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还未亮,只从边际隐隐的露出一线白,正是大多数人好梦正酣的时候,可血屠却又烦躁的闭上眼,心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那段久已尘封的过往就这样突然的又闯回他的记忆中,让血屠措手不及,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似被窥探的狼狈感,这显然让他无法忍受,直至克制不住的暴躁起来。
怎么会突然想起那么久之前的事……
血屠浓黑的剑眉狠狠拧起,他一向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可如今却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脱离了控制,逐渐滑向某个未知的方向,这种感觉让他情不自禁的握紧双拳,连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呢喃出一个名字:“苏映真……”
39.宿敌
话一出口,血屠悚然一惊。这下意识呢喃出来的名字仿佛包含了某种最隐秘的东西,平时被深深的掩埋在心底,可它恒久的存在着,即使刻意忽视,也会在心神动摇的时刻以无法抵抗的姿态悄然蔓延。
但血屠不敢深想,理智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想清楚的后果太惨烈,会让一切都脱离掌控。
他就这样将清霄囚禁在石室中,可是既不去探望,也不允许自己想起与对方有关的任何事情,想要彻彻底底的将对方加诸自己的影响完全根除,可他甫一合眼,却再次陷入了久远的梦境。
当日血屠救下名为苏映真的少年后,他对这个少年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说出“天地之间,唯道是真”这种言论,而对方是否又真的是像自己说的那样,能够表里如一?
这些血屠统统好奇的很,他以对方伤势未愈为名,看似狂傲不羁,实则死皮赖脸的跟着,对少年的任意一个举动都要大肆评论,活像对方是他的附庸一般。
可苏映真对这些全然都不在意,每日除了打坐入定,感悟天道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血屠开始还以为是对方的涵养够好,又碍于救命之恩,这才不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以指责。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的猜测简直错的离谱,对方不是碍于情面,而是真的毫不在意。
对苏映真来说,所有的际遇不过是一场体悟,是他追寻无上大道的必经之路,这其中的爱恨情仇,尘缘纠葛亦如过眼云烟,转瞬消散,就如同旅人在行途中前行,看到一处优美之景,他或许会驻足欣赏片刻,但又怎会真的将自己囿于景中,放弃最终的目标。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血屠怎样作为,都不会使苏映真的心境产生半分波动。
初初发现时,即便是以这魔君冷酷无情的心性,也不由感到心底发寒。
有如此的天资,又有如此的心境,苏映真的确是修仙的不世天才,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不半途陨落,飞升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可对这样的人来说,万物在他眼中已无分别,无论是什么,哪怕倾尽所有也换不来他的一眼回顾。
血屠分明感到了一种大恐怖,这种恐怖竟然是苏映真这样风姿无双的少年带给他的,听起来着实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对方那种凌驾一切的美和漠然众生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越美,也就越恐怖,便是心志再坚定的人在此时也会为其所摄。
但血屠此人,向来不可以常理推测,在最初的心惊之后,他反而对少年产生了更大的兴趣,旁敲侧击的询问少年落水的缘由。
苏映真对此毫不避讳,血屠惊讶之后,也不由自嘲一番,也是,对方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又怎会刻意回避。
事情说起来也不复杂,苏映真筑基之后,按上玄宗的惯例外出游历,他经过千凌山附近时,正遇上一个修真世家的丑事,对方眼见事情被人撞破,哪里能善罢甘休,当即便派人追杀苏映真。
谁知半途中突然发现这少年竟是上玄宗亲传,如此一来,那修真世家就更不能放过他了。他们这种修真世家哪里能与上玄宗这种庞然大物抗衡,双方仇怨已经结下,一旦这少年回到宗门,将事情禀明,等待他们的必然是灭顶之灾。
倒不如现在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不惜一切代价将苏映真击杀,事后再掩盖痕迹,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有了这种想法,那修真世家下手自然更加狠辣,苏映真虽然天赋高绝,但毕竟修道时日尚短,那修真世家中也有好几个筑基修士,全都不顾身份的围攻,他这才被逼入了漓水之中。
那些本地修士晓得千凌山的厉害,不敢追进,又觉得对方依然受了重伤,落到千凌山中必定是十死无生的结局,就此作罢,谁曾想对方竟然另有际遇,被心血来潮的血屠救下。
血屠冷哼一声,“若是本座被人如此欺侮,必然杀上门去,让对方鸡犬不留。”
他语声阴森,目中已泛出隐隐的血光,显然此言并非玩笑。
苏映真正用灵力将乌发蒸干,听了血屠此言,语气淡淡,仿佛此事并非发生在他的身上:“各人自有缘法,因果相报,今日种下之因,他日也必然要承担果报,又何必多加在意。”
血屠眸光渐深,紧紧盯住苏映真,“本座就不相信你真的毫不在乎,以你天分,即便在上玄宗里想必也备受重视,真的就能任由那些蝼蚁欺侮?”
苏映真一顿,随即用月白缎带将长发束起,愈发显出典雅昳丽的线条:“阁下竟然已将他们称为蝼蚁,莫非还要自降身份,与一群蝼蚁计较?况且他们行迹不端,道心污浊,为天道所弃,必然不得善终。”
他本是月神一般清冽隽美的长相,可此刻长发半干,虽然用发带束起,但仍有几缕散落在颊边,乌发雪肤,竟生生透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瑰丽。血屠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目光凝在对方的侧脸上,鬼使神差的说了句:“令堂一定是位绝顶的美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了下,自觉失言,随即尴尬的转过视线。
苏映真也是一怔,待回过神来,目光显然已冷了几分。若说之前还是冷意萧瑟的初冬,此刻已然变成了寒风凛冽的深冬。
要是其他人敢跟这喜怒无常的魔君这般甩脸色,恐怕血屠早就一掌拍下去,免得自己瞧着碍眼了。可如今苏映真表现的如此明显,他却并无杀意,反而心中懊恼,怎么就鬼迷心窍的说出了那句话,反倒叫这少年看轻了自己。
只是这魔君素来骄傲的紧,明知是自己的过失也不肯放下身段,说句示弱的话,苏映真自然也无言语,二人之间,一时陷入沉寂。
过了半晌,还是血屠先忍耐不住,转头正要开口,忽而看见对方袖口露出一柄小小的玉色拂尘,脱口而出:“你出家了?”惊讶之色溢于言表。
也不怪血屠失态,实在是如今的修真界,愿意出家的修士实在太少。他们中的许多人仍然会与他人结为道侣,之后延续子嗣,在这一点上,实与凡人无异。而苏映真却在这般年纪就要出家,如何不让他惊讶。
他这一问,也正好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苏映真凛然的线条也柔和了几分,顿时显出了冰雪消融的意味:“我所求者,无非道耳。既然如此,出家也是水到渠成之事。等我此次回到宗门,便会正式举行仪式。”
他从最一开始,就完全没有寻找道侣的打算,无所欲求,出家自然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你当真就没有想过择一道侣,共度此生?”血屠忍不住追问到,就是他自己在苏映真这般大时,修炼之余,也曾想象过未来的道侣是何等样人,只是他眼界颇高,一直不曾遇上过心动之人,后来又发生了寒素之事,算是彻底没了那份心思。
可苏映真如今正是慕少艾的年纪,竟然就毫无留恋的出家,实在是让血屠不解。只因在修界中,道侣并不会被看作是求道的阻碍,主流的观点一直认为二者是并不冲突的。
“一时欢愉,只会消磨心志。”苏映真的目光仿佛穿透层层云海,直抵霄汉:“有害无益,不如弃之。”
自从血屠救下这少年以来,看见的一直都是对方清冷淡漠的样子,可方才那句话却实在说的果断之极,分明透出了一股冷酷的意味,足见心若磐石,无可动摇,这世间的任何事情,都已无法改变这少年的决定。
在最初的怔忡过后,血屠心中却陡然升起快意,他大步走到少年面前,苏映真本已是修长高挑的身材,可这魔君仍比他高了半头,这会一凑近,正可以看见少年羽扇一般漂亮整齐的睫毛。
血屠双臂环抱,居高临下的俯视对方,望进那双幽如寒潭的凤眼,一字一顿道:“再过三百年、不,再过两百年,你必然是本座最大的敌人!”
他的身上猛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势,那其中蕴含的战意几乎再也克制不住,仿佛下一秒就会冲破所有的阻碍,将面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化为飞灰。
苏映真毫无惧色,神情如常:“有了对手,方知吾道不孤。“
吾道不孤。血屠将这四字在心中咀嚼半晌,周身升腾的战意竟奇迹般的熄灭下去,他深深凝视着苏映真,“你说的很对,漫漫修途,若是连个对手也没有,未免太过无趣。既然如今是本座救了你,他日你的性命也只有本座能取,若是你死在旁人手中,本座定然要把那人挫骨扬灰,再将你神魂俱毁,永世不得超生。“
这一番话说得残酷血腥,血屠半分也不掩饰其中涌动的杀意,听上去只让人脊背发凉,半点也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那风姿如仙的白衣少年沉默半晌,抬头说了一句话,就在这时,梦境骤然模糊,血屠顿时清醒过来,可无论怎样回想,也记不起当日清霄究竟说了什么。
他心中莫名的焦躁,像是心里缺了一块似的,怎么也不舒坦,手指无法克制的痉挛了几下,仿佛想抓住什么,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血屠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往囚禁清霄的石室走去。
40.动刑
血屠收敛了周身魔气,靠在石壁上,静静凝视着闭目入定的那人。
两百年过去,对方的容颜早已褪去少年的青涩,被时光雕琢的更加完美,即使身处这简陋的石室之中,依然有莹光粲然、满室生辉之感,让人忍不住为之心折。
血屠忽而自嘲一笑,世人向来以为自己杀伐酷烈,铁石心肠,实在不知,面前这谪仙一般的人物才是真正的冷酷无情,你便是将世间的一切都捧到他面前,他也是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
这是世上最难打动的人。
因为他除了大道,别无所求,可谁也无法将大道捧到他的面前。
思及此处,血屠只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疲惫,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凌云壮志被岁月消磨,还是无论怎样也不会得到回应的灰心。
他垂下头,不期然却落进了一双线条优美的凤目之中。
这双眼睛仿佛穿透了亿载时光,无数星辰明灭,死生轮回都倒映其中。可是其中独独没有他。这双眼睛里,没有映出任何人的影子。
那一瞬间,似乎有一只手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秒。
血屠忍不住上前,一把扣住了对方的肩膀,“苏映真,你到底有没有把某个人放在心上过?还是说,这世间的一切,你根本就毫不在乎,只把他们看做是追求大道上必然要舍弃的累赘?”
他语调阴狠,可眸中已隐隐泛上了一层悲哀之色,原先的质问到了后来已经掩饰不住的露出了企求,像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着对方能够否认。
但他终究还是失望了。
“你既已明白,又何必再问我。你原本并不是不肯面对现实的人,可如今却在逃避,足见你已然身坠迷障,尚未勘破了。”
血屠掌上愈发使力,五指几乎要深深的陷入皮肉,可清霄却恍然未觉,连眉毛也不曾颤动一下,缓缓道:“你之所以还有那些谋划,也正是因为执念太深,不肯放下。我说的可对?”
听了这话,血屠陡然一怔,随即放开了对方,之前那些脆弱的神色也一扫而空,快的让人怀疑先前所见只是幻觉:“你发现了?不过也是,你向来心思敏锐,总能注意到许多旁人疏漏之处,想来发现与否也只是时间问题,现在虽比我预料的还要早些,倒也不足为奇。”
他面上是高深莫测的笑意,态度却异常坦然,半分掩饰也没有,就这么直接的承认了,只是清霄却总觉得透出几分怪异。
这魔君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就是二人相识已久,清霄也不敢说自己就真的能完全猜到对方所思所想,只是说大体上能推测出一些罢了。
清霄的预感很快就变成了现实。没过多久,一道传讯灵光毫无征兆的从室外飞入,血屠伸手一拂,便将其纳入掌中,待看完其中讯息之后,面上突地现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我这便带你去看一场好戏。”
他轻柔的说完,便用一种和语气相反的强硬姿态半搂半抱起对方,往石室外面走去。
清霄全身灵力被制,此刻若纯论武力,几与凡人无异,哪里又能抵抗,被血屠强制的禁锢在怀中,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魔君将人抱在怀里,心情大好,郁色一扫而空,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下来,愈发显出原本的英俊,只可惜在场的唯一一个观众却半分面子也不给,凛冽的寒气足可与高山积雪媲美。
只是这会血屠也不在意,他指着周围,略带得意的问道:“你看我这地宫建造的如何?”
清霄之前还未发觉,此刻抬眼环视,目中所见,宽阔宏伟,连道纵横,虽在地宫之中,却全无压抑之感,足见其气象不凡。除此之外,他还尤其注意到了一点,此处虽然气势开阔,但已经能看出一些时间的痕迹,显然不是近期建造。
这无疑透露了一个事实,这魔君早有谋划,甚至还为此做好了诸多准备。
实则此刻清霄与血屠早已对对方的想法了然于胸,只差把最后的窗户纸捅破,将一切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现在谁先沉不住气,谁就会落到下风,之前的交锋不过是两人都在寻找对方心灵的漏洞,并加以攻击,清霄道心如铁,堪称无懈可击,反倒是最先出手的血屠失了一局。
不过,这魔君已然找到了新的筹码。
血屠见清霄闭口不言,面上也不恼,只将对方搂的更紧了些,凑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现在这么无动于衷,待会见了我想让你看的东西以后,也能这么冷静才好。”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血屠带着清霄转到另一处通道之中,一扇玄铁大门赫然挡住了二人的脚步。
血屠腾出一手,在门上画出了一个复杂的印记,那玄铁大门便轰然打开,前方情景顿时一览无余。
这里空间甚大,中间一道透明的水墙将房间分隔成了两部分,清霄和血屠所在的这半边干净整洁,而另一半,墙上却挂满了各种刑具,正中一人被捆在刑架之上,赫然正是昭烈云!
这魔道圣子此刻双目紧闭,正在昏迷之中,而他旁边则站着一名矮胖的修士,一见血屠,急忙行礼道:“参见魔君。”
他口中说着,一对眼珠子却动也不动,直直黏在清霄身上,食指忍不住在身上搓了搓,目中的贪婪之色怎么也掩不住,“魔君,这等美人您却是从哪找来的,直接用刑未免太过可惜,能否先让属下……”
他嘿嘿笑了两声,虽然还没把话说完,但其中的意思却是再明面不过了。
血屠冷哼一声,这矮胖修士便如遭重击,“哇”地吐出一口血来,顿时面如金纸,恐惧的望着血屠。
他只以为这美人与昭烈云一样,都是要到这刑房受一遭苦的,这才敢调笑一番,谁知魔君当即就变了脸色,毫不留情的出手教训了自己。
他正懊悔着,就听血屠冷酷而轻蔑的说道:“这是本座认定的敌人,自然由本座来对付,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僭越。若再有一回,你这条命也就不必留着了。”
这矮胖修士早已抖得如筛糠一般,可他方才还在觊觎的美人却在这时冲他望了一眼,只一眼,就让他如坠冰窟,仿佛大冬天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冷到了骨子里,再也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