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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上——by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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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样想着心里豁然放开了,长吁了一口气对一旁的中书道:“回府。”那中书提醒道:“大人还没向梁大人和李大人告过辞呢。”范安笑了笑,说不必了,这么多人要朝他俩告辞,你上前去了他也不一定记得你是哪一个。

那中书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出了听鹂园。两人慢慢走路到宫外,坐上马车往尚书府去了。

不想马车行出宫外不到三里,被突另一辆四马高辇给拦住了。那蒌雕描金的车辇横拦在路中间,范安的马夫急拉了一下马绳,害得里头的范安一头磕在窗柩边上,那额头立时肿了个包。

旁边的中书探出头去看了一会,放下帘子急道:“大人!好像是梁大人的马车!你走时没向他告辞,该不是问罪来了吧!”

范安道:“不会吧,他哪有这闲功夫。”他揉了揉额角,探出身去瞧了一眼。

漆红雕凤,四缀紫色流苏,果然是内阁首辅的马车。范安正疑惑着,那车帘一挑,从马车里走下来一人,直直往他这边来了。这街道宽阔,却是没有灯光,那人走得近了,范安才认出是梁业年。他哎哟了一声,忙不迭跳下车来迎了上去,道:“梁大人,这么巧,你回府也往这条道走?”

“你刚才在听鹂园我还有些话想与你说,一转眼你却不见了。”梁业年近到范安身前,将范安往旁边的黑巷里拉了几步,他抬眼打量了范安几眼,叹了口气,道:“范大人,我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范安不料他会冷不丁冒出这句话,便问:“大人所说何事,下官不是很明白啊。”

“哎,你到现在还装什么糊涂。这满朝人哪个被冤枉了我都不上心,但我与你是知已之交,今天禄台一事,眼睁睁看着你被那李见碧欺侮,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范安想我与你什么时候有了知已之交,你又看不下去什么阿?他脑子里正糊着,突听那梁业年道:“你老实告诉我,两情相悦之说,是不是那李见碧强迫你的?”

范安干笑了几声,说不强迫不强迫,大人你多虑了。那梁业年却没笑,他一双眼睛盯着范安,漆黑的眸子里泛着屠刀似的光芒。范安与他四目相对了一会,喉里的声音轻弱下去,也不敢笑了。

梁业年道:“明日早朝,必会有人以“有辱官体”之罪弹劾李见碧。圣上素来严苛端正,容不得这样的事在眼皮底下发生,李见碧那人是罪有应得,但范大人你素来清正,朝中颇有赞许,若因这样的事罢了官,岂不冤枉?”

范安呃了一声,还没等他说出什么话来,那梁业年突道:“范大人你一表人才,行姿瑰丽,被那李见碧看上不是你的错。你告诉我,今天禄台的事,是不是李见碧见色起意,想强迫你?”

范安睁大了眼睛看他,舌头打结道:“你……你……说什么?!”

梁业年握着他的手,道:“今天在禄台,是李见碧想强迫你。你畏他高位重权不敢反抗,被他逞了强。事后被人发现,那李见碧便冤枉你,说你与他是两情相悦,是自愿与他苟合的。”

范安深呼了一口凉气,许久道:“不不不……不……不是这样。”这天马行空的想像力,真是令人望尘莫急!李见碧强上我?说出来有人会相信吗!你想借此污蔑李见碧,好歹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阿!

范安摇着手便要往后退,梁业年却猛地拉住了他:“你不必怕他。明日你只管将真相告知圣上!我内阁百官必然个个护持你!”

“多谢梁大人美意!”范安使劲挣了挣,不想那梁业年殷殷切切地看着他,就是不肯松手,只道:“范大人你再仔细想想!”

“下官已仔细想过了,大人你不必再说。”范安一时挣脱不得,心中莫明涌起一股怒气,他喝了一声,猛地推开了梁业年,道:“李大人青松雪竹!是大宣难得的好官!我丧尽天良,岂能再帮你害他!”

梁业年被他这一喝吓了一跳,范安趁他愣神的功夫,连忙跳上马车打马跑了。

范安回到尚书府一宿没睡,半夜突然从床上起来,命人将元珠和两个公子叫到了屋里。

那两个小公子正睡着,被范安强行叫醒来到屋里,眼睛惺忪地含着眼泪,一副要哭模样。范安将两人左右一个抱在怀里,抬头对元珠道,“我方才做梦,梦见我罢官了。”

元珠醒了醒神,说大人才华出众,现在正是得皇上器重的时候,满朝人都道大人为人好,官也做得好,以后青云平步,荣花富贵都等着呢,怎么可能会被罢官呢。

范安摇了摇头,说世事难料,你看这朝中做高官的,有哪几个能一帆风顺做到老的?我其实也不怕罢官,官丢了是小事,我是怕砍头。

元珠被他说得脖颈一凉,说大人你怎么了,怎么会想到这些事呢?不想她话音刚落,范安突然哭泣了起来,他拉过元珠的手,说元姑娘,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啊?

元珠被她吓了一跳,忙跪下来说奴婢不敢,大人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了!

范安道:“元姑娘,若我有一天死了,你能不能帮我照看我两个儿子。你是尚书府里的婢首,见识不比那些碧书闺秀差,我也不求你能给娃当娘。城里乡下那些求子无门的人家,你给找两个,让他俩有饭吃,有书读,别沦落街头当乞丐就行。”

元珠道:“大人你说的什么话啊!”范安没回,只道:“你就说你答不答应吧。”

元珠哪敢不答应,范安顺风推舟,还让她发了毒誓。直到无珠一字一句都照着他说了,范安才呼了口气,他侧躺在床上,喃道:“真是累死我了……”

两个小公子被他搂在怀里,范安紧了紧,闭眼才慢慢入睡了。

30、不识抬举

范安这一夜睡得浅,连做了几个恶梦,醒来一身冷汗,他心神惴惴,洗漱时看到铜镜里自己的脸色,憔悴腊黄,印堂发黑。

范安预感近日恐有血光之灾,难道是这老天开眼,终于容不得他这样丧心病狂的罪人活在世上,准备把他给收拾了吗?他一生中有两次印堂发黑的时候,第一次死了父亲,第二次被造反的野军屠了村。

范安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把元珠叫过来,说你还记得你昨晚发的誓吧?元珠垂首站着,说奴婢不敢忘。范安笑了笑,整了整官服迈出门去准备上朝。

他沿着中庭的水池慢慢往大门口走着,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了两个儿子的房间,这时辰两个小公子还在睡着,范安走进屋去,在床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远处辰熙在鎏殿屋顶折射出一片灿烂的金光,万丈荣光从天泻,鸾翔凤集朝东来。范安站在洪武门前,看着这通往天子御座前的金光大道,这世间多少人为了此间一席之地,从少年熬到白头,耗光了一生心血。高位重权,纸醉金迷,如美酒罂粟,令人不可自拨。

官场如洪,大浪淘沙,要出淤泥而不染,淡何容易。他范安何等有幸,有生之年能在这里走过,遇见这庙堂高处一株碧叶芍花。

做奸官,要有天衣无缝精明无铸造的头脑,做清官,要有一夫当关万死不辞死的勇气,人生在世,想做什么样的人,都得有胆量阿……哎……范安想:好官难为,今日若能逃过一劫,就辞官回家种田,再不迈入京城一步了。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远处朝圣钟声响起,百官归列,往鎏殿而去。

过了金水桥,范二又看到了李见碧,那人着法冠朱衣,面容有些苍白,看得出昨晚也没睡好。范安在左列,脚下走着,眼光却直直看着左前方的李见碧。李见碧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两人四目相对,眉来眼去,含情脉脉,惹得旁边一众大臣都抬起眼来看。直到走在前面的梁业年回过头来,狠狠刮了一眼范安,众人才陆续收回了目光。

李见碧眸中清清淡淡,看着范安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无话可说。

范安知道今天肯定有人要告他的状,他昨天夜里惴惴了一夜,如今站在这里,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意外心平气和了起来。

众官在列,几个大臣轮流启奏,秦安江淮发生了水灾,地方官伸手要银子振灾,座上刘熙听了,皱眉忧愁。兵部有人告状,说关外有藩王私下招兵买马,却未通报朝廷,刘熙听了,脸上不悦。言官弹劾大太监尚中喜,说宦臣在京外多占良田,干涉地方赋税,百姓骂苍天地眼,令奸宦当道。

今日运势不佳,没发生什么好事,天灾人祸,令刘熙龙颜不悦。

范安老老实实站在御座前,没说一句话,就等着别人告他的状。最后内阁次辅张世贞不负所望,在快退朝时站了出来,他上前两步,撩袍跪下,清声道:“臣有事启奏。”

范安松了口气:可算来了,都快憋死人了!刘熙看了他一眼,问:“何事?”

张世贞道:“刑部尚书范平秋昨日于皇太后大寿之日,在禄台与男子行云雨之事,大伤风化,目无官体!”刘熙没想到这拨人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扯出这件事,他本意是想私下处置的,如今被张世贞一语扔上了台面,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心下还有些偏颇范安,便道:“此事联已知晓,遵律依法处置便是。”

他话音刚落,一旁的内阁大学士又跪了下来:“臣曾记陛下有言:平民种德怀惠,是无位之公卿;仕夫贪财好色,乃有爵之乞丐。范平秋之为人,不配担如今尚书之名!微臣与之同朝,深以为耻。”那人道,“陛下若姑纵此人,微臣不得已,只能告老还乡了。”

范安想:不敢不敢,还是让我告老还乡吧。他这样想着,还来不及表明心意,旁边的梁业年突然大声道:“臣以为张大人说得极是!天子脚下,岂容无德无耻之人?陛下明毫秋毫,当保庙朝清明无垢。”

他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来,听膝盖磕在理石上的跪响,可见诚意十足。他身后一众内阁大臣随风而动,立即哗啦啦跪了一片。

范安瞧了梁业年一眼,这人昨日还殷切地拉着自己的手,说“我内阁百官必然护持你”,不想昨天刚拒绝了他,今天就被他先下手为强给弹翻了。这人知道李见碧在刘熙眼中的地位,不敢轻易逼他罢官,于是先拿自己开了刀,杀鸡敬猴,削一削李见碧这帮人的威风也不吃亏。

范安不忍心令陛下为难,他清了清嗓子,从从容容走上去两步,撩袍跪下道:“梁大人所说极是,臣知罪,也自知不配这尚书之名,望陛下容我辞官告老……”

“陛下。”一声清朗打断了范安,那站在御座左边的李见碧突然走过来几步,定定站在范安身边了,“陛下,范平秋任刑部尚书不足一年,所结大案一十七卷,小案数以千计。依六条诏书,查察地方,重创部刺史制,论官绩,前任刑部尚书一十九人,何人可媲?”

李见碧道:“帝祖有言:建官为贤,位事唯能。范大人身怀报国之志,才干出众,切不可因小事而掩大才。”

跪着的一帮内阁大臣纷纷抬起头来看李见碧:这李见碧身为范平秋的‘奸夫’,当下自身难保,这情形早该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竟然这么厚脸皮,还敢出言替范平秋求情!难道这人忘了当时捉奸在房,自己衣衫凌乱的丢人模样了吗!

“圣人言,为官者,有德有才是为贤,有德无才是为庸,无德有才是为祸!”梁业年直起身子道,“李大人你偏颇之下,可是大宣的祸根!”

“鱼水之情,人之本性。范大人一时纵情,惩戒即可,哪到‘缺德’的地步了?”李见碧道,“圣人也有言:宁为薄幸狂夫,不作厚颜君子。范大人情不自禁而已。人情不可拂,其道本在一恕字。梁大人如此不依不饶,有拂圣人的宽恕之意,岂非缺德?”

李见碧还是个言官的时候就已口齿了得,无理都能争得三分,何况如今?梁业年被他一语气得哽在喉间,满脸愤色地盯着李见碧,若不是圣上在坐,怕早就操家伙动手了。

范安抬头看着这两人你来我往,他何等有幸啊,竟引得大宣两个最威风耀赫的人物为他争得你死我活。他眼光落在李见碧身上,心下感动得就要哭泣起来了。

“下官多谢李大人美意。”范安抬头对圣上道,“微臣确实行了苟且不雅之事,有负皇恩浩荡,陛下便罢了微臣的官吧。”

李见碧闻言身子微晃了一晃,旁边的御史中丞出手轻扶了他一下。周遭一干御史侍臣都忍不住侧过头来,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范安,就差把他分尸殿上了!

兰台之首李见碧,素来从容淡定高贵冷艳地惯了,何曾为别人这样面折庭争过。这殷殷维护之情羡煞了旁人,这哪来狼心狗肺的东西,竟不打算领李见碧的情?!

众人一时僵持不下,几数之后忍不住去看御座上的皇帝。

刘熙简直被这帮人烦透了!恨不得叫人全拉出去打二十板子,这些明争暗斗的事他看了二十几年,早看得要吐了。今天他已心情不佳,这些人还不让他好过,逼着他看了这出戏,还把事情又推给自己。

他手间紧了紧,瞥了一眼李见碧,又看了一眼范安。且不论梁业年如何,这李见碧与范安通奸之事是他亲眼所见,这此他信任不已的大臣,总是能另他大开眼界,难道平日的君子如竹,清正廉明都是假相吗?他老眼昏花看不清了?

刘熙闭了闭眼,许久后叹了口气,道:“刑部尚书范平秋,行事不端,有伤官体,拉出午门……杖二十,以示惩戒。”

刘熙道:“此事今后休要再提,退朝!”

众人静默了三数,那御上的刘熙一翻龙袍,从侧面的金阶下到殿后去了。那太监长喝了一声退朝,立时有御前侍卫从殿外进来,一手一边挥起范安便往外拖。

范安才反应过来似的深吸了一口气,他大喊了一声陛下!还来不及说什么,已被人捂着嘴拖出了多金鎏殿的龙槛道。

李见碧面容平静地看他被拖远了,旁边的御史中丞跑上去,趁机踹了一脚范安的屁股,骂来朝李见碧道:“这不识抬举的东西! 不打死得了!”

李见碧看了他一眼,道:“你前些人不是从外域带了些名贵的创药回来?给尚书府送点去吧。”

31、山雨欲来

那御史中丞道:“那创伤药珍贵得很,谁要浪费在他身上。哪天屁股好了,不一定记得大人的好呢。”

话虽然这么说,回去之后却仍遣人往尚书府送了药。范二被杖了二十板子,被人用担架血淋淋地抬回来了,那送药的家奴亲眼目睹了那骇人的景象,回来跟李见碧说范平秋被那二十板子打得半死,一路嚎哭着回来,瞧情形,怕是得休养好几个月呢,真是太可怜了。

未了又道:谁叫他这般不识抬举,活该的。

李见碧手握着黄卷,心想午门二十板子下去,寻常人早丢了大半条命,哪还有气力一路嚎哭着回来?那行刑的执事隶属刑部,举板子打自个儿的顶头上司,必然是留了大情面,这范平秋哭天抢地,未必不是在做戏。

旁的人看不透,他李见碧还能看不透么?屁股见了血,却不见得真伤了筋骨。自古祸害遗千年,这矫情犯贱的东西,不出半个月,必然又生龙活虎了。

他这样想着,手上的毛笔蘸了蘸黑墨,却又道:“这人表面虚伪,内里性情却真。刑部汇集全国大小狱案,三司之中公事最重,权力却最轻。御史都察院,廷尉大理寺都压着它,左右不敢得罪,能走到如今,已算得上人才了。”

李见碧道:“他这个位置,太耿直清正的做不长,太油滑贪钱的做不得。范平秋本性不坏,难得还有些机智,你还苛责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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