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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语无言+番外篇——by雷神躁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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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时,每逢中秋,合家都是要去寺里上香的。

那日观音殿上,烟缕成织,絪絪緼緼。

景洵跪于身侧的芦花垫上,拈着香,语气甚为肃重:弟子景洵,一心敬礼观世音菩萨。语罢叩了叩首,眼睛阖起来,不知发的什么愿。

待他上完香,岩铮耐不住好奇道:你跟菩萨求了些什么?

晨光清明,自景洵肩背上铺泻而下,淡淡漾出一圈令人恍惚的色泽。他不答话,只侧首对着岩铮笑。

他想说什么,似乎都映到眼睛里了,只待岩铮去读;岩铮心魂一恍,谜底在唇间绕了一圈,又杳无踪迹了。

竟是似语无言。

***

**

这阵阴寒来得极毒,恍惚中岩铮只觉得自己像是卧在冰上,一阵一阵的心悸。

冷得透骨。

眼前似有一片暗红涌动。无数的人在嘶喊。伏尸遍野,流血漂橹,到处尽是乱箭飞羽,浓烟烈火。

他的刀呢?

好冷,浑身动弹不得。

不甘心。

他的刀到底在哪儿?!

几乎能听到血从身体里汩汩淌出的声音,体温随之而去。今日怕是要葬身于此了。

狂乱的马蹄声搅得他头痛,忽然,一双手臂奋力将他扶起。

强烈的熟悉感涌来,心刹那间恢复平静。疲惫感延伸至四肢百骸。

景洵的脸一晃而过。

言一,我好累啊……他想如此说给景洵听,却浑浑噩噩地张不了口。

景洵却似懂得他似的,温柔地拥着他。

很安心。

然而毫无预兆的,一股力道突如其来将他推开,同时耳边传来景洵的低语:

“……走,快走,再别回头!”

听了这一句话,仿佛天灵盖被一劈为二,又好似一抔冰雪倾盆而下,岩铮猛地惊醒过来。

他推开被子慌乱坐起,手脚无措,不住地喘着粗气。脑子里一团乱麻,胸口莫名剧痛,似有万箭穿心。

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尉,尉迟大人,你醒了?是不是哪不舒服?”守在床边的阿武忙不迭地站起。

岩铮拿手掩住脸,冷汗涔涔,浑身簌簌发抖。猛地推开侍从,他俯到床边,将之前吃过的药尽数呕了出来。

阿武面上血色尽褪,扭身跑出门去寻郎中。

岩铮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似的,心口依旧疼得发麻。

景洵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被他想起来了。那他对景洵说的最后一句,又是什么?

……我不是不肯原谅你。只要你有多远走多远。你每走远一分,我便原谅你一分。等你走到天那头的时候,我便原谅你了。

竟是一语成谶。

岩铮瘫倒在床,其心荡然,如有所失。

第十章

转眼入了冬,风渐渐的有些刺骨了。按理过了这么些日子,岩铮的寒毒也该好了五成,可边城失守,军情告急,他整日里公务缠身,再加上这天气阴冷,毒伤反倒愈发厉害起来。

更何况,他心头上还缠着那么个人。

一日阿武伺候他喝药,他心中烦躁,喝了两口便把碗丢开了。被阿武劝得厌了,禁不住道:“没一点用处,喝它做什么?倒不比死了清净!”

阿武最怕他发火,不敢再劝,只捧着碗在桌边站着。

岩铮伏案写了几笔,余光见他木雕似的动也不动,也不说话,正待开口赶他走,忽听他前言不搭后语,愣愣地问道:“尉迟大人,什么是‘言一’?”

一滴墨啪地点在纸上,刺目至极。岩铮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末了把这纸团成球,狠丢到阿武脸上:“滚!”

阿武满腹委屈,一脚刚跨出门边,又被拽了回来。

岩铮夺过他手里的碗,几口喝了个干净,又把空碗重新塞给他,这才把他推出去,当着他的面儿闭了门。

在屋里独自站了会儿,这字却是写不下去了。岩铮踱到窗边,也不顾身上穿得单薄,抬手推开了窗。窗外初雪莹莹,萧然而落。

景洵,表字言一,是十五岁那年老师给拟的。

言一,言一。岩铮心情好的时候,便会这样唤他。若听皇甫明叫他言一,景洵常是莞尔一笑;可若是岩铮如此叫他,这微笑里便多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怯和羞窘,似是有些受宠若惊。岩铮看得分明,颇有几分志得意满。

如今他每每毒发都会忆起景洵,也难怪阿武听了他的胡话,对“言一”二字心生好奇。

这一出神,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见地面渐渐蒙上了一层白色。扶在窗棂上的手指麻木了,不经意间,寒意彻骨,似是又有了几分寒毒发作的苗头。岩铮将手指收进掌心里,半天也暖不过来。

他不禁对自己感到恼火:景洵,景洵,又是景洵。对于自己无法掌控的事,他向来深痛恶绝。当初景洵搅得他心烦意乱,竟连师将军都能看出来,这简直是耻辱。而师将军最后那一席话,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当年的事,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吗?

岩铮甩甩头,将杂乱的思绪自脑海中挥去。不论如何,那些陈年往事,都已经过去了。师将军说得对,此时大敌当前,他不该再想起景洵。

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转身回到桌边,斟了一杯茶,又走到窗前,扬手洒了出去。茶水淅淅沥沥,在雪上留下一道突兀的黑痕,似是扯裂白绢的刀刃。

“景洵,这杯茶祭你,往后再不要……”岩铮狠咬住下唇,却是欲言又止。

往后再不要纠缠我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他竟说不出口。他本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可……如果景洵当真泉下有知,如果他当真听得到,也依言照办了呢?岩铮清楚,除了当年甩开他的手为九皇子求情那次,景洵是从不敢忤逆他的。

再度尘封起有关景洵的所有记忆,梦中不再出现他的脸,割断生命中有关这个人的一切……看上去如此轻易的事,自己究竟在迟疑什么,究竟在怕什么?

又不知过了多久,岩铮的手脚俱已没了知觉,头脑亦不大清醒了。明知这是毒性发作的征兆,他却懒得理会,仍望着落雪出神。

一阵风拂过,白雪扬扬洒洒,扑到他的眼帘上,湿凉之中视线一片模糊。青枝寒栈之上,琼花尽处,一个人的轮廓若隐若现,似是由风雪堆塑成的。

岩铮视野晃动,身子一软,险些倒在地上。

是景洵。

原本每次毒发,梦中都是景洵,他也早习以为常了,可此时此刻,竟连梦中的雪也化作了景洵的模样……岩铮连连叹气,不禁嘲笑自己的疯魔。

可这梦境尚未结束——懵懵怔怔地,只见景洵面目模糊,似笑非笑,披云踏雪而来。

前一刻,岩铮还想着一杯薄茶将他逐出自己的心魂,可一见到这一幕,登时便又将那决心抛诸脑后了。于是他咬了咬牙,顾不得身上恶寒,伸了手臂去接景洵。

一时间如烟入抱,似影投怀,可为何这人抱到怀里,竟是如此鲜活温热,让他舍不得松手……

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是躺在了床上。

岩铮强撑开眼,自己的手心里紧攥着一只手,似冰里包着一团火一般。景洵正坐在床边,俯身望着他。

一时间,他也不知是怎么了,竟忘了自己尚在梦中,心里快活得想大叫,却又酸涩得想大哭一场,“言一,你回来了……”

景洵点了点头,伸手替他理了理鬓发,还问他道:“岩铮,你好些了吗?”

这场幻觉太过真实,让他心生恐惧,患得患失。他睁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手死死掐住景洵的手,一刻也不敢松懈,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怕。他只知道,他定要把眼前的人留下来,但他不懂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行。他头一遭感到如此无助。

又听到景洵叫了他一声,他的双眼便顿时有些发烫,“言一……景洵,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走!”

原本他站都站不住,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挣坐起来,手臂发了死力搂住景洵的腰,翻身将他拖入床里。这梦真实异常,身下人的脊背撞在床板上,岩铮竟还听到一声闷响。

景洵似乎吓了一跳,张了嘴想说什么,可岩铮哪肯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管不顾地堵住景洵的嘴,饿虎扑食一般,用几乎令人发痛的力道吻着他,同时身子像扭股糖似的挤到他两腿之间,缠了个密不透风。

岩铮恍恍惚惚地想,既然是梦,那就什么顾忌也没有了,自己既是着了景洵的魔,干脆便任着性子疯一回吧。

……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意识已然碎成无数片,直知道顺从最原始的渴求,不住地侵犯着身下之人的身体。渐渐的,空气中似是有血腥味蔓延,他也无暇顾及,只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在说着什么,说了好多好多。

他一会儿叫着景洵,一会儿叫着言一,有时斥责地怒吼,有时则苦涩地哀求。他时而叫对方滚开,不要再纠缠自己,时而却又大叫着不许他走,要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恨意涌上来时,他啃咬着对方的颈项肩头,印下血红的印子,还拿手扳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迎合,指尖都恨不得抠进他的皮肉里;可不多时,困顿与迷茫又包围了他,他委屈难过至极,便将额头抵在对方的肩上,轻柔地吻过他的每一寸肌肤。

意乱情迷,语无伦次。

岩铮在最后一遍遍地问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而身下的人,除了极力压抑的痛苦呻吟,自始至终未说一句话,只是拿一双红肿的眼睛,绝望,祈求又怜悯地望着他。

第十一章

傍晚,阿武端了晚饭进来,岩铮才被吵醒。

慢慢从床上坐起,他竟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衾被滑落,但见自己衣衫齐整,再看床畔,也是空荡荡的,绝无第二个人的痕迹。

当真是春梦了无痕。

岩铮揉了揉额角,定了定神,这才翻身下了床。恹恹地行至桌边,扫了眼饭菜,却丝毫提不起胃口。阿武被冻得脸蛋通红,一见他便堆起了笑,活像个熟苹果。岩铮也不理会,拿水湃了湃脸,又开了窗子看起雪来。

不多时,阿武第二次端了饭菜进来,撂下盘子便上前掩上了窗扇,把郎中的嘱咐翻来覆去地说。

岩铮待要回嘴,皱了皱鼻子,却道:“随便吃些便罢了,好好的,炖这鸡汤做什么?”

阿武嘿嘿直乐:“今儿这日子,把世上所有的好酒好菜拿来都嫌不够,还配不上这红枣乌鸡?”

岩铮蹙起眉头,正待再问,屋门一开,却有一人收了纸伞,迈过门限进来了。

四目相接,他脑海中登时一片空白,不由得撤了一步,手肘抵在窗沿上,这才稳住身体。转头再看阿武的笑脸,略一思量,之前的那场“春梦”也变了味道。

“岩铮,我进来的时候,窗户大开着,你却倒在地上,我……”景洵一时语塞,只垂眼望着自己的鞋尖儿,“你中了这寒露散,最怕受寒,往后可别再这么糟践自己……”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景洵的话,他的脸歪向一侧,片刻便浮起几道指印。岩铮掌心麻木,激荡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冲撞得胸口生疼。

“好大的能耐!消失了这么些日子,谁都当是你死了!”

不知是因为怒火还是别的什么,岩铮眼眶已是赤红。所幸景洵早已一弯膝头跪在了地上,垂着脑袋并未察觉。

阿武在一边看着,又忧又怕,又有几分疑惑——今日他被主子赶出门后,便去找邹郎中取药。打城边经过的时候,恰巧遇上景洵被守城门的官兵拦下盘问。在认出景大哥的一瞬间,他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随后转念一想,那日景大哥虽只身犯险,却也不是不能绝境逢生的,倒是他这个乌鸦嘴,木头脑袋,一心只当景大哥脱不了身了,竟还烧纸钱哭他来着哩!现在想来,真真荒唐讨打!

当下又是惭愧又是开心,忙不迭迎上去与景洵相认,又一齐回了家来。路上问景大哥这么多月都去了哪里,为何不早些回来,景大哥也不回答,反问起主子的事来。

到家后阿武见房门紧闭,怕主子还在气头上,便躲进了厨房,让景大哥自个儿进屋去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景大哥又掩了房门出来,说主子倦了,刚睡下,要他别去搅扰。之后他便和景大哥一处熬药做饭,眼见着天擦了黑,就端了晚饭进来……可眼下主子的口气,分明像是才知道景大哥还活着,岂不奇怪?!

那边岩铮又道:“死了我倒能念着些你的好,你却又回来做什么?”

听主子这么说,阿武心里都堵得慌。他赶忙上前去扶跪在地上的人:“尉迟大人说的都是违心话!景大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么些时日里,尉迟大人他……”

“这有你什么事?”岩铮狠剜了他一眼,吓得他噤了声,脖子也缩起来。

景洵仍未起身,只拍了拍少年的手,低声道:“药还在灶上,你快去看看罢。”阿武只得应了,哭丧着脸出了门。

待阿武出去,景洵对着身前的男人磕了个头,道:“岩铮,身体要紧,你万万不要动气。我本也没想着回来,这几天把事情都了结了,便立即离开……再不回来了。”

听了他的话,岩铮身子一沉,坐在了桌边的木凳上,张了张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洵俯跪在他脚边,也不再吱声,屋内几可听到外面簌簌的落雪。

末了,岩铮问:“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

景洵动也不动,也不回答,依旧拿额头挨着地,似是恨不得融进地里去。

岩铮一声冷笑,搁在桌上的手却攥了起来。

“那你回来又是为了什么?这也不能说?”

景洵这才稍稍抬起身子,低声道:“为两件事。”

岩铮不无讥讽地随着他道:“为两件事?”

景洵认真地点点头,却似听不出那讥讽似的。他从袖口里摸出个卷封成巴掌大的纸卷,双手奉到岩铮面前。

岩铮略一迟疑,接过来打开看了,蹙眉道:“这画的都是些什么?”

“曷召数百处粮帐所在之地。”

啪的一声巨响,却是岩铮蓦地站起身,将那张纸拍在了桌案上。按在那纸页上的手指,竟像是怕被烫到似的,连带着身子都发起颤来。他忍无可忍,拽着景洵的衣襟强迫他站起来。即便四目相对,仅咫尺之隔,景洵仍垂着眼睛不看他。

岩铮一字一顿,自牙缝里道:“什么意思?”他猛地一晃景洵的身子,“嗯?这东西是从哪弄来的?”可景洵浑像丢了魂的布袋一样,任他怎么逼问也不做声。“之前那些日子,你究竟在哪?!”

景洵的嘴唇颤了几颤,好不容易开了口,却是答非所问:“军无粮则必亡……岩铮,待这战事了了,你定会功成名遂,夫人也可安心了……”

岩铮怔了半晌,忽的推开景洵,大笑起来。景洵惊惧地抬首,只见他手指颤颤地指着自己,嘴角带笑,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没想到,没想到……你竟是被俘了!”

景洵的脸蓦地煞白,后退几步,整个人倾颓欲倒,再也维持不了之前的淡然。

“难怪你口风如此严紧,绝不肯说失踪去了哪里,原来是知耻羞恶了!”岩铮兀自冷笑不止,“却不知他们为何没杀了你,为何会让你拿到这等军机要密,又为何会让你逃了出来?”

自今日他清醒时第一眼见到景洵起,就觉得景洵有哪里不对劲,现下才明白过来:景洵虽毫发未损,安然无恙,面上却总似蒙着一层乌蒙蒙的死气,双目也暗沉沉的,不见分毫神采。此刻他这死气之上又加了一分惊怖,更是一星儿生机也无,似是硬挨着才不至于崩毁溃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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