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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上——by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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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正坐在晏头与人说话,宫外宴请不喜太过冷肃,又值春日,暖阳和煦,那人难得穿了件浅色绣金的薄袍,江风微动中,如松矗香雪,风姿怡人。

他心里怕着李见碧,怕他字字如针的言词,不容细砂的厉眼,不畏不屈的风骨。但两月未见,心里毕竟有些思念,此时见他眉目含着浅笑,不似平日那般刻薄冷清,久别胜新婚,再见如初见,范安脸上不由自主浮起了笑容,一颗戒备满满的心如雪遇春般化开来,随着满江云紫牡丹在风中摇摇摆摆了。

他本想隔着众人远远看一会李见碧,却没想到李见碧冷不丁转过头来,恰好与他四目相对。范安心里咯地一声,连忙转个身准备走到别处去。

不想跟着他的萧大学士却叫住了他,那人抓着范安的胳臂,说范大人你去哪呀,你的位置就在前边,不要走远了。他说着也不管范安如何,拉着便将他引到了御台下边,那李见碧的位置便在范安右前方,抬头不过三丈距离。

范安不好意思地坐了下去,抬头朝李见碧憨笑。李见碧嘴角轻弯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转过脸去不理他了。

席间圣上赐酒,百官谢恩呼万岁。尔后于台行歌舞,鼓乐升平。

那宫娥在列宴的平地上载歌载舞,漾漾水长袖,袅袅楚宫腰。范安一双眼睛却透过舞娘的身姿,定定落在对面李见碧的身上了。

李见碧身边的御史中丞及一干侍御史看过去,便见这人眼望前方,一脸痴状带着色眯眯的怪笑,衬着席间花酒熏出的潮红,眼色迷离,活活一副色欲熏心的模样。

李见碧也看到了,心想这人没见过舞娘么,还是已喝醉了,垂涎欲滴的,口水都快从嘴角流出来了!他心里立即生出了厌恶,低头喝了一口酒,却寻思着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是个人总会有点把柄,范安若喜好美色,时下又刚好没了夫人,如果趁时送几个美人过去,指不定能把他收买了。

他想到此便抬了头,对着范安露出了不怀好意的浅笑。那范安隔着几丈之远,稳稳当当收到了这笑容,立时心如撞鹿,脸上嘭地红了。

江天映牡丹,曲水举流殇,在座又尽是精通诗词的书生文人,这赏花宴行到尾声,不免就成了这百官攀词比句的“诗会”。侍者宫人拿来了笔墨,让这些在座的写诗赋词,又让礼部的几个大学士做评,得第一名的赏御酒。

范安拿着笔,时不时去瞧对面的的李见碧,他踌躇了半天在纸下写了几行字,放下笔却没将那诗交给侍人。

满朝文武,多的是七步成诗的能人,不消片刻,那诗词已如雪花片儿似的扬扬洒洒,都落到白大学士的手间了。那白大学士读着诗词,时不时便引来叫好声。范安旁边的家奴见自家主子写好了诗句,说我帮你拿过去,大人文采菲然,说不定能拿第一名呢。

范安忙道别别别,我这点文墨,不露还好,一露出来要笑死人了。他放下笔,将那面前写好的宣纸折了起来。

此时突来一阵江风,哗然抚过沿江的牡丹花丛,带起一片五彩的花瓣儿扶摇而去,范安宴桌上的一片宣纸煽煽,咝地一声离了桌面飞了出去。范安哎了一声,忙探出身子去抓,他猛然站起,却不防大腿磕到面前的桌沿,哗啦啦一声将整个晏桌给掀翻了。

周遭几位大人都转过脸来看他,那御台上的皇帝也看见了,难得却不怪罪,只道:“范爱卿手舞足蹈,莫非已喝醉了?”旁边的大臣闻言都哄笑起来,范安俺着脸面,极不好意思地连道见笑见笑。

旁的侍从扶他起来,几下将晏桌重新给他摆好了。

而那宣纸于地浮了几下,兜兜转转却飞到了李见碧的脚下。李见碧笑着拾起那宣纸,道:“范大人写好了诗,却不肯拿出来示人,难道是怕写得太好,惭愧了众人?”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御史中丞便接话道:“听闻范大人一十七岁便中了状元,文采斐然,写青词都是信手拈来,一首诗赋必然不在话下吧。且快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这满朝在座都知道范平秋被贬祁山,那手已插了十数年的秧苗,再好的文笔也要荒废了。这诗不愿意拿出来示众,必定是写得不好。那御史中丞偏在这时给他戴个高帽,显然便是要欺侮他,让他出丑。

但这满座文武都在期待他出丑似的,御史中丞的话一落,立即引来连连的附和声。范安坐不住了,他唰地离了座位,道别别别,这诗写得惭愧,实在见不得人!他说着便往李见碧的宴席跑过去,那江边辅的是沙石路,有几块凸出来的鹅软石,范安跑得急,脚下一不留神,嗵得一声竟摔倒了。

他这一跤摔得极好,五体投地正好扑在李见碧的宴案前。

李见碧挑了挑眉,旁的几位大臣却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人真是举止之间处处丢人,怪不得行事低调,这一朝高调起来,脸面连同骨头都丢得一丝不剩,哪还认得出来是当年清风傲骨的范平秋啊。

李见碧旁边的侍从连忙上去扶起了范安,范安颤颤动站起来,只觉得全身骨头都碎了。他揉了揉膝盖正不知所措,那李见碧竟然不嫌弃他,打呼他叫他坐在自己身边来。

范安受宠若惊,心下一亮,顿时全身都不痛了,几步走至李见碧身边,真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他看着李见碧手中的宣纸,讨饶着要李见碧将那诗纸还给他。

不料那御史中丞横出一手,冷不丁抽过那宣纸,还没等范安反应过来,打开便朗声读了起来:

魏紫姚黄十里红,东栏一树雪松松。

五柳不识真国色,投笔折腰向花丛。

诗读完了,在座百官都饶在兴致地看着范安。

这人好生疏狂,寥寥几句,却在说满座不识真国色,只知道颂水赞花?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本是赏花宴,不赞牡丹,赞谁去?立时便有人问:“哎哟范大人,你即觉得这满眼牡丹愧称国色,那你觉得什么才叫‘真国色’?”

东栏一树雪松松……御史如那一帮人便坐在东台,立时有人往那边瞧了几眼,此时有个着白纱衣的女子正站在李见碧身边,舞完了侍候几位大人倒酒。那内阁的梁业年立即道:“我看范大人必然是看上了那位倒酒的女子!”

那手拿花酒的白纱舞女本来好好站着,闻言脸唰然红了起来,她看了一眼与李见碧坐在一起的范安,立时羞答答地跪了下来,道:“小女子不敢!”

范安以手掩面,当下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心道你不敢,我还不敢呢。他着急地看了一眼李见碧,欲言又止,欲哭无泪,憋得耳根都红了起来。

李见碧心领神会,笑道:“听闻范大人府内无妻室在侧,却独自带了两个儿子,甚为辛苦。如今难得对此女一见倾心,圣上何不趁此成全了两人,赐一段姻缘?”

范安下身一抖,冷不下从李见碧的席座上滑了下去,差点倒头栽到身后的牡丹丛里。

旁边的御史中丞一手扶起了他,笑道:“范大人不必如此激动。”

9、深水几尺

范安爬起来,刚想说万万使不得。旁边的梁业年上来竟道:“李大人说得极有理,良辰美景,好事成双。圣上便应允了吧。”

今天的太阳怕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两个平时抵死做对的李大人和梁大人,没想到竟在赐婚一事上齐心协力了起来。看来这范大人简直是朝廷福星,御上坐着的刘熙心里大为感动,当下便开口应允下来,又吩咐尚书省回去拟定赐婚的圣旨。

范安真是有苦说不出,当下情形已不容他再有推辞,于是只能抹了抹额,跪地谢恩了。他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红霞满腮的舞女,脸上抽着笑,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众人闹了这一出喜事,心里甚为开怀。那宴前的白大学士手里的诗句没评完,圣上示意继续,自己下了御台往旁处休息去了。

范安心还心神恍忽地站着,旁边的李见碧轻拉他过来,让他在一旁坐下。亲手斟了酒递给他道:“恭喜范大人今日喜得良缘。我先敬你一杯可好”

范安近在咫尺地看着李见碧,伸手将那酒接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却是不喝。另一旁的御史中丞见状问道:“范大人为何不喝,难不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范安眼里盈着热泪。“我先前多有得罪于李大人,不想今日李大人这样不计前嫌,助我结缘,还替我斟酒。”范安道,“李大人大人有大量,我心里感动,舍不得喝这杯酒。”

御史中丞翻了个白眼,心道贱人就是矫情。

李见碧拍了拍范安排肩膀,说范大人多虑了,你新官上任不过几日,我能有什么事来怪罪于你?你刑部与我都察院多有共通之处,以后做事定然有劳烦范大人的地方,学生只求范大人不要见烦才是。以后学生定然会记得你的好处的。

这话简直中听得可怕,范安刚放下去的一颗心晃晃悠悠地又提到了嗓子眼。他想你不用记得我的好处,只求你将月余前杨谦那件事给忘了,不要记恨我就好。

范安不敢直视李见碧,他咽了咽口水,将手中的花酒慢慢饮尽了。

他方才从对面的宴席跑过来抢诗的时候摔了一跤,没摔破膝盖,却划破了手,他自己没察觉,起手喝酒的时候却被李见碧一眼瞧见了。李见碧轻哎了一声道:“范大人你的手怎么破了?”他说着替范安放下手中的酒杯,拿五指在范安的手心抚了抚。

范安被他这一抚,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只觉得全身如触电般痉挛了一下,咳着就要把刚喝进去的酒吐了出来。那被赐的舞女还站在一旁,眼见他咳得厉害,忙伸手过来替他抚了抚背心,道:“范大人小心。”

李见碧笑着,他向自己的侍从要了一方帕巾,拿过范安的手细细给缠了几匝。范安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修长的五指上下轻动,呆愣着说不出话,好似三魂六魄都给绕进那柔软的丝香里去了。

他心里感动,抓住李见碧的手腕差点哭了出来。

此时宴台下的白大学士正评诗,有位御台萧中书写了句“百花何须怨春短,深江不过两仞宽。”,那白大学士念完,随口问到:“我曲江水有多深?真只有两仞?”

那内阁立即有人接话道:“自然不是,据我所知,曲江江深三仞三尺,有《曲洲河鉴》可考。萧中书不过信口一说。”

这说话的正是内阁侍郞李长川,一言即出,这边一众御史都抬了头。这兰台做百官审录之事,讲究便是实事考据,最岂便是“信口”一说。李长川一句话戳中了这一帮人的死穴。

于是立即有人反驳道:“《曲洲河鉴》是以前在任知洲所着,至今已过数十载,早不做数。萧中书说得并没有错,这曲江河深就是两仞。”

那白大学士见态势不对,立即打圆场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并无多大相差,是我多虑,多虑了。”

不想那李长川却不依不饶道:“做诗可天马行空,做事可不行。你兰台说错了话,便是说错了,何必死要面子强夺理。”

李见碧闻言挑了眉,道:“是真理我兰台自然认,只是《曲洲河鉴》确是数十年之前的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李侍郎用它来挑一句诗词的毛病,未免可笑。”

这李见碧开了口,那边内阁的梁业年果然就坐不住了:“纵然可笑,李侍郎起码还有个依据可循,你兰台信口开河,还不准别人说了?”

果然,死对头就该是死对头,连旁边的河深几尺都能争个你死我活,可见今天的太阳还是正常从东边升起的。范安眼见着这两方人马你来我往,心道真是吃饱了撑的,不如你跳下河去,等沉尸河底了,就知道这曲江水有多深了。

梁业年说完那一句,这边的李见碧竟破天荒没还口,他眼睛带着浅笑,却是往范安看了过来。

范安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全身受凉似的一凛,心道你别看我!我也不知道这河有多深!

其实在座根本没人在乎这河有多深,还不是为了争那一口气?

至于李见碧,这么多年了,他倒也不差这口气来活命。只是他一直不知范安这人心向何处,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便抓住来试探一番罢了。他为范安请婚,为他斟酒,为他包扎手掌,不就是为了卖他一颗心么?

“范大人,你说这曲江水有多深?”李见碧道,“两仞?还是两仞三尺?”

范安张大了嘴巴看他,许久道:“我不知道……行不行?”李见碧冷笑了一声,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花酒,侧脸飞过来一记眼刀,笑道:“绝计不行。”

那边的李长川见他许久不说话,催道:“范大人,你倒是说话!”

两方互不相让,怎么生生却拉死了他范安啊?范安只好站起来,他静默了许久,突道:“我记起来了!我曾在某书中见到过,说这曲江水睛天时水深两仞,雨天时水深两仞三尺。”

范安道:“雨多而水涨,所以两位大人说得都对。”

好个急中生智,化险为夷的妙招。

也好个两面三刀,毫无担当的无耻小人!

你真是绞尽了脑汁不去得罪人啊,光天化日,这种两边拍马屁的事也有脸做得出来?

李见碧一腔怒火堵在舌尖,明知他在信口雌黄,却偏偏说不出什么来反驳他,他第一次这样哑口无言,简直长了见识!

李见碧噔地放下了酒盏,抬头狠狠盯了范安一眼。许久平了平心气,笑道:“范大人说得好,你回自己的宴席上去吧。”

范安垂下了脑袋,颇为委屈地往自己位置上走。不想旁边的御史中丞突然伸出一只右脚,范安措不及防,啪地又摔倒了。

李见碧冷眼瞧了他一眼,道:“范大人走路仔细些,当心摔坏了脑子,再也爬不起来了!”

范安趴在地上,觉得那冷冰冰的声音落下来,唰唰唰地在他背上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直到宴散,李见碧也没再正眼看范安。

天色渐暗,李见碧乘车辇准备回宫。不想那范安突然跑过来把住了李见碧的帘轴,李见碧冷不丁见他冒出头来,几乎吓了一跳,皱眉道:“范大人。”

范安仰望着李见碧,眼里带着真诚的目光,没开口,却先伸直了手臂想来握李见碧的手。李见碧冷冷将他甩了开去,旁边的侍御史与李见碧同乘一车,见状连忙挡在了李见碧身侧,他手里咬着晏上进贡的黄桔,道:“范大人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再磨蹭着可要天黑了!”

范安哽咽着声音道:“我……今日在宴上多有得罪,只盼李大人不要生气……其实我心里对李大人极是仰慕,改天我……”

他话还没说完,李见碧已开口打断了他。“我不记得今日你有何得罪于我的地方。”他道,“范大人实事求是,一颗昭日之心不偏不倚,我敬佩还来不及。”

他说着放下了帘幕,开口吩咐打马走人。他一刻也不想再见到这油嘴滑舌的人了。

却没想那范安的脸皮实在厚得离谱,他竟然把住了车沿不肯松手,那马夫回头看了他一眼,不防范安冲过来,一手抢过了他手里的缰绳。

李见碧的车辇旁边便是一丛牡丹,范安手里握着那马绳不让车走,转身便往那花丛里捣鼓了一阵。不过几数转过身来,手里竟捧着一丛云紫牡丹,他冲过来,“咣”地又扑身在李见碧的辇沿上,伸手起了起帘幕,将那花束推到了李见碧跟前。

范安道:“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口说无凭,这点小意思,全当谢罪。”他说话间憨笑着,微低着头还有点不好意思。

那旁边侍御史张大了嘴巴看他,手里吃着甜桔都掉了下来,他连忙低头捡起,心道这范大人简直就是个奇葩啊!用这点东西就想收买兰台之首李见碧么?当我们是街头三岁小儿么?!糖葫芦还要三文钱呢!你这随手乱摘的花束也能当成心意捧到李见碧面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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