只好自己参观了！”
叫作欧文的首席秘书并不示弱，“我的行为受到安德列维奇长官的特别保护，我只听他一个人的命令。我想我说的足够明白了吧？”
是的，他说得很明白。罗兰理解了：维克多派欧文来监视他们。
难道上次的工作中有什么地方让这位长官不满了？罗兰想不通。如果是那样，维克多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派他的秘书来，是想给我难堪吗？
看到罗兰停住脚步，欧文无声地哼笑。他从罗兰背后慢慢朝罗兰走近，走到罗兰身边，他放低了声音，凑到罗兰耳边说：“和您无关——这下您懂了吧？希望您配合我的工作。”
呵！他原来是来监视佐伊的！这家伙还真坦白呀！是想让我做他的内线？
罗兰听懂了，却微笑着回道：“真抱歉，我年纪大了，一点儿也不懂。不过要是你想参观诺亚号，我去航舰布置一下，这就回来为你引路。”
“噢，那再好不过。”
欧文上下打量着罗兰，心想：这老家伙想耍我吗？我才不会受骗。不过既然你不再打算违背我，我可以暂时装糊涂，前提是，你休想甩了我！他于是笑着说：“为了节省我们各自的时间，我最好和您一起去航舰，顺便学习一下。”
“这也是安德列维奇长官的命令？”罗兰反问。他才不想让他们四人之外的任何家伙踏上神圣的舰桥。
欧文只回以微微一笑。
“噢，好吧，可您只能在舰桥控制门外等我。里面的操作涉及飞船安全，我很抱歉。”这是罗兰最后的底线。
两人互相不再说话，一起来到舰桥。罗兰只身走了进去。就在欧文企图紧跟进来的一刻，罗兰及时按下了控制大门的按钮，自动门立刻从内部锁住。
“外面那家伙也想进来吧？他想代替埃迪？他会什么呀？”特丽丝从透明的门扇望见外面徘徊的欧文，忍不住发出讽刺，“埃迪没事吧？”
罗兰长出一口气：“我不知道，刚走到门外就碰见这家伙。”他用眼神指指门外的人影。他们只庆幸此处隔音不坏，让欧文听不到他们对他的议论。
罗兰看了一眼搭档佐伊，对特丽丝说了下去：“这小子还真嚣张，明确地告诉我他是受了安德列维奇长官的命令才登舰。”
“那么他就是来监视我们的喽？”特丽丝问。
“没错。不过他还对我说了‘和我无关’。”
罗兰又瞥去佐伊一眼，特丽丝也会意地也转向了佐伊那边。
舰桥里立即安静下来。
“左伊？”
察知佐伊没有开口的意思，罗兰试探地向他问，“你怎么想？”
“那是他的工作，舰长。”佐伊注视着他那边大屏幕上的航道指示，冷淡地回答。
罗兰笑了：“他可能会找你麻烦！”
佐伊只用眼角余光淡淡扫过罗兰的脸，依旧压抑着优美的声线：“除非那也是‘安德列维奇长官’的命令。”
佐伊看起来相当有自信啊？不过埃迪那边可就难说了。看来这次的任务真够艰巨的！对两人事情再清楚不过的罗兰和特丽丝，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而只有佐伊自己明白，在“除非那也是安德列维奇长官的命令”之外，还有一句话，他无法说出口——我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15.航行02
“这里就是机械室了。我认为你在外面看一眼就好，进去的话，飞船出了什么故障，我对安德列维奇长官也很难交代。”
罗兰不太情愿地带领欧文在船舰内四处参观。路线全都听从欧文指挥，罗兰走了不少冤枉路。终于，欧文在不见人迹的机械室门外停住了脚步。他只透过窗口往漆黑的机械室内瞥了一眼，便对罗兰正色道：“让我们开诚布公吧，舰长。既然我找到您，也足以证明我的诚意了。”
“你指什么？”
“您怎么看您的两位年轻部下？”
“埃迪和佐伊？他们全都非常优秀。尤其佐伊，对工作一丝不苟，还能把工作手册倒背如流！”
欧文不屑地摆摆手：“我说他们私下的关系！您别多想，我是掌握了确凿证据才问您。”
“噢？那你干什么不去直接问他俩？把证据拿给他们看！”
罗兰和特丽丝知道埃迪与佐伊相互吸引不假，但他们更清楚这两个感情人一向克制、有分寸。面对欧文的恶意栽赃，罗兰怒火中烧。他不想再和维克多这多事的秘书多呆一秒钟，转身迈开了脚步：“飞船里的情况你大致了解了吧？我还得回去工作，失陪！”
欧文没有阻拦，只微笑着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眼看罗兰走远，他悄悄靠近机械室的门，把从袖口里退出的一个纽扣大的仪器，贴到了门锁密码键的隐槽里。
航舰另一边，众多陌生人长时间霸占着生活区的公共休息室，不当值时的佐伊只好独自去了可以看到窗外景观的侧面甲板。他并非惧怕那些人，只是觉得面对他们的好奇眼光和轻佻言语，有些浪费精力。
本来这边的侧面甲板在建造时被设计成了专供行员欣赏宇宙风光的休息区，现在好像不太可能实现功能了。狭长的空间里，堆满大大小小的杂乱机械，俨然成了储藏库。
佐伊在一只捆着包装的大型机械箱子上坐下来，静静地对着外面无限黑暗的宇宙发呆。埃迪擅自离岗之后，他始终没去探望对方。
他解开领口两粒严谨的扣子，从衣领里摸出一条闪亮的链子。那上面挂了一颗没有光泽的透明小球，是上次他们抵达死星时埃迪送他的。
“对不起，埃迪。”他轻声对这小球道歉，给了它一个吻。
“你喜欢在别人背后道歉？那个人可听不到啊？”
李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佐伊赶紧把挂链收进了衣领。
“嗨！嗨！别藏了，我可都看见了！一个玻璃珠儿？没啥了不起。”
李紧挨着佐伊坐下，“这地方不错啊？”他望着外面漆黑的风景，黑暗中不时可见来自远方的恒星的光，“跟你说，我以前从没想过在电视和博物馆之外，还能有机会亲眼看见宇宙。这么瞧，你们的世界也不错，嗯？”他朝佐伊露出笑容，后者却不吭声。他只好把视线转回外面，“我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从另外的星球飞往地球——啊，死星！就好像我成了科幻电影里的外星人。对了，有空的话，你让我看看你们的电影？”
佐伊盯着李的侧脸，不明白李为什么对他说这些。
很久以前，佐伊也像李，倾心于宇宙的魅力，直至他习惯了他的学习和工作，宇宙和许多事情都不再能够打动他，令他丧失了激情。
“你怎么不说话？”
李又一次转向佐伊，他的目光和佐伊的碰了个正着。他笑了。佐伊却别过脸，避开了他审度般的眼睛：“你不该来这儿。”
“你只会说这些？”李一蹙眉，“我刚才可是什么都看到了。不过，你知道那玻璃球儿是干什么用的吗？”见作伊没有理会的意思，他说了下去，“那是儿童玩具，有时大人也玩儿——弹球，也叫弹珠。你们没有吧？”
佐伊低下了头。
“哎，好吧。”李平躺下来，枕着手臂，慢慢伸展开他修上的腿。他凝视着佐伊的侧影，也沉默了。
宏大宇宙的寂静，无边无尽地向外蔓延，好像是等待夏季的冬日，蕴藏了巨大的力量。
李闭上了眼睛，佐伊就坐在他旁边。
彼此寂静十分钟后，佐伊起了身，打算离开。好像睡着了的李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了回来：“不再坐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