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霄当即就拧起了眉头,他生性喜洁,平生所见,又多是衣冠整洁,形貌端正之辈,何曾见过如此邋遢肮脏的女子,只蹙着眉心,让侍童迎月将此女带下去梳洗一番。
这女子见了清霄,虽然被污垢遮住的脸上看不出神情,但一双眼睛里却迸出了毋庸置疑的惊喜之色,刚想上前,又想起自己如今的样子,情不自禁的倒退了一步,明明白白的显出了羞窘。
元衡之啧啧称奇,这凡女的尊容如此吓人,可在这羞窘之中,竟然也流露出了一丝难得的风情,实在是令人惊讶不已。
迎月很快就带着梳洗过后的女子返回了大殿,元衡之几乎要惊掉了下巴,他眼前站着的,分明是一位云鬓雾鬟,纤腰约素的佳人,哪里还能看得出与之前那乞丐一样的女子的半点相似,几乎让他以为是换了一人。
但元衡之毕竟遍历花丛,眼光毒辣,仔细一看,还是能看出此女的轮廓与之前并无变化,正如被埋在污泥中的明珠,一旦擦净了外在的污垢,本身的光华自然也就显露出来了。
这女子所着的素色罗裙瞧着有几分眼熟,元衡之恍惚想起,像是平日里他的一个侍妾曾穿过的。想来也是,清霄这里又怎么会有女子的衣物,放眼整个明性峰,也只有自己那里能找到女子的衣饰了,如此看来,多半是迎月去给此女取来了替换的衣物。
元衡之胡思乱想了一通,思绪忍不住又滑到了一开始的那个猜想上:这凡女不但不丑,打理之后还颇有一番丽色,师尊不是真与她有什么吧
他想到此处,心中一荡,不能自已的幻想,若是向来高洁如霜雪的师尊染上欲望的色彩,又将是何等销魂蚀骨的光景,倘若能够亲近一番,就是教他即刻身殒也是心甘情愿
他越想越兴奋,连小指都无法克制的颤抖起来,恨不得将一双眼睛粘在清霄身上,只是到底还存着一分理智,知道不能过于失态,这才强迫自己把头低了下去,只是心中的绮念却怎么也压不下去,直勾的他欲罢不能。
这面清霄对那凡女道:“你将玉佩拿给本座看看。”
女子神色间难掩激动,双手递上玉佩,张口欲言,却顿了一下,想起方才那仙童的嘱咐,将刚要出口的称呼换了一个:“真君请看。”
清霄接过玉佩,凝目看去,这玉佩通体无瑕,入手莹润,分明是极难得的质地,其上雕刻着繁复精丽的云纹,要仔细端详,方可看出那云纹是由篆体的“苏映真”三字演化而来,端的是心思奇巧,妙不可言。
这玉佩甫一出现,前尘往事尽皆浮现,当年情景恍如昨日,仍历历在目,不曾忘怀。正因如此,手中也感到了那沉沉的分量,不仅在掌上,更在心间。
尽管心中已有了答案,但清霄还是询问道:“你如何会有这枚玉佩?”
那素衣女子盈盈拜下,“小女名为苏慕妧,是宛洲苏氏后人,这枚玉佩正是先祖传下,言道日后若有难事,便拿着玉佩到上玄宗求见一位名叫苏映真的仙人。”
她没有说出的是,苏映真正是那位传下玉佩的先祖之子。宛洲苏氏是累世公卿之家,在俗世中若论底蕴,便是皇室也多有不及,为天下士族之首,门第之高,可想而知。而那位先祖是苏氏的第二十八代家主夫人,苏慕妧有幸见过那位夫人的画像,当真是瑰姿艳逸,恍如洛神,让人不敢相信人间也能有此绝色。
而面前的这位清霄真君,容貌与苏夫人像了足有七成。
清霄听她所言,一时心潮难平,只能缓缓阖上凤目。但那个素衣温婉,恍若神仙妃子的女子依然在他心头浮现。
他是以神魂投生到宛洲苏氏,自从将他送到此界,并留下了保证男主飞升的任务之后,那个所谓的系统就再也联系不上,只给他丢下了一具空有天赋的婴儿躯体,以及一个据说注定会飞升成仙的未来。
讽刺的是,正因为这具身体天赋卓绝,乃是天生的聚灵之体,纵然未曾修炼,天地间的灵气也源源不断的涌入体内。可仅仅凭着一具娇弱的婴儿身体,又如何能承受住如此庞大的灵气,在这种时候,天赋带来的并非益处,而是折磨。
在此界之中,婴儿的夭折率本就极高,即使在公卿世家也是如此。那时清霄被体内的灵气日日折磨,乳母刚喂了奶,没过多久就会吐出来,到了满月时也只有小猫大小。
苏家的人都认为这孩子必然是养不活了,虽然伤心,却也并未如何。只有苏夫人一片慈母之心,整日整夜的守着清霄,将小小的婴儿照料的无微不至。等清霄的情况终于好转之时,连日劳累的苏夫人却病倒了,断断续续修养了半年才恢复过来。
正是因为苏夫人的存在,清霄才真正融入了这个世界之中。
无论身处何地,目之所及,就是我的世界。
有了这一层顿悟,清霄的心境更加纯粹,道心也被打磨的愈发坚定。正因如此,他的修为才能提升的如此之快,甚至比原书中还要略胜一筹,这绝不仅仅是因为绝佳的天资。
清霄对苏夫人是有着极深的濡慕之情的,前世里,他所在的家族讲究的是内敛自持,感情外露被认为是极为失礼的举动,就是血缘至亲间也是淡淡的,认为这才是贵族的矜持。
在这种情况下,清霄又怎能不为苏夫人的爱子之心而动容。更何况,他虽然也是苏映真,但终究不是苏夫人在最初所期待的那个孩子。
清霄本就对苏夫人深怀愧疚,又知晓按照剧情,自己在五六岁时就会被上玄宗收入门墙,从此踏上修途,将与俗世的一切尽皆斩断,到了那时,这位深深爱着儿子的母亲又该如何自处?
可是他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在有限的时间里,更多的陪伴苏夫人。
在泰恒道君终于来到宛洲的那一天,苏夫人明知自己的儿子一去,从此再无相见之日,却只是轻轻握住幼童的手,抚摸着他乌黑细软的发丝,露出一如既往的清淡而美丽的笑容:“今后娘亲不在身边,映真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要记得添衣,也别总是跑到窗口了,那里风大,容易着凉”
等到修为有成之时,寒暑不侵,万邪避易,又如何还会受这些小病之苦。苏夫人虽然心里明白,可看着自己的儿子仰着小脸,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的眼睛望着自己,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了对方小小软软的身体。
清霄分明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滑落在颈间,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只有用尚未长成的稚嫩的双臂回抱住了面前的这个女人。
从此之后,就是再也不见。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了解苏夫人,这个坚强的女人在失去他之后迟早会振作起来,可一旦再见,深埋的痛苦与思念全部翻涌而上,便会在再次的离别之后彻底的击垮苏夫人。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等苏夫人百年之后再入轮回,前尘往事烟消云散,她也就不会再因此而痛苦。而那些爱与思念,只要他一个人记得便好。
33.尘缘
清霄忆起苏夫人音容笑貌,心中怅然,又看见面前这轮廓中依稀与苏夫人相似的女子,连声音都不自觉柔和了几分,凛冽的线条也松融下来,愈发显出了原本的清隽:“你既然持有这枚玉佩,那有什么心愿只管说来,只要不违道心,本座都会为你达成。”
这玉佩原是苏家嫡系的身份明证,当日他拜入上玄宗门下,苏夫人便把玉佩留了下来,当做是个念想,如今玉佩既然在苏慕妧手中,那她必然也与苏夫人有着极近的血缘,生养之恩,无缘相报,若是能为她的后人做些什么,也算是偿还万一了。
元衡之还从未见清霄如此温柔过,心里对那个苏慕妧当真是又妒又恨:我与师尊师徒多年,也不曾得他这般相待,这凡女又是何德何能
他心里这样想着,但由苏姓猜到苏慕妧多半与清霄在俗世的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面上半分不露,仍是一副好徒弟的样子。
苏慕妧听到清霄此言,当即叩首道:“小女别无他求,只盼真君能替小女找到一人。”
她面上那种凄凉哀婉的神色,清霄在另一人的脸上也曾见过,正是那日他离开之时,久久伫立凝视的苏夫人。
“你要找的人姓甚名何,又是什么身份?你说的详细些,本座也能尽快找到此人。”
苏慕妧低声道:“那人叫玄成,也是名修士,曾经在散修联盟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又去了何地,小女就不清楚了。”
清霄不觉沉吟,散修联盟说着好听,实则不过是一批无门无派的散修聚在一起,以其中修为最高的几人为长老,没多久以那些长老为首就出现了派系之别,实在乱的很,那玄成的名字他又不曾听闻,相必也不是什么修为高绝之辈,这样一个人在散修联盟待了一段时间后离开,怕是谁也不知此人究竟去了何处,
修界浩大,想要找到此人,无异大海捞针。
他眸光微动,随即问道:“你身上可有与那玄成有关之物?”
苏慕妧本来已有些灰心,只怕这元婴真君也无甚办法,此时一听清霄此言,顿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物:“此物正是玄成所赠,真君请看。”
她拿出的是一具晶莹辉耀、桂枝相缪的步摇,做工极其精美,显然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够拥有。且这步摇虽不是时新的样式,但看上去一点陈旧的痕迹也没有,足可见主人的珍惜。
元衡之惯熟风月,一看就明白了大半,苏慕妧与那玄成必然是一对情人,她才会如此在意对方所赠之物。
清霄接过步摇,转头对元衡之道,“衡之,你到书房中将两仪盘取来。”
元衡之应下,往后殿的书房而去,清霄瞥见苏慕妧忐忑的神情,出言道:“你且安心,等取回两仪盘,本座便可施法循着步摇上的气息找到那玄成。”
步摇既然是玄成所赠,上面自然会残留着他的灵力,只要有修为比他高出一个大境界以上的修士使出寻踪的法术,再辅以两仪盘,在这山海界里,就算是一只蚂蚁也能掘地三尺把它给找出来,更别说是个大活人了。
苏慕妧听了此言,先是狂喜,可喜悦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情不自禁的怀疑:那么久都全无踪迹的人,真的能这么轻易就被找到?
她虽然明知像清霄这般身份的人,必然不屑去骗她这种凡女,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患得患失起来,这其实也不难理解,五年来她日日夜夜心中所思所想皆是此事,正是因为太过重视,才不敢轻易相信,这也是人之常情。
明明只有几息的功夫,苏慕妧却觉得过了很久,连掌心都被渗出的汗水浸湿,不由悄悄的握紧,以此来平复心情。
元衡之很快就拿来了两仪盘,清霄将步摇放在盘上,口中默念法诀,将灵力灌注其中,两仪盘上一枚小小的指针霎时剧烈的抖动起来,左右摇摆,过了半盏茶的时间也不曾停下。
苏慕妧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那枚指针,见它久久不停,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焦急之色,几乎连呼吸都快忘了。
正在此时,清霄忽然道:“你可知道他的生辰?”
旁边站着的元衡之一愣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苏慕妧不假思索的脱口报出了一个生辰。
清霄一面默念那人生辰,一面又加大了法力的输出,两仪盘上的指针抖动的更加剧烈了,随后就听见“咔”地一声,指针瞬间停在了原地,动也不动了。
苏慕妧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重重落了下来,然后就看见清霄向自己看来,不知怎地,明明是幽深平静的目光,她却像从中看出了一丝怜悯似的:“玄成已然身殒。”
她整个人都呆在那儿,一点也反应不过来,艰涩的大脑完全无法理解听到的话语,仿佛置身于一团浓雾之中,那粘稠的雾气里像有无数只手不停的拉扯着她,让她腾不出半分精力去思考。
清霄没有丝毫不耐,又重复了一遍:“玄成已然身殒。”
霎时,铺天盖地的冷完全包围住了苏慕妧,她不由自主的弯下腰,紧紧的抱住了自己,可是那从骨子里渗出的寒冷一点也没有被阻碍,在她身体里侵蚀出了一块巨大的空洞,无论什么也填补不了。
她想要大喊,可喉咙里被什么死死的堵住了,哪怕最微弱的声音也发不出;想要哭泣,可双眼干涩的像枯竭的泉眼,连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那个人竟然已经死了,可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她怔怔的想着,更加用力的抱紧了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住那无处不在的冷。
清霄看着这个浑身颤抖却仍不自知的女子,缓缓垂下了双眼,“不用忍着,想哭就哭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苏慕妧俯下身去,死死的捂住了嘴,泪水决堤而出。
此时元衡之只感到深深的迷茫,他的那些侍妾即使哭泣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心生怜惜;面前的女子明明哭得一点也不好看,然而她那种悲哀而又绝望的神情,却像一柄钝器,重重的击在元衡之心上,让他也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
假如死去的是他的那些侍妾,元衡之能肯定自己虽然也会伤心几天,但过了一段时日自然也就不再难过了,绝不会像苏慕妧这般绝望,仿佛世界都在此刻崩塌。
这种刻骨的情感让元衡之在动容之余,也产生了一丝惶恐,他的侍妾们在撒娇痴缠的时候提出的要求他几乎从不拒绝,也会记得不时的给她们带些小物件,他一直觉得,这就是爱了,自己是爱着那些女人的。
可是如今,元衡之原本笃信的事实却变得摇摇欲坠,他难以克制的怀疑了起来,自己真的是爱着那些侍妾吗?他想说是,可这个答案是如此的单薄,轻轻一指就能戳破,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鬼使神差地,他转过头去看清霄,目中所见,却只有一道沉默如冰的侧脸。
清霄薄唇紧抿,下颔勾出冷冽坚硬的弧度,纤长浓密的睫羽遮住了一双凤目,半分也探究不出其中的神色。
元衡之看着他,忽而就想,师尊是不是也曾这样爱过一个人,假如有,他还会是如今这副冷淡如霜,仿佛拒绝一切靠近的模样么?
清霄倏然抬头,正与元衡之对上,后者急忙低下头,即便如此,还是抑制不住方才那如坠冰窟之感。
那一瞬间,清霄的目光无悲无喜,仿佛穿透了一切爱恨情仇,直如九天之上的神只,从云端上冷冷的俯瞰世间,无论再怎样深刻的情感也无法对他产生丝毫影响。
这一眼叫元衡之心底发寒,刚刚升起的那股说不出的情思仿佛也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半点也没剩下。
苏慕妧虽然初时悲痛欲绝,但她毕竟心志坚韧,非寻常女子可比,这时已经擦净了泪水,又恢复了名门闺秀的端庄。
清霄淡淡道:“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她低下头,玉手紧紧攥住裙摆,嗓音低哑:“我为了他在外流浪五年,如今他人虽然死了,可就是尸首也总还想见上一见的,望真君成全。”
苏慕妧与玄成相恋日久,对方只说办完一件事就回来迎娶她,可不想一去就杳无音讯,她苦等也不见恋人归来。此时家中又催促她早日嫁人,直说那玄成乃是修士,又怎会真的把她一介凡女放在心上,等也是白等,还不如趁着韶华未逝之时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她虽然抗拒,可又如何违逆的过,被强扭着送上了花轿。好不容易寻到时机逃了出来,可天大地大,竟不知往何处而去。
苏慕妧是世家娇养出来的贵女,哪里又能做得了粗重的活计,只能一边给一户人家当绣娘,一边探听玄成的消息。
没想到那户人家的主人却是贪图她的容貌,强逼不成后将她赶出府中,别的人家见了这样的情况,又如何还敢收留她。一时之间,苏慕妧只能流落街头,为了防止容貌再惹出祸事来,特意抹上污泥,几与乞丐无异,这才安全的过了下来。
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般无奈之下,她想起了先祖传下的玉佩,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辗转来到上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