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狼狈已极,失魂落魄地自书房里逃出来。
路上遇到莟玉,见了他便是一脸惊诧。他怕莟玉多问,只管埋头走自己的路,及至回到房里,才觉出脸上粘腻,伸手一摸,竟是额上的血淌了下来,难怪会将莟玉唬成那副样子。再低头看身上,晨起新换的衣裳已是一片狼藉,沾满了香料碎屑,味道更是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拿帕子捂了额头,就那么呆坐了一下午。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是在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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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岩铮的寒毒仅偶尔发作,也都不似大婚前日那么厉害,吃些培本固原的寻常药材就好。可每每思及此事,景洵还是心惊。
若说岩铮是旧毒复发,时间已过去这么久,未免太不合常理,若说是有人恶意下毒,那究竟是外人动的手脚,还是府里有了奸细?既是要害岩铮,为何偏要用这不温不火、仅曷召才有的寒露散?
这种事,他能想到一分,岩铮便能想到十分,说不定早已暗中查出了个头绪,根本用不着他操闲心,可他终究放心不下。此后,送往正屋的一应饮食,他都一路看顾,不让经了生人的手,对几个主事的丫鬟亦是百般嘱托。
那顾盼盼自打成了“尉迟夫人”,初时还甚是拘谨谦和,渐渐的那千金小姐的脾性便显露出来了。她年纪尚小,又是大户人家的独女,难免娇贵些。好在她生性灵巧识度,又对岩铮极依恋,自然不会过了分。岩铮看着只觉可爱,一味由着她撒娇撒痴。
岩铮对娇妻的温柔包容,景洵真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原来岩铮也是会如此好性儿的……原来岩铮也会如此细心周到……原来岩铮也是会这样笑的……原来……原来岩铮也会一心一意地爱上一个人,然后对她好。
第二十章
那日呕血,景洵也没放在心上,没想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症状没有好转,反倒频繁起来。不得已,他只得抽了空溜出府去瞧郎中。那老大夫按了他的脉,一张脸拉得老长,颠来倒去喋喋不休,听得景洵头疼,却只懂了七成。
大概还是说他经脉俱损,五脏俱衰,再不悉心调理,性命堪虞。
景洵听了这话,心底却甚是一丝波澜也无。这么多年,他哪天不是这么过来的,还不是照样活到现在?只照着单子拿了药,规矩服下便罢。如此过了月余,身子也当真有了些起色,他也愈发不放在心上了。
转眼数月过去,岩铮连逢喜事。一是官拜羽林将军,统领羽林骑——他本是个极周密的人,又有顾尚书的扶持,皇上日益信任他,除让他守备皇宫安全外,宫中大小事务偶也交由他处理。另一件喜事,便是夫人顾盼盼有了身孕,府中买了数匹大桃红拣布,挂了红,又摆酒设宴,与众人封了喜钱,甚是喜庆。
升官倒也罢了,顾盼盼有孕一事,才真正让岩铮喜不自胜,甚至那笑容天天都挂在脸上,对娇妻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若是顾盼盼倒胃口吃不下东西,岩铮便端着碗亲手喂到她嘴里,哄她吃下。一次在园子里,景洵见到岩铮喂她吃粥,每一勺都细细吹过,还拿手心接她吐出来的枣核。如水般温柔。
岩铮从当年的一无所有,到现在如此圆满,景洵是一路做了见证的。不过尚有一事美中不足,不是别的,正是自己的存在。
一次偶然间,他听到下人们议论自己。
“……哎呦!景公子看着齐整堂皇,竟也能做出这种事!”
“呵,你还叫他公子?我呸!不过是以色侍主罢了,还不比那窑子里光明正大卖的呢!”
“你说,这消息可信吗?也没瞧出主子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啊?而且……怎么看也不像是……”
“有什么不可信的?这事早暗地里传遍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之前姓景的住在耳房的时候,夜里隔三差五的那动静,啧啧……”那声音忽地低下去,隔了片刻,人堆儿里炸开一阵哄笑。
“当真恶心透顶!亏我之前还当他是个老实人!”
“依我看啊,主子也是一时受他蛊惑,如今有了夫人了,哪还吃他那一套呢?”
“唉,你还真别说,依夫人那性子,连自个儿的陪嫁丫鬟都防着三分,若知道在她之前还有这么一出,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怕的就是这个!你们几个,嘴巴可都严实点!……”
……
以色侍主?恶心透顶?景洵觉得似是有什么想辩的,可想来想去,这几个字也不曾冤枉了自己,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心里异样平静,甚至嘴边反倒挂出一抹笑来。大概如今岩铮对他的看法……亦是如此罢。
如此一来,心中便生了离开的念头。
眼看着中秋将至,景洵便想着最后把这节过了,再走不迟。八月十四那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起身收拾了些细软之物,又包了些碎银和药材在包袱里,之后便立在窗边看那将满的月亮。
既是要走,总得有个说法。
他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自然不能说是投靠旁人去了。岩铮虽待他冷淡,在府上的这些日子,却也从未亏待过他什么,实在无可指摘。想来想去,确是没有什么借口。
那干脆只留个字条就好。可铺了纸,执起笔,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景洵仰头看着那清冷月色,流水一般泻进来,极漂亮,伸了手去捧,便盈盈于掌心之中了。可无论怎么拢起手来,这里面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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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岩铮陪着顾盼盼到尚书府省亲去了,府中仅留了些看门的仆役,怕是要在那宿一晚才回来。景洵只能笑自己太愚钝,竟连这都没料到。可反过来一想,府中无人,倒也是好事。
果然,他背了包袱自角门出去时,甚至都没人察觉。
由于过节的缘故,商铺的门全大开着,街面上卖什么的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甚是热闹。景洵混在人潮里走着,恍惚中只觉得跟做梦似的。
走着走着,路边便尽是卖蜡烛,金纸,莲花灯之类的了。闻到那香火之气,景洵蓦抬头,竟是到了当年那座兰若寺前。
时隔多年,那红墙灰瓦,一丝未改。上香的多是合家前来,提携伛偻,往来络绎。景洵尚未回过神,两脚便已带着身子往里走了。
进了那观音殿,景洵将包袱拢上肩头,又正了衣冠,这才合掌跪在地上。仰头看那汉白玉佛像,但见观自在菩萨垂手托着净瓶,衣袂翩然,顾视慈悲。
这十方虚空世界,异念纷驰,空苦无常,他可也看得到吗?
景洵忽觉惘然,俯身深深一拜,额头抵在那森冷地面上。翻过手掌,身体低伏,双眼一阵酸烫,竟是久久直不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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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指间,已是过了大半个时辰。身边礼佛之人往来匆匆,已数不清过去了多少个,景洵却只僵了似的跪在那里,末了站起来的时候,腿都不听使唤了。
他自袖口里摸出个封叠好的五云红笺,上前几步,偷偷塞在了那佛龛下面。
正双手合十地发怔,忽的背上的包袱被人拽了一下,景洵这才醒过神来。回头看时,竟是一众官差,陆续走了进来。刚才扯他包袱的那个喝道:“让开!让开!七襄王驾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说着又搡了他一下。
景洵正待往外赶,偏一个男子迈将进来,两人险些撞作一团。景洵连退几步,再看时,但见这人王冠珠履,手摇一把折扇,仪貌详华,量身贵气。
景洵看他似是面熟,却又不知在哪见过,他见到景洵,却立刻笑了出来。
“言一啊言一……本王还道是谁,原来竟是故人!”
景洵盯着他那一双桃花眼,再看了这春风和煦的笑,才猛地反过味来——这不是正当年的七皇子,皇甫岚吗?
“言一,数年未见,别来无恙?”皇甫岚收了扇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
景洵思及当年旧事,又想到这人与岩铮的过节,再听他如此亲昵地称呼自己,心口便似盘了条毒蛇似的,颇有几分悚然,可仍是不得不去行那虚礼。可他弯了膝盖尚未跪下去,胳膊便被扶住了。
“快起来罢!”皇甫岚道,“小王哪受得起?”
他是个下人,皇甫岚是个王爷,竟说受不起他的礼。景洵心下不安,却只得依言起身。
果然,皇甫岚续道:“说起来,言一也是我朝的大功臣。若不是言一,怕是现下这京城都已被蛮人夷为平地了吧?本王的项上人头还不知被挂在哪里呢!”
景洵心头一颤,抬眸去看皇甫岚的脸色。只见他照旧笑生两靥,并无分毫异样。
“回王爷,是尉迟大人他……”
“哎,本王话还未说完,言一急什么?”皇甫岚生生将他打断,一手扶上他的肩,指上的翡翠扳指艳绿如脂,“言一立的功,又何止这一件?”
景洵垂头静静听着,背心却浮出一层冷汗。
皇甫岚噙着笑,大手抚着他的肩头,话音幽幽送到他耳边:“当年除那叛党皇甫明,不也是言一的功劳吗?”
景洵眉头狠拧,喉间蓦地一阵痒涩,禁不住躬身咳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血气上涌,几欲破唇而出,颊上亦是滚烫异常。
皇甫岚一脸关切,忙替他捶着脊背,又道:“言一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今日诸事繁杂,抽不得空,这不,替舍妹上完香,还得即刻赶回宫里。改日本王必叫那最好的御医去给你瞧瞧。”
景洵勉强压下那股子不适,支吾着婉拒了,脑子里一团乱麻,胡乱找了个说辞,别了皇甫岚,自那寺庙里仓皇逃出来。
第二十一章
出了寺,景洵垂着头沿着墙根儿走,也全然不管要去到哪里。
当年他为岩铮窃来曷召粮帐地图一事,全天下知晓的人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皇甫岚远在千里之外,竟是如何探听到的?这倒也罢了……只是那“皇甫明”三字,冷不丁的听了,便觉得被剜了心似的,又是惊,又是痛,又是怕。
行了没多远,到了一拐角处,景洵忽觉身子一仄,竟是被一股子力道拽到了那墙后头。
扯着他胳膊的人,一袭墨色衣衫,隐在那松阴深处,似一片黑影般悄然。他懵懵怔怔地抬眼,将那人的五官依次打量了,最后拼在一处,极熟悉的面孔,却还是不敢认。
“跟我走!”
男人扳住他的肩,双目熠熠,几胜日光,嘴角的弧度似是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你早该对那人死了心!不过赶得巧,我来找你,你便离了他了,这也很好。”
景洵一阵目眩——先是皇甫岚,又是殷无迹,这离开尉迟府的第一天,他撞的到底是什么运气?而且……殷无迹是在笑?不是冷笑,不是哂笑的笑?从没在殷无迹脸上见过这副神情,他愈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看着眼前的这人,却觉得隔了几重山似的,绝对的不真实,“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单调平一,甚至有几分遥远。
“你一无所有,能养活自己?这普天之下,除了尉迟岩铮,你又能投奔几人?你这副身子,里里外外怕是都烂透了,又能做些什么?”殷无迹连珠炮似的发问,气息都有些虚浮,“跟着谁不是一样,你怎么就想不明白?我能给你的,尉迟岩铮一辈子也给不了,这还不够吗?”
“你能给我什么?”他听到自己再次发问。
“鲜衣美食,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若你一心留在我身边,过去的事便一概不做计较。”殷无迹字字笃定,眼神愈发迫切。
“留在你身边?”景洵一声轻笑,“我唯一所想之事,就是如何杀了你。我要你性命,你也肯给吗?”
眼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便黯淡下去了。那光消失得太彻底,仅留下一片疤痕似的阴黑。同时掐着自己双肩的大手也控制不住力道地颤抖起来。
景洵平静地睁眼望着这个一脸惨白的男人,等着他发怒,然后狠狠地报复回来;若是能再给自己个痛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相视良久,面前的人忽的松了手,转而在腰间摸索起来,末了抽出一柄乌青的匕首。这匕首看似古朴无华,可景洵一看那刃上的色泽,便知必是饮血无数。
打量着殷无迹望向自己的眼神,景洵只道自己必死无疑了,直到最后手中一沉,才意识到竟是他将这匕首塞给了自己。
今日的一切怎么都如此荒唐?殷无迹是疯了吗,抑或疯的是他自己?
手中掂着这小巧铁器,只觉得十分轻灵契合。景洵悠悠抬眼,但见殷无迹拿背靠了那墙,阖上双眼,似是累极了。他仰着头,眉间竟似有几分愁苦,更显得眉骨线条鲜明,昭显出他身上异于旁人的血统。
景洵总觉得他似是有哪里跟以往不同,可实在要说也说不上什么来。就好似一把开了刃的剑,一点点锈蚀了,折损了锐气。
殷无迹当真是准许他杀了他?
景洵的脑子从之前就混沌一片,现下更是一团浆糊。想来这也是桩大事,可他指尖抚着柄上的纹路,几度走神,竟是控制不住的漫不经心。
良久,待殷无迹重新睁开眼时,望向景洵的目光中已满是愤恨,“怎么?你不是恨毒了我,为何不动手?”
眼前的一切都似是在打晃,景洵手一软,那匕首便叮的一声坠了地。
“没种!”
他扭身便走,隐隐听到背后殷无迹气急败坏地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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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急慌慌地走了一整日,丧胆游魂一般,直走得腿脚都没了知觉。偶尔回头,总能在人堆里辨出那抹黑色的身影。
殷无迹虽骑马跟着他,却不追上来,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景洵也懒得理会。入了夜,行至城郊,人烟便稀少了起来。几处小桥,一弯流水,绕着那荒村老树,这一切尽覆上了层莹白月光,显得有些朦胧虚幻。
景洵在桥上驻了足,低头望着流水中倒映的月亮。这月亮跃动着,扭曲,破碎,与天上的全然不同。一个古怪的想法忽然冒出来:这才是属于他的月亮,这才是属于他的“团圆”。岩铮和他的家人望着的那个,从来跟他景洵没有半分关系。他以前当真愚蠢,为何竟会那么喜欢过这中秋?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他却无心回头。
“景洵,你寿数将尽,你可清楚?”殷无迹道。
他依旧垂着头,放在桥栏上的手却攥紧了。
“跟我回曷召去!”殷无迹翻身下马,赶到他身边,“用最好的药材,好好休养,尚有一线生机!”
景洵转眼,诧异地望着他。
仿佛被景洵的目光烫伤了似的,男人一手掩住额头,肩膀亦垮了下来。
“皇甫云柔死了。”他毫无预兆地道,声音低哑干涩,散沙一般,甫一出口便散在了夜风里。
景洵心口一震,眼前登时浮现出皇甫岚的脸。
……今日诸事繁杂,抽不得空,替舍妹上完香,还得即刻赶回宫里……几个时辰前,他还满面春风地如是说道。
“那婴儿……像个紫色的肉球,浑身是血,憋了好久才哭出来……哭声响起的同时,她就在我怀里断了气……”殷无迹的声音随时都会断了似的,难以遏制地发抖,“她临死还攥着我的手,不住地问我是不是要走了……我待她不好,她总怕我像以前那样抛下她离开……我娶她,是逼不得已,更没有一丝喜欢。可……”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她一死,我便疯了似的日夜兼程来找你,景洵,我……”他的手无力地垂下,露出一张惶惑无助的脸,几似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