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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上——by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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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御史中丞听了,忍不住拳手咳了咳。李见碧写了几行字,抬起头来看他,说你咳什么咳,有话直说。

“没话没话,我就是前些天偶感了风寒。”他清了清嗓子,看了一眼李见碧,终于忍不住道:“那范平秋在朝中无背景无依附,自上任起,三番两次忤逆大人的意思,换做别人早被赶走了。他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值得大人这样容忍于他,还这样赞扬他啊。莫非大人真对他……”

“你想说什么?”李见碧冷瞧了他一眼,“你看你这御史中丞做得太清闲了,每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事。庶西抚台正缺人,你既然整日无事,不如就派你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历练几年……”

“大人别开这等玩笑。”那御史中丞摆了摆手,说我府上有事,得赶紧回去了,说完躬身告辞,连忙走了。

李见碧做完当日审录已是黄昏时分,初夏多雨,门外黑云压境,看上去大雨将至。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起身站在廊下,听远处闷雷滚滚袭天而来。不时大雨倾泻,如扑天盖地的乱珠,砸碎在琉璃廊檐上,发出急促纷乱的脆响。

“早上还是睛天无云,说下雨就下雨了……”风云难算,天意难测……李见碧伸手捂了捂心口,他这几日心烦意乱,莫明有些心慌阿。

他站在廊下,正愣神的功夫,突有一人从远处中庭的池边快速朝他而来。李见碧定盯一看,正是前些天以“镇巡”名义派出去的御史侍郎江宗。

这人也不知何时回来的,竟没有通报,直接到御史台来复命了?李见碧看他一路走来,下摆被泥水溅得一片脏污,心中徒升不祥。

那人没有打伞,径直站到了李见碧跟前,他未及上廊来便开口道:“大人,之前替你送信到岷关的几个信使已被抓了。”

李见碧心中咯噔一声,他与广阳王麾下大将私交的事迟早会被有心人捅破,他这几年小心了再小心,终于还是藏不住了。他心下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要说什么,转身慢慢走回了屋里的书案前。

侍郎江宗跟着他走进屋里,不顾雨水滴答,只站在案前道:“我此次奉大人的命,本是想将那几个信使遣散出关的,不想被人抢先一步,我到时,往岷关的几个驿站都被关了。”

“好,我知道了。”李见碧轻道,“你先回去吧。”

“大人,这件事必有人背后谋划,这几个信使如今被关押在地方守备的监狱里,如果有人对其严刑逼供,说出什么不利于大人的事情,如何是好?”江宗道,“此乃千钧一发之刻,大人你有什么办法,赶紧做吧!”

“已太迟了。”李见碧苦笑了一声,道:“今天进京的地方官,其中一人是溪疆总兵王春保。我今早遇见这人,还没意识到,如今想来,这人就是为告我的状而来的。”

李见碧道:“溪疆总兵镇守辽、闽、屿三处,其中两处正是通往岷关的要道,这人抓了自己驿站里的信使,迫不及待入京来面圣,必然是为了揭发我私通关外的罪行。你说的严刑逼供,人家恐怕早在进京前就做完了。”

江宗听了脸色苍白,急道:“这如何是好!”

李见碧道:“圣上每日戌时 召见地方官,这会王春保已经在谨身殿外候着了,我再位高权重,纵然只手遮天,也不可能从圣上眼皮底下将人拉回来啊。如何是好呢……”他闭了闭眼,“轻则贬官,重则流放,全待明日圣意,也看那王春保的本事了。”

李见碧道:“我早知有这么一天,命中劫数,听天由命吧。”

“大人……”那侍郎还欲说什么,李见碧却打断了他,“你先回去吧,我累极了,要休息一会。”

江侍郎无法,只得拱身告辞。外间的家奴拿了伞,替他撑着往大门走了。

李见碧扶额在案前坐了一会,他似是瞌睡了一阵,醒来后睁开眼,从橱中拿出一檀木金锁的方盒,将几卷册子轻放了进去。他将方盒揽在怀里,出门对门口的侍从道:“备马。”

那侍从问:“大人是要进宫吗?”李见碧道:“不,去刑部尚书府。”

御史台与尚书府相距二十里,马车行了半个时辰便到了。李见碧撩开马车的绣帘,抬头看到尚书府描金的牌匾,夜雨稀薄如雾,那字体刚正遒劲,黑夜中暗芒如星。

范平秋,但愿我没有看错了你。

范安正躺在床上,露着屁股让家奴擦药水。擦到痛处总免不了嚎两句,手中一方锦帕都被他咬成了条。那擦药的家奴被他时不时的喊声吓得心惊肉跳,心掌哆嗦着,更不知轻重,一下擦得重了,引得范安全身如鱼似地弹了一下,哭着骂道:“你就不能再轻点儿吗!”

他话音刚落,那寝门突然被人打开了,范安抬头看了一眼,又骂道:“混帐阿!开的什么门,我这屁股破成这样,可不能见风啊!”

那门侍哆嗦了两下道:“对不住大人……可李大人来了!”

范安愣了一下神,出口便道:“哪个李大人?”不想话音未落,那寝门又被人打了开来,李见碧一脚迈了进来,道:“是我。”

范安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将被裤子往上提了提,不想裤边擦到屁股,传来一阵锥心似的刺痛,他还想大嚎一声,但李见碧看着他,他赶紧咬了牙,将那嚎声吞进肚子里去了。

李见碧怀里抱着一方小盒,全身雨水淋漓,只一双细长的凤眼泛着烛光的冷芒。

真是要命的冤家阿,你这个点上来做什么……范安还想起来给他行礼,但他的屁股实在已经翘不起来了。李见碧看他挣扎了一会,说你不用起了,就这样躺着吧,我说几句话就走。

他说着走上前来,擅自摒退了屋里的家奴。范安看他将寝屋的门轻轻关上,又往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李见碧全身穿着深紫的袍衣,颜色肃冷异常,而脸色雪白,黑发如漆,衬着雨水烛光,一语不发,看上去如同鬼画里的妖精。

范安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他咽了咽口水,轻声道:“李大人找下官,可有什么要紧事啊……”

李见碧突然弯了弯嘴角,他脚步轻动,拖过一旁的椅花梨坐在范安身边,沉默了一会,问:“伤如何了?”

范安连道:“多谢大人关心,没什么大碍呢……”他正说着,脸上一凉,李见碧竟伸手抚上了他的脸,范安愣了一下,脑子轰地一声卡死了。

李见碧笑着看他,道:“我今日才发现,你长得挺英俊阿……”

范安屏住了呼吸,他十分想不明白,他在李见碧眼前晃了一年了,这人从没夸自己一句。如今露着屁股趴在床上,竟看出英俊来了?他定定盯了李见碧一会儿,鼻子吸了吸气,忍不住抓住李见碧的手哭了起来:“大人你可是受了什么刺激,可别吓下官阿……”

李见碧被他说着脸色一冷,连忙将手抽了回来。

不识抬举的东西,果然消受不起一言半词的奉承好话。

32、求助

李见碧抽回了手,看他露着屁股趴在床上眼泪涟涟的模样,心里恨铁不成钢,真恨不得再抽范安一顿。

“李大人,你衣服都湿透了阿……”范安仰头看着他道,“小心别受了凉,赶紧先换了衣服吧。”他抹了抹脸,正要唤门外的家奴进来,张嘴却被李见碧握住了手。

“不用了。我今天来是有东西要交给你。”他说着将放在膝上的檀木金锁盒子放在范安枕头边,手伏着盒面,问,“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是银……银票吗?”范安怔怔瞧了瞧那盒子,面露尴尬道,“李大人你想让下官替你办什么事,吩咐一声就是了,用不着这样啊……”他话音未落,冷不丁却被李见碧拍了一脑袋,但听他骂道:“你这混帐!整日除了想着男人、儿子、银子,可还装着别的东西么?!”

范安被他一句话骂得懵了,恨不得立即起身告罪。他脸红无措着,又听李见碧说了一句话,差点吓得他从床上滚了下来。

李见碧道:“这里面装着当朝首辅梁业年十年来贪污渎职的罪证,帐本供词和押契,你拿着这个,相当于握着梁业年半条性命。”

范安愣了半晌,明白过来下意识挪跳了一下,他如视烫手山芋般看着那盒子道:“这……这么重要的东西,李大人你快收好!”

“我收着这东西已十年多了,现在怕是收不住,打算交给你了。”李见碧道,“你身为刑部尚书,明冤罚罪,理所应当要管这些事的。”

“李大人你说的什么话啊.”既然这些罪证你都收集了十年了,想必花了大心血,定然是为了某天弹劾梁业年准备的,你要弹劾就弹劾吧,成功了百姓之福,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却干什么突然要扯上我阿?范安慌道,“我一介三品尚书,哪来的胆子去指点内阁首辅的是非过失。”他这一辈子求的不多,就图个日子安稳。

是啊,他就是没什么出息。

他知道那梁业年不是个好官,这人在内阁一手遮天,贪污受贿的事一桩桩记下来,几天几夜怕也写不完。他在朝一年,已见识过梁业年整治人的手段,朝中多少官员,只要梁业年一句话,不需圣上批示,也无需刑部插手,直接就罢官,贬职甚至入狱。

但又如何?这人手握首辅大权已近二十年了,梁党亲信布遍朝廷地方,皇上的枕边的庞妃,好几个都是梁大人的‘义女胞妹’。放眼全朝,也只有李见碧这官相世家可与之抗衡纠扯,但又如何,这两人都斗了近十年了,梁业年不也没被扳倒吗?

他范安何德何能,竟让李见碧觉得自己有能耐去告梁业年的状?他一无权势,二无胆识,与梁大人做对,岂不送死吗?

是啊,李见碧竹君雪松,大宣得此一人,是苍生之幸,他范安虽心生向往,但归根结底,不过抱着仰望的姿态远远钦慕,他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几斤几两,范安心里清楚得很。

李见碧见他不说话,又笑了笑道:“你上任将近一年了,所做所为我都看在眼里,你心思细,人也聪明,难得还懂人情世故,心下宽容,万事能忍,假以时日,必能成大才的。”李见碧道,“你的眼光,不应只放在刑部这方寸之地而已。”

“李大人不要再说了。大人太看得起我了!但……”范安打断了他,手拽着床上的被角,低头红着脸道,“老实说吧,下官不敢与梁大人作对!”事已至此,他干脆挑明了道,“我还有两个儿子要依靠我,当这个官就图个安稳。我对不起大人的青眼,更对不住皇恩浩荡。我已想好了,等我伤好了,就去辞官。”

“你……你这废物!”李见碧蓦地站了起来,他气急攻心,想去抓范安的衣襟,却抵不住心口一股闷气上涌,站都站不稳了。范安看他苍白的脸色,急唤道:“李大人!”

李见碧手抵着床沿闭了闭眼,他静了一会,强迫自己平下心来,等气顺了,又慢慢坐回了旁边的椅子上。

范安见他闭眼坐着,右捂着胸口,那眉头紧皱,不知是不是痛着。他心下十分愧疚,想伸摸一摸他,手伸到关空却又缩了回去。

“李大人……”范安轻唤了他一声。

李见碧慢慢睁开眼,却是不再看范安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强迫你。你贪生怕死……”李见碧蓦地笑了起来,“可贪生怕死并没有错啊……人生在世,哪个能做到视性命如儿戏。你有牵挂,有不舍,人之常情,我都明白。我不怪你。”

范安被他几句话说得绞痛不已,倒希望这人能痛骂他一顿啊。

“你一定觉得是我想拉你下水,要害你吧?明知你不是梁业年的对手,还硬要拉你与他做对……”李几碧叹了口气,声音听上去颇为疲惫,“但……我实在也没有可以依赖依靠的人了啊……我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来找你。”

范安吃惊地看着他。“李大人何出此言,你兰台五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言官不计其数,人才济济,怎会找不到可靠之人?”范安道,“何况大人深得圣上青睐,朝中威名声赫,又何需依靠他人?”

“威名声赫?人才济济?”李见碧道,“若我有一天死了,我兰台数以百计的大小官员,没一个能是梁业年的对手。大宣三年一次的京察,他大手一挥,能一次把我手下的官员都换一遍血。”

李见碧闭眼,许久笑道:“风雨欲来,临台不过我一人而已。”

此时范安尚不能明白李见碧心中的无奈无助。他多年以后,想起这一夜来,都在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没在那时挺身拉李见碧一把。

好在他天生心软,对着这样的李见碧,鼓起勇气说了句:“大人若真的没地方放这盒子,要么……就先寄托在我刑部吧。我……我就当这里面放着的是银票。”

李见碧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弯,如释重负般笑了一笑。他站起来走了两步,于范安床前一丈处站定。范安不知他想干什么,正疑惑的功夫,竟见他一撩袍,弯膝跪了下来。

“学生李见碧,多谢范大人。”他说着起身,复看了一眼范安,转身开门走了。

范安张着嘴,几数之后才回过神来。他大喊了一声,门外的元珠跑进来,忙问怎么了。范安怔了一下神,说你派人往李府去盯着。

元珠看了一眼门外,说这大半夜的,又下着雨,大人做什么要叫人去盯着李府啊?

范安道:“我心下不祥,今夜恐怕有什么事发生,你去盯着就是了。”

无珠看他神色前所未有的正经焦虑,心知不是玩笑,应了一声,忙去了。

33、失信

智者见叶知秋,愚者临死不知。在预知能力方面,范安与李见碧是同一个水平,指不定还比李见碧更准些。他说完“我心有不祥”,宫里谨身殿前就发生了不祥的事。

今夜大雨,溪疆总兵在谨身殿外已候了三个时辰,皇帝刘熙与几个枢臣在商讨完军事已近子时,按理说不会再召见地方官员了。他这次来得不巧,刚巧皇帝今天很忙。

他已准备明日再来候着了,不想殿里的太监走过来道:“王总兵是吗?圣上召见,随我来吧。”王春保一喜,忙道多谢公公。那太监未回头,只道有什么事长话短说,这么晚了,别上圣上太操劳了。

说话的是宫里的掌印太监,王春保连忙附和说是,他走在那太监身后行了片刻,终于站在刘熙的御案前了。

刘熙还在批奏,抬头看了他一眼,问:“爱卿何事?”王春保咚地跪了下来,大声道:“臣有机密奏报!”

王春保是武将,常年在外领兵,行事不算斯文,这一声字正腔圆,声雄音亮,几乎吓了刘熙一跳。他搁了笔,问:“什么机密?”王春保直起腰,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递到头顶。

刘熙让太监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原来是本弹劾李见碧的奏章。里头罗列了李见碧的几条罪行,包括恃宠骄横,结党营私,贪污不法,独断三司等等等等共计十二条……刘熙仔仔细细看下来,竟然面不改色,直到看到最后一条:企图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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