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何必赞他,璞玉虽好,若是不打磨也不过废石一块。”他一双凤目这才转过去落在元衡之身上,“十日之间,可有所得?”
元衡之沉吟半晌,抬头凝视清霄:“弟子以为,持剑当坚忍不拔,便是一时失利,也该重整旗鼓,不言废弃。”
清霄走至窗前,窗外天穹澄如碧洗。
“是,也不是。你见苍穹无垠,天道威严,拟定天时轮回,便是修士也不可违逆;可若是天道与我道相背,即便身死,也当持我道本心,不为所扰。”
他语声极淡,然而莫名的有种让人笃信的力量,就像年有四季,虽无甚出奇,但却是纲行恒常。
元衡之双眉紧锁,并不十分明白,“弟子愚钝,那究竟何时该顺应天道,何时又该坚持我道呢?”
“这便是修士内在的修行。”清霄拂过鬓发,“所谓修士,修的不仅是法力,更是心境。上体下悟,寄神魂于大道,感悟的深了,自然慧心通明,不疑不失;这时你便明了自己的道,该如何抉择也就再无疑惑。”
元衡之在清霄的话语中陷入沉思,但他到底悟性非凡,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忽而眉头舒展,笑意渐生,周身气息一凝,显然修为有所进益。
泰明在一旁啧啧称奇:“清霄师侄,你这徒儿倒真是了不得。”他又看向清霄,感叹道:“看到你们师徒,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师叔若是专注修途,不再醉心杂学,三百年化神可期。”
“这可不行!”泰明连连摇头,“若是不碰杂学,那还不如叫老道当即身陨。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
“这是师叔的道,我等自不应置喙。”清霄携元衡之往木梯而去,“若是衡之今后再到万法阁,还请师叔将剑图更高深的部分开放于他。”
泰明捋须而笑:“老道省得。”
等回了明性峰,清霄吩咐下诸项事宜,就闭关去了。他本就是静心修行的性子,之前不过是因教导元衡之的缘故才不得静修,如今诸事已了,再无外界打扰,自当潜修。
他这一闭关就是十年。
十年中,又有两名亲传入门,高鹤拜入锻心峰清渠真君门下,虞逸兴则是被宗主清河真君收为弟子。
清霄出关时已是元婴中期圆满的修为,只待水到渠成,便可进阶后期。
他端坐大殿云床之上,正想召元衡之前来,神识扫过,便发觉自己的徒弟正往大殿而来,只是还跟着两道凡人的气息。
清霄心下微诧,抬眼望去,须臾就看见元衡之携着两名凡女进入大殿。
十年时间,足够孩童长成少年。闭关时还是垂髫童子的徒弟如今已是少年,修眉俊目,白衣风流,宗门里不知多少女修芳心暗许,只一见便面上飞霞。
跟着元衡之的两名凡女颇具丽色,黄衣者明眸善睐,琼鼻樱唇,已是难得的美人;那身着淡绿者却更胜一筹,螓首蛾眉,弱不胜衣,行动间有弱风扶柳之态,端的是惹人怜惜。
元衡之未曾想会遇见师尊出关,怔了一怔,忙向清霄行礼。只是他想到身后跟着的两名女子,不知怎地,竟莫名的羞窘起来,甚至不敢直视清霄,只低声解释道:“因先前弟子襄助赵家之故,那赵家家主便送此二女服侍弟子。”
上玄宗作为山海界首屈一指的大宗势力庞大,有不少门派和修真世家依附于之,赵家便是其中之一。
赵家就在上玄宗脚下的澜洲城中,日前与另一修真世家产生冲突,依着元衡之宗门亲传的身份轻而易举便解决了此事,由此赵家送来两名女子,名为服侍,实则就是充作侍妾。不过这在修真界中实为常见,于修士而言,真正对等的是道侣,这些侍妾不过是玩物之流,压根上不得台面,也没人会因为几个侍妾较真。
清霄也不在意,只淡淡道:“你如今是炼气八层,只需谨记筑基之前元阳切不可失。其他却是无碍,你且去吧。”
元衡之领着二女匆匆往住处而去,方才二女心中敬畏,头也不敢抬,这会出了大殿,姝华忍不住问道:“主人,方才那位尊上”
姝华便是那身着淡绿衫子的少女,方才她虽不敢抬头,但那声音着实清冽,让她好奇不已,再加上一路之中她发觉相比芍药这少年修士更青睐自己,这才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只是她没想到,之前还甚为温柔的少年却没等她说完,就冷冷打断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妄言尊者。须知服侍之人最紧要的便是本分,若你不晓本分,我这里也容你不得。”
姝华当下俏脸惨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乞首泣道:“姝华绝非有意,还请主人饶恕,今后再不敢这般了。”
元衡之见她身子颤抖,形容可怜,刚刚那股莫名的郁气也消散了不少,便缓言道:“你既知错,我也非铁石心肠之人,只要记得下回莫犯,我便不再追究。”
姝华连连应是,与芍药一同跟着他到了住处。
挑了个地方让她们住下,元衡之也不再停留,片刻便离开了。
等他走后,芍药悄声言道:“之前主人还是和颜悦色的,怎么突然就发了这么大的火。”
姝华忙上去掩住芍药樱唇,低声斥道:“我方才的教训你还没学到?若是再教主人知晓,你我当真就要被赶出去了。你也不想想,我们这些凡人不过是尘土一般低贱的存在,若是再不安分,当真是不要命了。”
芍药摇了摇姝华手臂,撒娇道:“我知晓了。其实的确不怪姝华姐姐,方才在大殿上我也好奇的不行,几次想要抬头偷偷看一眼,到底没敢罢了。”
姝华苦笑道:“那种存在,我们就是连仰视的资格也没有。”又叮嘱芍药道,“今后什么也别想,只管一心一意服侍主人。”
芍药被她严肃的神情吓住了,再想到先前所见,轻慢的态度去了一半,只跟姝华保证再没有其他心思。
元衡之这会却往太一峰而去。他此行是因宗子返回,与一众同辈相约去拜见宗子。
本代宗子是宗主清河真君门下,名唤韩肃,入门已有六十年之久,之前按宗门规矩外出游历。只是他如今是筑基后期,结丹已在眼前,这才返回宗门,准备闭关。
元衡之等人入门时,韩肃正在外游历,不曾得见。此次返宗闭关,作为宗子,怎么也得和后入门的师弟师妹们见上一面,这才相约于太一峰聚首。
元衡之行至半途,便见不远处一道秀丽身影正御剑飞行,忙唤道:“顾师妹!”
前方之人闻声回头,刹那间,仿佛洛水神女再世。所谓“绰约多逸态,轻盈不自持”大抵如此。
这正是炼情峰顾绮年。当年粉雕玉琢的女童长成了如今的倾城之姿,一颦一笑,皆如姣花照水,神韵天成。
元衡之赶上来,笑道:“正可与顾师妹同去太一峰。”
顾绮年也不推辞,二人一路同行,不时说些趣闻,倒也不觉无聊。元衡之瞥见她灵秀脱俗的轮廓,心中暗想,也难怪总是听其他弟子盛赞顾师妹容颜,确是天人之姿,见之忘俗。
谁知他忽然由此想到自家师尊来,又觉与清霄相较,顾绮年也不免失色。若仅论五官,其实顾绮年也不曾逊色多少;只是若言及气质,高下立判,再无犹疑。
只是元衡之想到此处,蓦地反应过来,我怎会将师尊与顾师妹相较?他一时心神大乱,额头落下冷汗,只觉混乱之极,突然听到前方一阵长笑:“正是元师弟和顾师妹到了!”
7.宗子
元衡之勉强收束心神,落下飞剑,其余几人皆已到了,只新入门的两名亲传因年纪太小不曾来此。
方才那长笑之人正是秉识峰何简,他一贯是跳脱的性子,清回真君也不知被这徒儿搅得有多头痛,一听说他要和同门相聚,当下就把他赶了出来。
另一人是锻心峰柳盈风,她五官娟秀,虽称不上绝色,但胜在气质清雅,倒也教人眼前一亮。
这时正中一人向前几步,洒然笑道:“早就听闻元师弟与顾师妹龙章凤质,实为不凡,今日一见,便知此言不虚。”
这人身形高挑,五官英朗,已完全是青年的形貌;兼之气度沉稳,行止间自有章法,让人一见便心生信赖。
这正是上玄宗本代宗子韩肃,也是凌字辈大师兄,于六十多年前入门,而今已是筑基圆满的修为,不日便要结丹。
韩肃见人已来齐,将早已准备的礼物送给各人,元衡之与何简得到的是真武护心镜,而送给顾绮年与柳盈风的则是琉璃紫晶钗,端看几人爱不释手的模样,便知韩肃行事周全,恰到好处。
几人商议至宗门山下的澜洲城游玩,一路御剑而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澜洲城外。
这世间的规则便是以修真宗门为尊,便是俗世皇族也得靠后,各个城池名义上归于皇族治下,但实际上无不倚靠背后宗门,壮大自身。澜洲城也不例外,依凭地利,仰仗上玄宗,数年下来俨然已是一方大城。
从城门观之,城内车马络绎,人流如潮,修士往来,与常人无异。这派景象,韩肃且不提,便是元衡来过这里,也和其他三人一般瞧得入神。
韩肃失笑,想起自己当年初离宗门,看到外界景象也是如此一副惊奇神态,也就不觉有异了,转头对几人说道:“宗门惯来的规矩,亲传弟子筑基后方可外出游历,之前也就是在周边逛逛。不过我观你们神色,竟是连澜洲城也不曾来过?”
何简笑嘻嘻道:“也不怕师兄笑话,师父向来怕我惹事,平时只把我往后山一关,叮嘱要潜心修炼便再没下文了,我终日被关在秉识峰也不知有多无聊,这次跟着师兄出来是打定了主意要好好玩一通的。”
顾绮年和柳盈风略有赧色,韩肃一看便明白了,微笑言道:“清修固然重要,一味的闭门造车却也要不得,闲暇时来这俗世走走,对修行也是颇有帮助的。”
他又看向元衡之,“我猜元师弟也不曾来过,不知可对?”
元衡之摇头,“师兄这却是猜错了,日前我倒是来过一趟,只是待的时间不长,也来不及将澜洲城好好看一看。”
韩肃露出讶异的神色,“哦?竟是如此,我只以为元师弟是肖似清霄师叔的性子,不喜外出,没想到却是想岔了。”
几人一路说着,到了一处名为聚贤斋的酒家,韩肃引着上去,道:“这家掌柜与我相识,楼中的鲈鱼脍和醉仙酿颇为有名,不妨一试。”
五人刚到楼上,一名约莫而立的男子便迎了上来,他相貌虽不算英俊,但五官端正,行止朗然,不由让人心生好感。
但让元衡之等人心中暗惊的是,他们竟看不出这男子的修为,由此可见,此人最少也有筑基修为。
这男子朗声笑道:“宗子怎么竟有空到我这小店来了?当真是贵客,我却不敢怠慢了。”
原来他便是这聚贤斋的掌柜,乃是澜洲城中有名的散修,因缘际会与韩肃相识,双方脾性相投,当下引为至交。
韩肃笑骂道:“十几年未见,你就拿我打趣了,也不在师弟师妹面前给我留几分面子。”
说完,他指着男子向元衡之几人介绍道:“这是聚贤斋的老板郑非,也是我至交好友,今日在这里你们都不必客气,只管捡贵的点,把这厮吃穷,就是帮师兄的大忙了。”
“你倒有脸说我!”郑非佯怒,“哪有人像你这般对待许久未见的挚友?”
二人谈笑几句,韩肃又将几人一一介绍给郑非,双方见礼完毕,郑非挑了间视野最好的包厢,招呼诸人坐下,又吩咐小二将店里的招牌菜一一呈上,“你们既是阿肃的师弟师妹,便也跟我的师弟妹无甚区别,也不用替我省下银子,只管放开了吃,便是今后没有阿肃带着你们也是一样的。”
韩肃叹道:“你这泼皮又在唬我师弟师妹,连醉仙酿也不曾拿来,还在这穷装大方。”
郑非一拍脑门,“我却是忘记了,你们且等我一等。”
片刻功夫,他折返而来,抱着两坛酒,小心的放到桌子上,面上一副心疼神色:“我这醉仙酿每年统共也就那么几坛,倒是大半进了你的肚子。”
“废话休提。”韩肃夺过酒坛,一边招呼几人,一边辩道,“我这不是十几年没回来么,想必你也攒了不少醉仙酿,这会不拿出来还等着发霉?”
郑非瞠目,“别人都说上玄宗韩宗子为人最是端方,怎么到我这就成了强盗一名?”
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几人瞧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韩肃将师弟师妹面前的酒杯一一满上,众人下箸,那鲈鱼脍果然鲜美异常,其他菜肴也是各有特色,当真是大快朵颐。再饮醉仙酿,入口绵稠,醇厚丰满,甘润怡畅,着实非同凡响。
一杯下去,忍不住再添一杯,等三杯下去,还想再饮时,韩肃连忙拦住众人,“这酒后劲绵长,一连三杯已是极限,再饮下去便要醉了,需停一停,用些饭菜方可继续。”
几人恋恋不舍放下酒杯,接着用菜。
一顿饭吃的是宾主尽欢,临走时,几人先到门口等候韩肃,里面只剩韩郑二人,郑非凑过去低声道:“你那位元师弟着实生的一副好相貌。”
韩肃睨他一眼,“你是嫌自己命长?元师弟在宗门颇受重视,你的龙阳之好若是好到了他身上,也就离身殒不远了。”
实则修真界对男子相恋并无抵触,只是元衡之是凌字辈中宗门寄予厚望的存在,郑非虽天分不错,毕竟是一介散修,上玄宗是万万看不上他的。
郑非不以为然,挑眉道:“你还不了解我?你那元师弟相貌虽好,可惜却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中意的,当是如冰似雪的冷美人,将这种高岭之花攀折入手,才有征服的快感。”
韩肃神色怪异,听着郑非这番言论,他是不担心元师弟了,可是却想起了元师弟的师尊。当下面色一整,抛开那些胡思乱想,斥道:“莫再胡说,快将醉仙酿再予我几坛。”
郑非被他呵斥的莫名,他们相交多年,再多的混话韩肃也听过,这会倒是出奇,只是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又被对方搜刮去几坛醉仙酿,心疼的脸都青了,只在后头看着韩肃的背影直跳脚。
韩肃出来见到几位同门,掩去方才神色,只将酒坛递过,“这醉仙酿回宗之后倒是可以再品一番。”
四人收下,又听韩肃说道:“时日尚早,不知你们对修士的集市可有兴趣?”
四人哪有不应之理,立刻拍板要去见识见识。
韩肃显然对此相当熟稔,“其实集市里多是散修互通有无,好东西不见得有几样,像咱们这种,也不过是图个新奇。”
几人虽然听见韩肃此言,但是毕竟少年心性,仍有几分掩不住的好奇之色,韩肃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将他们领进了集市之地。
进了此处,景象又与方才不同。之前毕竟是凡人与修士混居,这里却都是修士,但见各处灵光辉熠,倒煞是好看。
一路上不时见到有散修出售低阶丹药与法器,以元衡之等人上玄宗亲传的身份自然看不上眼。
只是在经过一处摊位时,顾绮年和柳盈风不由停下脚步,只因那摊位上有一物名烟罗帕,品质只算寻常,但十分漂亮,路过的女修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只是那些女性散修大多身家不丰,便是喜欢,也不会花费灵石去买这种不实用的法器,只是顾绮年和柳盈风却无此顾虑。她们身为顶级宗门亲传,每月的定例便抵得上寻常散修三五年所得,兼之还有师父不时赐下,修真年岁虽短,比之大多散修却不知要强到哪里去了。
当下二人各自买下一块烟罗帕,神情颇为欢喜,再看元衡之与何简,身为男性,总是对攻击更强一些的法器感兴趣,在这种集市上自然看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