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烈云接过大氅,将其披在铠甲之外。
到了后半夜,天上下起雪来,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将万物都笼在一片纯白之中。那些尚未清理的血迹和尸首也被掩盖起来,抬眼望去,天地间一片洁净,若是没有亲历之人,怕是怎么也想象不出白日里这里还曾有过一场惨烈的厮杀。
昭烈云怀抱银枪守在朔星殿外,身姿笔挺,他的头发、眉毛以及大氅上全都落满雪花,整个人几乎都要成了一个雪人,可他却浑然未觉,目光专注的凝视着殿内那团小小的光晕,仿佛除此以外,他的世界再无其他。
雪下了很久,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天边渐渐晕染开了一抹曦光,黎明已然降临。
恒帝从沉眠中醒来,沉默的听张德胜说完了镇北侯在外头守了一宿的事,低低咳了几声,“你且把他叫来。”
张德胜领命而去,不多时,昭烈云就进了殿内,他还没来得及换下身上的铠甲,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也未擦尽,看上去仍是湿漉漉的。
他进来行了礼,说的第一句话却是:“陛下,您的伤还未好,穿的却是太单薄了些。”
当真是一点也没变。恒帝内心里忽而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面前之人从尚嫌青涩的青年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可是却总会让他产生这个人其实一直都不曾变过的错觉,仿佛还是那个不顾一切跳进河中的痴儿。
刹那间,像是有种明悟从心底像清泉般流出,一直以来都存在的某种东西终于被打破,恒帝阖上眼帘,复而睁开,对昭烈云淡淡道:“你靠近些。”
昭烈云虽有不解,但还是乖乖上前,单膝跪在榻边,随即,他紧张的忘记了呼吸,只能呆呆的看着恒帝伸出了一只恍如美玉的手,轻轻捻起了自己发丝间一片尚未融化的雪花。
29.破碎
那只手的动作很轻,就像落花飘零在水上,唯有极淡的一点触感,然而却让昭烈云动弹不得,只能怔怔的望着恒帝,像是被一根羽毛轻轻的拂过心尖,带起一阵无法克制的颤抖。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
恒帝一怔,显然也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正要抽回手,就听见他忐忑而又满怀希冀的声音:“陛下,臣——”
昭烈云的话在恒帝的目光下戛然而止,那目光太冷淡,也太纯粹,仿佛任何东西都无法在其中留下痕迹,只有一片恒久的平静。
于是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因为一旦打破了界限,他连如今拥有的这一点点也要彻底失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镇北侯府的,等意识终于清明之时,正看见许久不见的好友,如今已是忠勇侯的卫四在厅堂之内。
卫四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多半又是因为那位吧。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一点长进都没有,我都替你觉得丢人。”
“他是君主,我是臣下,”昭烈云反驳道,“为他尽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倒是真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可是那位呢?”卫四忍不住挂起冷笑:“这些年来,你为他做的,怕是连块冰也能捂化了。但你可曾见他有半分动容?那是天生凉薄的帝王心性,无论你做多少事情,也是改变不了的。再说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还是应该早日娶亲,也好为侯府延续血脉。”
他说这一番话的确是真心为昭烈云考虑,可惜对方却毫不领情,“我知晓你是好意,但我早已决定此生绝不娶妻。”
昭烈云神态平静,仿佛说出的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卫四却不可思议的望着他,惊声道:“你疯了?”
或许他的确是疯了。从花灯大会上的初见,到如今已整整十三年了。十三年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那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为那人一言而生,一言而死,从此灵魂和意志都不再属于自己。
弘仁十六年冬,四王叛乱,京师沦陷。时镇北侯昭烈云领抚远将军职,镇守北疆。将军闻讯,兴勤王之师,与叛军战于皇城。将军天赋英勇,战功赫赫,叛军闻之丧胆,溃败如潮,且罪首四王被擒,帝命斩之,以安天下。
后因将军之功,帝以金银良田并美妾赐之,皆辞不受,言忠君乃是分内之事,又岂敢以此邀功,一时传为佳话。
——《雍史·恒帝十六年》
自叛乱之后,恒帝的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尽管有着精心调养,却还是一天天的衰败了下去。
弘仁十九年,天气骤然转寒,恒帝病体沉疴,已有足足十日不曾上朝,整个朝堂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此时并无战事,镇北侯昭烈云卸职在京,每日都不得安枕,深深担忧着宫内那人的身体。短短时间里,他迅速憔悴下去,仿佛被病痛困扰的不止恒帝,也有着他一样。
恒帝并无子嗣,于是便从宗室中择临江王长子为继,立为太子。随着恒帝病情的加重,以及太子在朔星殿的频繁出入,所有人心里都浮上了隐隐的预感:离新君继位,怕是不远了。
时间越来越难熬,仿佛连空气都胶着在一起,沉沉的压在心上。昭烈云既希望宫内前来召见,可又害怕,随之而来的会是让他绝望的消息。
无论如何,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在接到传唤的那一刻,昭烈云如坠冰窟,身体完全脱离了意志的掌控,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机械的跟在内侍身后,来到了朔星殿外。
此时大雍所有重臣都候在殿外,垂手肃立,面色说不出的沉重。
寒风呼啸,像是一直吹到了骨头里。昭烈云茫然的站着,一时像是从相遇之始,所有场景浮光掠影一一从眼前闪现,一时又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出,茫茫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的伫立、
到了夜半,太子沉重的从朔星殿内走出,抬眼环视众臣,面露悲戚。他说了什么昭烈云已经完全听不见,只是恍恍惚惚的跟在诸臣后面进了殿内。
然后,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安静的看着榻上那人,只见那双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不时还会因为剧烈的咳声而中断,而那咳声,仿佛是世上最沉重的铁锤,一下一下的砸在他心上,让他惶恐的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何时,殿内只剩下了他和恒帝两人,一时安静的出奇,只能听见对方微弱的呼吸,以及时断时续的咳声。
昭烈云原本跪在龙榻前方,这时却忍不住抬起头,下一秒,他就看见了那人凛如寒潭的幽深凤眸。
“镇北侯还有何事?若是无甚要紧之事,也就退下吧,朕也好安静一会。”
恒帝此刻虽然虚弱的厉害,但他的神情依然是从容的,没有半分濒死之人的惊慌、不甘亦或其他,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令他动容,即使是自己的死亡。
先前消失的感官在此刻完全回归,在昭烈云胸腔里激烈的翻腾,他一时有太多的话想说,可是最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恒帝说完之后就不再理会他,阖上双目,似是休息,可昭烈云却分明感觉到,对方的气息已经越来越轻,像是风中一簇微弱的烛火,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昭烈云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颤抖,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寒冷促使他倏然起身,不顾一切的抱住那人。
这拥抱太过绝望,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无论如何也不愿放手,深深的恐惧会失去这仅剩的希望。
恒帝的手抵上看他的胸膛,力道虽弱,但其中透露出的却分明是毫无转圜的拒绝。
昭烈云却仍然不肯松手,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曾遵从恒帝的意愿。
怎样都好,只要他能够留住怀中这人……
但无论他如何挽留,昭烈云还是绝望的发现怀中的身躯渐渐冰冷,失去了那让人留恋的最后一抹温度。
瞬间他的整个世界都崩塌溃散,但仍然紧搂住心心念念的人,面上似哭似笑,那种巨大的哀恸充斥了所有,双目所及,皆是一片灰白。
就在这时,昭烈云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痴儿,还不从幻境中醒来!”
这声音沉凝端肃,正似清夜钟鸣,将昭烈云骤然惊醒。他抬头一看,不远处一人羽衣星冠,乌发如墨,赫然正是恒帝。他震惊的的低下头,怀中的身躯越来越淡,直至消散成了万千星点。
昭烈云下意识的伸手,掌中所握却是一片虚无。
刹那间,无数场景从他脑中纷纭而过,随着他想起一切,世界片片剥落,露出了全无掩饰的真实。
他们此时正处在一片废墟之上,只是此地原先正是血炼门所在,之前尚且还是楼阁竟然,如今竟然变成了这般光景,昭烈云不觉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清霄望着聚华山深处,目光淡淡:“之前我们身处幻境之中,你所见所闻的一切,皆非真实,如今幻境碎裂,自然也就回到了此处。”
原来聚华山上有一处极罕见的灵脉,借用其中灵力,可令修士产生幻觉,而血屠魔君偶然发现之后,就以整个血炼门为阵眼,牵引灵脉之力,布下幻阵。
当日清霄与血屠激战,两名元婴大能的力量撕裂了幻阵,露出的缺口产生巨大的吸力,距离最近的清霄自然被殃及,而昭烈云见他遇险,不管不顾的抱住了对方,也被一同扯到幻境之中。
如此以来,前因后果俱已明了,不过是一场幻梦。而昭烈云却觉得,幻境中的一切仍历历在目,回到真实当中反倒产生了隔世之感。
他一时心潮涌动,难以平复,而清霄却蹙起了眉头。
当日他感应到给元衡之的玉简被捏碎,知晓徒弟必然是遇上了万分危急之况,拖延不得,仅仅施法向清河师兄传了讯息,便藉由与玉简的特殊联系当先赶来,这才救下了几名小辈。
只是后来被卷入幻境,虽然无虞,却不知自家徒弟与另外几名师侄究竟如何。
眼下观此情景,废墟上仍残留着几位师兄的灵力,知晓血炼门被毁多半是师兄所为,但具体情况如何仍不清楚,也该尽早赶回宗门。
清霄做出决定,当下不再拖延,对昭烈云道:“如今情况未明,本座这便返宗。昭圣子也还是早些回圣衍宗为好。”
昭烈云被幻境影响甚深,明知清霄修为比自己高出太多,根本轮不到他来担心,可脑子里却尽是方才恒帝死亡的情景,心中全是后怕,半点也不想和对方分开,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改变不了清霄的决定,只能讷讷半晌,最后鼓起勇气说了一句:“但愿日后还能与真君相见。”
清霄目光凝了一瞬,看着青年局促的样子,缓缓言道:“圣子须知,幻境之所以是幻境,正是因为它永远也成不了真实。其中所历,不过虚妄,若是因此生了执念,只会徒乱本心,有碍修行。圣子莫要自毁道途。”
他向来寡言,如今这一席话已是难得,只能说面前青年的一片赤诚无论如何也对他产生了些许触动,只是这触动在大道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无法让他产生丝毫动摇。
既然如此,早日将话挑明,也省得这魔宗圣子徒费光阴。
昭烈云听清霄说完,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之前鼓起的勇气像被冰水当头泼下,半点也不剩,只能黯然的看着对方修长秀颀的身影消失在云间。
30.缘由
清霄心中担忧,一刻不停赶回上玄宗,他本就修为高深,此刻又全力施为,很快就回到宗门。
之后,他并不曾直接返回明性峰,而是先去了太一峰清河真君处。
大殿门口,正有一侍童在给仙鹤投食,一见到清霄,顿时忘记了手上的动作,那仙鹤“呼啦”一声扇动着翅膀飞远了。
那侍童此时也顾不上仙鹤,惊喜道:“真君可算是回来了!宗主一直在为您担心呢,如今您平安归来,宗主也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只是清霄看见这侍童,心里却隐隐有了猜想:他离开时这侍童还只有十一二岁的形貌,如今看上去,却像是十五六岁似的,须知修真中人面貌变化缓慢,若从外表上就能看出年龄的增长,那必是过了不短时日。
“距本座离宗已过了多久?”
那侍童一面将清霄引进殿内,一面答道:“真君离宗,至今已足有十年了。”
果然如此。聚华山上的那处幻境着实厉害,便是他早已恢复记忆,但是也一直到了后面才想出破解之法,最后借助恒帝身死的瞬间,本尊才顺利脱离了那副躯壳的禁锢。
清霄此时已将事情从头到尾都捋顺,那些小辈平时也算谨慎,当日鲁莽的潜入血炼门大本营不说,还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多半也是因那幻阵影响之故。幻阵本就容易乱人心志,又是由血屠这盖世魔君亲手布下,自然而然的带入了魔修真力,能将人心中的欲望放大数倍,由此深陷尘网,难以挣脱,若是无法坚守灵台,寻回本我,怕是一生都要在幻境中蹉跎,最终身死道消。
想到此处,即便以清霄心志,也不禁悚然,他已隐隐察觉到了血屠的一丝意图,若是当真让此人如愿,只怕修真界就要天翻地覆,从此再无宁日。
清河真君原本端坐云床,一见清霄,即刻只叹道:“幸而师弟安然无恙,否则我真是无颜面对师尊了。”
他们这几个做师兄的十年间一直为小师弟挂怀不说,就连弥罗天中清修的泰恒道君也得知了关门弟子失踪的消息,几次遣人询问,担忧之情不言而喻。
幸好太一殿内清霄的本命元神灯不曾出现异状,说明主人无虞,这才让众人稍有心安。
“累得师尊与各位师兄担忧,确是师弟之过。”清霄知晓众人是真心实意为他担心,只是他向来内敛,修行的又是无情之道,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动人话语,只道:“稍后师弟便向师尊与几位师兄一一请罪。”
清河真君知道他的性子,也不以为忤,笑道:“哪里用得着请罪。不过师尊正在弥罗天中闭关,不便打扰,只传讯便可。倒是你那几位师兄,去见见他们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叨。”
清霄不觉赧然,清河真君又问他十年间的经历,他只说自己陷入幻境之中,近日方才脱身,又问及元衡之等人情况,语气虽然无甚波动,但清河与他毕竟是多年的师兄弟,又怎能听不出其中蕴含的一丝担忧。
清河道:“师弟且放心,那日你传讯之后,清渠等几位师弟去的及时,正赶上将小辈们救下,他们均无大碍。只是衡之当日受的伤要重些,不过也早就恢复如初,师弟大可安心。”
闻言,清霄不再担心,自然又想起了自己从幻境中察觉出的东西。虽然只是猜测,但以他对血屠的了解,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反而极有可能是对方谋划的惊天之局。
他将自己所想告之清河真君,上玄宗宗主的神色严肃起来,自己这个师弟向来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既然说出来,那必定是有了几分把握,清河真君的态度也不由慎重起来。
血屠此人,清河真君对他也有所知。千年前,血屠还是天微派弟子,天赋虽只算中上,但其人悟性超绝,兼之有绝大毅力,不仅修为不落旁人,而且在派中被日渐重视,在玄门的后起之秀中,隐隐有成为第一人之势。
那时,谁人见了血屠不交口称赞,以为不久之后,正道又将多一栋梁,声威更振。但谁也没想到,原本被极为看好的血屠竟然在金丹后期遇到了瓶颈,整整百年,修为不得寸进。
自此之后,原先那些看好他的声音渐渐变了,再提起血屠,总会听到这样的叹息:“可惜了,终究是天赋不足”
变故就发生在一千年前,血屠突然叛出师门,击毙了天微派数名精英弟子,并且在交战中一举突破瓶颈,到达了元婴期。
但他究竟因为什么背叛师门,天微派对此一直讳莫如深,旁人也不得而知。能够看到的,只有血屠叛宗之后,自创血炼门,并聚集了一大批魔修,成为魔道一方巨擘,从此处处与玄门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