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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绶束花 下——by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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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安被掐着人中,此时哼哼蝍唧地醒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抬着将他扶坐在偏屋的罗汉榻上,有婢女拿了一碗红糖水,白琼玉接过来往舀了一匙,说大人,先喝碗糖水缓下劲吧。

范安昏昏噩噩地张口喝了一勺,旁边的元珠道:“大人,尚公公还等着呢,不如先把旨接了。”范安嘴里的糖水咽到一半,闻言惊醒过来,看了一眼门口的尚中喜,捂着嘴巴却哭起来了。

尚中喜看他伤心欲绝,心中想着莫非这人看不上那郑蔚儿,想抗旨么?他也不戳破,只问:“范大人你哭什么呀?”

“下官命薄福浅,早年就死了内人。不知廉耻,还迷上了男色,沾了龙阳之好。尚公公,你有所不知,我这身子早破败了……”范安抹了一抹眼,道,“郑大小姐蕙质兰心,我这样的人怎配与之?下官对不住郑大小姐啊!”

他说着突然站起来,道:“这旨我不能接,我不能害了郑小姐,我要进宫,我要面见太后!”他说着抬脚就要往外走。

但尚中喜是何人,这辈子宣了八百道旨,应付这种情况早游刃有余了。他一把拦住了范安,道:“范大人想抗旨吗?”

范安哭道:“不是!我是替郑小姐不值,她是不会答应嫁我的!”

“郑小姐若不答应,郑贵妃能让太后下这样的旨吗?”尚中喜道,“大人多虑了。”

范安道:“我不信,我要去见贵妃娘娘!”

“范大人你这不是作死么?!贵妃是你想见便能见的?这旨落下来都宣了!你进宫难道还能收回不成?此婚是太后的意思,却也是郑贵妃和皇上的意思,你难道不知道皇上近日的脾气?到时落个抗旨不尊,全府的人跟着你人头落地才高兴吗?”

尚中喜道,“你还记得十几年前八公主下嫁礼部尚书许青山的事?那许大人就是这样作死,放着八公主不娶,非要去跟他的表妹私奔,最后被抓回来,你猜怎么着?满门抄斩!”

全屋的人闻言都吓了一跳,有几个忍不住就摸了摸自个儿的脖子。

“自开国至今,皇上赐婚五十一桩,除了许青山,无人违逆。”尚中喜抬了抬手中的黄锦金轴,道,“你要做第二个许青山本公不拦你,接或者不接,说句话吧。”

范安被他一句满门抄斩吓得也不敢哭了,他自己死了不可惜,可还有两个儿子呢。

但,这一旨接下来,郑蔚儿便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伦理大义板上钉钉,他日死后,自己的牌位边立的都是这个人的名字。

是阿,长路漫漫,寒风多坎坷。谁不向往能有一人,来与他白首偕老,不离不弃,死后入坟,也有铭碑与之相依。范安是人,也会有这样的痴想,午夜梦回,他曾见那人逆风而来,君子如玉,青绶紫衣。

那是李见碧,不是别人。他也没有想过会是别人。

其实一切都是痴想,他每次醒来都再明白不过了。他范安是个冒名顶替的罪人,哪日真相大白,拖出午门凌迟示众,都不会有人同情的。罪大恶极,本该如此,他这样的人,怎敢怀抱这样的奢望?生死都孑然一人就是大好,何必卷进这么个不相干的女人,跟着他担惊受怕,不知所措。

尚中喜看范安静站了不说话,皱了皱眉道:“范大人,你想好了吗?”

“我接。”范安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刚才病中失态,让大人见笑了。”他轻轻托住了黄锦金轴,低头道:“谢太后恩泽,下官必铭感五内。”

尚中喜笑了,说大人能想明白就好。郑小姐这桩婚,朝中不知多少人抢着要呢,落到你范府,也算大人的福气。范安呵呵笑着,说是的是的。

刚刚还剑拔弩张地,转眼就其乐融融,一屋子人看着自家的大人,都担心范安是不是得了间歇失心疯。

范安送走了尚中喜,回来在榻上坐了一会,说饿了,要吃饭。府里人给立即给他备了一桌好菜,范安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吃完了。他喝了两口水,起身躺回榻上睡了一觉。

他这一觉从午时睡到黄昏,养足了精神。醒来后收拾了两件衣服,又让帐房支了二十两银子放到包袱里。他去马厩牵了匹黑马,说我去城外吹吹风,次日早上会回来的。众人跟着他出了门,白琼玉满面忧色地问:“既然明天就回来,为何要带着包袱?”

范安道:“这个你就别管了。”

元珠看着他,好似知道范安不会再回来了一般,她心中莫明害怕,欲言又止,哎了一声,道:“大人说话算话,早点回来,明天辰时还要早朝呢。”范安却没有接话,此时唐满从府里出来,手里拿了把油纸伞,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今日天阴,晚上恐有风雨,你带着伞吧。”

范安轻嗯了一声接过伞,静静看了众人一眼,掉转马头往城外去了。他这一去没有回头,直接到了城外西郊李见碧的住处。

他来时刚入黄昏,到了李见碧的门口已是入夜。天果然落了雨,范安下马撑开雨伞,抬手在李见碧的院门上敲了敲。他等了几数,那院门嘎吱一声打开了,李见碧站在门内,抬头看他,脸上似有笑意:“你怎么来了?”他看到范安濡湿的头发,心下微动,道:“下着雨呢,快进屋里来吧。”他说着伸手想去替他拿伞,不料范安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我要走了。”范安道,“离开京城,天涯海角,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要跟我走吗?”

李见碧怔住,如听到最骇人的笑话般:“你说什么?!”他看着范安的眼睛,将他的话又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连忙一手甩开了道:“你要走?”他蓦然注意到范安身后背着的包袱,心下一惊,问:“你要走到哪里去?!”

“太后下了懿旨,要我娶郑康之女!我真是受够了这些人的算计城府,我受不了了!再呆下去就要死了。”范安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紧了紧伞柄,又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见碧看他身体都在轻颤,心知这人正在气头上,忙安抚道:“别冲动,你现下走了,你两个儿子怎么办?你不管他俩了么?”

范安道:“我两个儿子都在城外读书,我接了你,再去接我的儿子。”李见碧一时乱了方寸,他怔忡的功夫,范安又抓住了他的手,问:“我再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李见碧不说话,范安便硬拽着他出了院门。李见碧跟他走了两步才惊醒过来,一手连忙把住了门柩,怒道:“你发什么疯!我不走!”

李见碧道:“太后要你娶郑康之女,你娶了便是!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吗?值得你罢官出逃?你儿子都养了两个,后院男宠女妾一个不落,还在乎娶个正妻?!”范安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李见碧,雨光闪烁,脸上雨水滴答,沉默着却说不一句话。

“我不会走。”李见碧抓住他的胳臂,“你也不能走!范平秋,你千里迢迢将我从河阳救京城,还记得当时你自己说过的话吗!你说要为我洗冤,助我东山再起!现在不过一个郑蔚儿,就让你怕了?!你为了救我,多大的罪都犯下了,却在这节骨眼上跟我说你要走?!”

范安深深迷恋着李见碧,但两人心之所往,终究千差万别。

“我明白了,你不会跟我走。”范安长叹了一口气,许久轻笑一声,“其实我早就明白……是我累了,不想再在这官场上继续走下去。我知道你回到京城后,还与其它人见过面。是你的旧友还是以前的同僚,或者是其它乱七八糟的关系我都不想知道。我只知你没有了我,必然还可依靠其它人。李见碧,我知道你心中从来没有我,我就当给自己一个机会,忘了你,也忘了这京城。他日你东山再起,也不必记得范平秋这个名字。”

他看着李见碧,隔着细密的雨珠,眉目朦胧。为了这个人,已经在泥沼中陷得够深,再不狠下心,很快连同口鼻都要淹没了。范安啊范安,色字头上一把刀,适时收手防陨命阿。

“李大人……经此一别,后会无期。你多保重吧。”他慢慢放了手,转身欲走。李见碧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眼神,绝决没有一丝留恋。他能清楚地预见,范安这次若走了,绝对不会再回头了。

快刀斩乱麻,但这一刀落得太快,毫无预兆,刀风落在李见碧身上,不及躲避,一下要将他的心脏给剖成两半了。

“你不能走!”李见碧道,“你走了我怎么办?!”范安看了一他的手,道:“你若不知道怎么办,可以跟我走。”

李见碧道:“我不!”范安面色不变,道:“好,那你留下。”他说着挣开了袖了,往前而去。李见碧突然上前抱住了他,道:“你别走!”

这一抱措不及防,范手身体一倾,手中的竹伞落到了地上,大雨淋漓,一下子便将两人浇得透湿。“李大人……”范安苦笑道,“我与你一起时,总是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范平秋,你救过我那么多次,现在就打算这么走了!你说过要为我掏心掏肺,我从前不信,为什么等我相信的时候你又反悔了?!你就当为我娶了郑康之女又如何!哪个朝廷官员不拉帮结派,还有比这更平常的事吗?你为什么不肯!”

范安笑道:“对,我就是不肯。”他心意已决,抓住李见碧的手道:“你放手吧。”

李见碧愣了一会,“范大人……”他突然放开了手,却后退两步双膝一屈跪了下来,他抬着头,几乎用哀求的语气道,“范大人,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你叫我怎么办……”他说到最后,语音哽咽,范安低头,第一次看到李见碧的眼里盈着泪水,雨光闪烁,可堪温柔。

李见碧道我求求你了,别在这个时候离我而去……

范安站着,李见碧的哀求字字如刀凌迟着他的血肉。范安静站了一会,许久后弯腰拾起了地上的雨伞,“对不住……李大人,珍重。”他咬着牙道别,转身慢慢牵了马往远处走了。

李见碧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夜色里,天地无声,只有茫茫无尽的黑夜。

64、夜雨

范安这一次去意决绝,打定了主意不会回头。但他料不到,他前脚刚离开范府,后脚便有人来拜访了他。

尚中喜赐婚的圣旨是下午申时宣的,不过几个时辰,朝中的大小官员都听闻了这桩喜事。既然听闻了,自然要道贺,幸得这日天色已晚,这婚赐得突然,多数人没有准备贺礼,否则这会儿的范府怕早已门庭若市。

但晚归晚,终挡不住几个热心的。首先赶来的就是兰台的御史中丞秦海儒,前任御史中丞半个月前被抓进锦衣卫去了,这人新官上任,家里早准备了些滋补的礼品要来孝敬范安,正苦于找不着机会来亲近呢,这会儿听说了,忙叫家奴把礼品搬上马车,二话不说便往范府赶。

不想他来得这样早,还是扑了个空。范府门开着,元珠站在门口,赔着笑说:“对不住秦大人,我们家大人出门去了,不知何时会回来呢。”

范安是朝中有名的“难巴结”,平时在府上,也总借口不在,这事秦海儒早有耳闻,见怪不怪。“无妨无妨!”他笑呵呵地看着元珠,说,“元姑娘,我听闻圣上刚给范大人赐了一桩喜事,特来道贺,既然范大人不在,我也不便多扰,只是这一车薄礼总该收下,你让我的人搬进去罢。礼到了,我马上走。”

元珠犹豫着,为难道:“大人不在家中,我做不了主呢……”

“这有什么做不了主的!”秦海不容她再说什么,转头便招呼人把贺礼搬出去。秦府的几个家奴手里捧着裹锦绣花的盒子,点头哈腰地往府里去。伸手不打笑脸人,元珠虽有为难,却也没拦。

这几个人也极识趣,安安静静将礼品放在了偏厅便出来了。反正这东西都堆在那了,还怕范大人不知道是谁送的么?秦海心放得宽,笑呵呵地拱手,说这回我可欠姑娘一个大人情,我这就告辞,不多扰。若范大人回来了,姑娘替我问个安。

元珠福了福身子,说奴婢不敢。他站在门口,看着秦海带人走了,刚要转身回府,大路拐角又有一顶暗紫流苏的马车隆隆往范府驶过来了,元珠远远看着皱眉,刚想说别理了,把门关上。不想那马车驻在门前几丈处,陈以勤撩帘从车里下来了。

陈以勤是郑康的义子,此行坐的是都尉府的车辇,黑马开路,旁边四个佩刀的带甲卫兵。这排场不大,气势却是凛然。元珠犹豫的功夫,陈以勤已慢慢走到了阶前。他双手一起,宽袖流锦,淡薄的夜色下,微笑轻浅。“元姑娘,下官陈以勤,欲拜见范大人,麻烦通报一声。”

毕竟是桓王府里出来的讲师,举止极有礼数。元珠展了眉,出来低了低头,说对不住陈大人,我们家大人不在府上,有事明日再议吧。陈以勤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有要事与范大人相商,麻烦姑娘通报一声。”

“奴婢没有骗你。”元珠道,“大人真不在府上。”

陈以勤静看着她。“哦?是么。圣上不是刚赐了婚旨,这时辰他去哪里?”他见元珠不说话,又笑着道,“两个小公子在家吧,贵妃送了些点心到桓王府,我出来带了些,给两个小公子尝尝。”

元珠道:“两个公子也不在府上,这几日都在城外书馆读书呢。”

“京城里的书馆多的是,怎么跑到城外去读呢?”陈以勤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在翰林院给他找个学士,专门给教两个小公子读书。”元珠道:“两个公子本来就是翰林出身的老先生教的,前日大人才令他们出城读书。”

“哦……”陈以勤静了一会,面色不变,道:“可我确有要事相商,你家大人临走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我不如在此等他。”

元珠面露难色道:“陈大人且回去等吧,这天很快要落雨了。我家大人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陈以勤笑着,拱手说知道了,我改日再来。

他转身进了马车,刚坐下,哗然有风吹过帘前流苏,陈以勤心中一紧,莫明有些惴惴不安。那马车往西南都尉府走了半里,他突然出声叫停,下车翻身上马,道:“你们先回,我往城外去一趟!”

“大人,天快下雨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去吧。”那卫兵劝了他一句,但陈以勤如若未闻,一打马便往城外西郊方向去了。

那卫兵说得没错,天很快落雨了。陈以勤才出城门,浑身已被淋得透湿。时近戌时,夜入得深了,风雨之中只有极淡极冷的月光。

陈以勤穿过坊市,往西郊去的路上没什么人,他打着马,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往自己这边而来。他以为是雨天赶路的行人,起先没有在意,直到与之擦肩而过,借着月光一瞥,依稀辨出那人是李见碧。他连忙勒住了马绳,下来喊道:“修远!”

雨中的李见碧转过头来,陈以勤看他着了件薄衫,面色苍白,显是在雨中走了很久。“你怎么出来了,这下雨天要去哪里?”

“陈以勤?”李见碧才认出他来,面上似有惊喜,几步过来抓住他道:“范平秋逃了!快去帮我把他追回来!”他说话间气息紊乱,一口气要喘不上来似的。陈以勤抓住他的肩膀道:“你别急,范平秋去哪里了?他来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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