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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上——by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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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的家奴不肯告知微臣,微臣万分担心……”范安道,“微臣听闻太医院的柳大人医术超群,恳请陛下遣他过去诊视诊视吧。”刘熙颇为惊疑地看了范安一眼,想问什么,却先对一旁的太监道:“传我的口谕,叫柳回春赶紧带人去李府看看。”那太监道了声是连忙去了。

“你怎么就冲撞了他?”刘熙皱眉道,“所因何事?前几月两位爱卿不还挺好的吗?”

“微臣与李大人是很好,只是今天事出意外,在街上惊了李大人的马,李大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想来是跌伤了内腑,才犯了病。”范安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下,“我知道李大人是陛下得力之臣,大宣栋梁之才,此番过失,微臣是罪大恶极。请陛下现在就治了我的罪罢!”

刘熙想:这人早上冲撞了李见碧,李府的人都没来告诉,自己却先来请罪了。可见事态不轻兜不住了,才故意先来告罪,这人处事圆滑聪明,比十年前长进了不少。

“即非故意,便算了。我现在能治你什么罪?”刘熙道,“当下还是李爱卿的病要紧。”

范安道:“可臣心里愧疚。”

“不知者无罪。”刘熙看了他一眼,道,“但倘若是相臣不睦,因滋事斗殴而起的,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范安听着御上那冷冷的声音,忙叩首道:“臣明白。等李大人醒了,微臣凭他发落就是。”他说着突然哭泣了起来。

刘熙问:“你哭什么?”

“李大人若能没事,要微臣如何赔罪都行。只怕出了什么意外,醒不过来了……”他一闭眼,那眼泪便哗哗地落:“李大人此次若有什么差池,微臣……微臣也不要活了!”

“好了。他的病是由来已久了,之前也犯过,却都安稳过来了。你与他的老师有深交,若非故意,想来他也不会怪罪于你。”刘熙低头瞧他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安慰道:“你得了空去赔个罪吧,李爱卿虽年轻,却不是计较小气的人。”

范安闻言抹了抹脸,说这个臣知道,李大人海怀贤能,朝中都有名声。我并不怕他怪罪于我,只怕他身体摔坏了,我万死难赎。

“爱卿言重了。你与李爱卿俱是贤能,我心中不会偏颇哪一个。”刘熙叹了一口气,才发现他抬起来的脸上有青紫的伤淤,不由道,“你脸上怎么了?怎么有伤?”

范安闻言掩了掩脸,刘熙瞧他窘迫的模样,便问:“是李府的人打的?”范安不敢欺君,嘴里呃了两声,轻道:“是的……”

刘熙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范安。范安抬头冷不下与他四目相对,无言之下,心里莫明一抽。刘熙已老了,有时见他微阖着眼睛,总有让人觉得老态龙钟,心思模糊不能理事。但范安却知道这眼睛仍深邃精明着,大宣京官数以百计,哪个是哪个,又怀的什么德行,他心里一分分都惦量得极清楚。

刘熙突然叹了口气。

“李爱卿是眼里容不得沙的人,他平里做事许是刻薄无情了些,但清正贤明,是难得的忠臣。”刘熙道,“世人常言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相交之情并不以春秋为尺。你与他其实是一样的人,朕一度以为你们会引为知已。”

“他年纪轻轻,却身居高位,职宽权重,你可是对他有不满的看法?”刘熙道,“我数月前听说你去过都察院,他素来行事严苛不容私情,可是因此冒犯了你吗?”

话说得这样清楚,范安再模糊也该明白了,这皇上竟以为他对李见碧有怨,故意伤他以报私仇?!他心下惶恐,忙道:“陛下误会微臣了!微臣对李大人只有钦慕之情!绝无一点不满!”他急得哭泣了起来,“他是粹德公的学生,百官楷模,诚如陛下所言,清正贤明,是难得的忠臣,我若对他有什么私怨,就是枉为人臣,他日西去,也无颜见先师于地下。”

“你明白这些道理就好。”刘熙叹了一口气,道,“朝中人若都如你这般通情达理,李爱卿就不用这样辛苦。”

范安以为这“辛苦”是随口一说,便忙附和道:臣明白,李大人确实辛苦。

你十数载没有回朝了,并不明白……刘熙道:他当年身任兰台御史侍郎时才一十八岁,但才能出众,已是金珠难掩。他出自名门贵府,又是前朝佐相之子,做这个兰台之首不是没有道理的。

范安心道你别说了,我十分知道其中的道理,圣上明鉴,我没对此有任何不满啊!

当时我已有意提他为御史大夫,但他实在年少,内阁反对。刘熙继续道:是以当年他这个兰台之首的位置,并不是由内阁举荐,而是朕下了中旨,一意提拨的。爱卿你知道,因中旨而任官的,大多为众人不耻,因为不能服众,不过仰仗联一旨之力而已。

刘熙笑道:我称帝二十余年,从不敢下中旨任官。怕朕下了,别人不敢接。但李爱卿却接了,背着骂名做了这么多年,他弹劾过不少高官,也得罪过不少人,你可知他身上的旧疾是因何而起的?

范安低着头,说李大人从未与微臣说起,微臣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刘熙道:他当年接手张伐杀良民,以良民人头伪充倭寇人头,计数向朝廷邀赏一案。当时刑部与大理寺惧张伐的威名不敢接手,只能丢给都察院。他接手三个月便破了案,以欺君谋乱之罪斩了张伐。张伐处死那天他在刑台遭人行刺报复,空手夺刃,被刺客一刀刺进了心口。是苍天眷顾于他,才没要了他的命,却难免留了隐疾。

他为官这么多年,遭过多少明枪暗箭,有些朕知道,有些朕不知道。好在他是个聪明人,城府也深,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了去。

刘熙道:所以朕说他这兰台之首做得辛苦,如今的威名是他一步步携伤带血积累而来,并不是一朝得信攀上高枝的无能之人。你明白吗?

范安跪着,情潮涌动,心如擂鼓,许久道:“臣明白了。”刘熙道:“既然明白,那你去吧。等他病情稍稳了,朕要亲自去他府上看。”

范安叩了首,倒退着从御书房出来了。

他一路魂不守舍地出了皇城,路过金水桥时听到桥下潺潺的水流声,觉得心重体沉,脑袋一晃差点站不住,他摸着那汉白雕狮喘了几口气,桥下的绿水载着杏花,顺着玉砌的渠壁往胭脂后宫悠悠而去。

范安想,他要是一杖水上浮萍该多好?不必挣扎不必思考,由水而生,应天而灭,安安稳稳不忧风浪。

这满城琉璃金顶的皇城,哪及得上野花地里的高阳啊……三生不改壮志,万死常留竹节,他一介贱民,做不到,更不敢做。他只想回他的故家旧地,读书写字,种田插秧。血照青史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去做吧。

只是那李见碧……今日听圣上一言,越发觉得这株梦里芍花棘手难摘,就算拿在手里自己也配不上。但美人如玉,傲骨如松,又叫他忍不住心神而往,情欲熏心,牵肠挂肚,割不断,舍不下。范安想到此处为自己伤心,呜呜哭了起来。旁边的太监瞧不下去,上来问:“范大人你怎么又哭了?”

范安道:“我担心李大人的身子。”

“担心便回去看看。”那太监无奈道,“大人就走快些吧。”

范安瞧了那人一眼,道:“你说得很对。”说罢直起身子,才一瘸一拐地出宫门去了。

18、转机

范安在凤阳午门外意外见到了白琼玉,那人正和元珠在一起,还带着府里的几个侍从,远远见到了他,小跑着迎上来扶他的胳臂,问:“大人身体如何?圣上可有怪罪?”

“你不在府里呆着,跑到这来侯着我,是怕圣上将我革职了吗?”范安看着他,突道,“李大人这次落马,都是拜你所赐。”

白琼玉愣了一下,惊疑道:“大人何出此言啊?!”

“当时就你在李大人马边,不是你是谁?”范安道,“我看你就是想害我。”

白琼玉闻言止住了脚步,脸上被气得一阵发白。“大人你……这是冤枉我。”他好似被范安戳了一刀,心痛委屈,深吸了几口气要落下泪来似的。

“我别在我跟前如此,我可不吃你这套。”范安站直了身体对旁边的元珠道,“你们都回去吧,只管照看好两个小公子。我先不回去了,我得再往李府去看看。”

元珠道:“我方才看到柳太医从掖门出宫去了,也是去李府么?李府的人正生着大人的气呢,大人还是不要去了。若一定要去,不如多带两个家奴。”

范安觉得在理,他这会要是再被盖一次布袋,说不定就没命了。当下便挑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家奴,左右护送着往李府去了。

他知道李府的人是断然不会让他进去看病的,便也没到门前去求见,只在李府斜对面的墙沿下候着。那李府的门侍看到了他,见他站得远,没过来查问,也没有什么人出来要打他。想必是府里忙得心焦,没人有空理他了。

直到过了戌时,天色渐暗了,范安才看到柳太医从李府门口告辞出来。他眼见着柳回春提着乌药箱进了马车驶出了一断路,才起步追了上去。

他在街中追喊着柳太医柳太医,马车中的柳回春听见了,便叫停了马车探出头来。范安近上前去抓住他的车轴,伏着马栅子急喘了几口气。

范安刚进京的时候,柳回春曾为他的两个小儿子开过伤寒的药方,他认得范安,当下便问:“范大人,你怎会在这里?”

“我一直便候着你呢!”范安急道,“你刚从李府出来,里头李大人的病怎样了?有性命之忧吗?”

“范大人别急。”柳回春道:“他是跌伤了内腑,心力不支,休息一阵便可,没有性命之忧。”

范安盯着他笑了,抚着胸口才算顺过了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握了握柳回春的手道,“多谢柳大人,改日我当登门酬谢于你。”

“范大人说的什么话。”他细细看了一眼范安,瞧见他脸上的淤伤,心下有些了然,范安人长得俊俏,平日行事说话都显得老实憨厚,柳回春虽与他相交甚少,心里对范安却是印象极好,他叹了一口气,好心劝他,“实不相瞒,我在李府听说是范大人您冲撞了李大人,才有今天这出,李府的人都骂着你哪,这时辰就别在这逗留了,快些回去吧。”

范安道是是是,这个我明白。他松开了马轴,道:“柳大人慢走,我也先回府去了。”柳回春应了两声,放下帘子走了。范安目送他离开,转身长长呼了一口气,道:“没事就好啊……”

他一边喃着一边往回走,不想才迈了两步,突然眼前一黑摔倒了。他身上本带着棍伤,紧张心虚了一整天,心胆都吊在嗓子眼,如今乍然回过了这口气,心神一涣,支撑不住竟晕了过去。

他这一晕把身后的两个家奴吓得不轻,当下扛起范安便往自家府里赶。

府里请了郎中来诊视了一番。除了几处皮肉上的棍伤,没什么大毛病,大人是心悸气促,焦虑多汗,一时而已,喝点水,睡一觉就会好的,那郎中道,说白了,你家大人是吓着了。

府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那白琼玉坐在范安床边,摸着范安的脸流眼泪:“大人何必呢?不过一个三品尚书,真因此丢了也就丢了,伤了身子却是不值。你还有两个儿子呢,真出了什么差池,我一个人怎么养得过来啊……”幸得范安还没醒,听见了,指不定要倒退三尺血溅三丈。

那大夫说得不错,范安的病睡一觉就好了。他身子骨经得起折腾,第二天醒来,照常还上朝去。只不过常常魂不守舍,神游天外。

李见碧的身子矜贵,伤在内腑,一时半会不见好转。他虽不在朝堂,但都察审录之事却一日不敢荒费,他带病办公,时值初夏,春息未退,夜里乍暖还寒,一病未好,又扯出了风寒。

范安日日下了朝便往李府去,求见不得便在李府门前候着,风雨不断,恨不得把整个范府都搬到李府门口来盯着。他拳拳歉心感天动地,偏偏内里的李见碧无动于衷。

李见碧不来上朝,但朝中的风吹草动却不能不闻。那御史中丞每日下朝都往李见碧的府邸去汇报,每每在马车里看到范安,少不得调侃讽刺几句。

这日他又见到了范安的马车,他站在外面喊道:“哎哟范大人,还候着呢?你整天没事,这么闲么?”

范安撩起车帘看了他一眼,手中拈着毛笔。车内撂着一堆案卷,原来这人是将办案的书桌都挪到马车里来了。他知道这人是在讽他,但他脸皮极厚,根本不生气。

“李大人这几日还好吗?”他还笑了笑,说话间从手中拎起一药包递给御史中丞,“我这边有几味草药,是托人从湘西萍县带来的,是偏方,京城却没有,你叫府里的人熬几味给李大人。”又道,“就说是你送给李大人的。”

御史中丞高旭接过了那草药,掂着笑了一声,说好呀,我这就给你送去。他进了李府,路过中庭的荷池,本来想顺手将那药包扔进去喂鱼,但他犹豫了一会,又揣了回去。

李见碧正在寝屋里看案籍,高旭走起来对他见了礼,将那包草药轻放在李见碧的案桌上,说大人,这是范平秋给你送来的药,这人已经在门外候了你半个月啦。

李见碧头也不抬地蘸了蘸笔墨,淡道:“是吗?”他说话间在黄册子上写了几句批示,冷不丁咳嗽起来,那笔尖一抖,在册面上留下一滴血似的污点。他心中烦闷,将笔搁了。

他病了半月,脸色苍白,此时穿着宽袖织竹的青服,更显得寡淡清瘦。

家奴递给他一方锦帕,说大人注意身体啊。李见碧毫不在意地擦着虎口的朱墨,问高旭:“今日朝堂可有什么事吗?”

“有。”高旭道:“今早圣上主动问起杨谦一案了。”

李见碧停了手,思量了片刻。杨谦一案已拖了数月,那杨谦也在牢里候了数月,说是待审,但圣上一直未下旨意。杨谦的表妹是圣上的宠妃,李见碧知道圣上不会下旨革杨谦的职,但杨谦贪污渎职是证据确凿,都察院不松手,圣上也不会枉法放了他。

李几碧原以为刘熙是做好了打算,准备活活拖死这案子。几年前内阁侍郎孟白江也是如此,证据确凿的死罪,却碍于皇戚的颜面不能下旨杀了,便以待审的名义关了孟白江三年,直到那孟白江在牢里病死了,拿了牢里几个狱卒问罪,不了了之。

杨谦的案子,内阁与兰台的奏折都被留中,上面也没有要转到刑部重查的意思,李见碧原以为这事就这么结了。不想今日圣上主动提起,可见将有变数。

李见碧道:“范平秋今日可在朝堂?他有什么表示么?”

“范大人高明得很,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高旭道,“圣上也只随口问了大理寺案子的进展,并没有催促的意思。”

“圣上若没有细查的意思,怎会随口一问?这案子肯定有变数,大理寺的人没有进展,也不会给都察院……”李见碧道,“肯定要落给刑部。”

“如今看来其实圣上早做好了打算。”李见碧道,“范平秋刚归朝就接手这案子,定然力不从心,如今他上任已快半年了,为人处事圣上看在眼里,觉得是时候了,要把这案子落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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