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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孽 下——by陆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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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位太子爷几乎每一次在军机处那里,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要不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没有丝毫皇储的庄严。议政期间,大臣们在尽心尽力地进谏,内阁大学士们则是飞快地做着笔录。可太子殿下呢,一手撑着椅子扶手,慢悠悠地打着呵欠,此刻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只要议政一结束,兰珍立即撒腿就跑,恨不得尽快离开这处沉闷的鬼地方,仿佛多呆在军机处一会儿都会难受得要殿下的命。

皇帝无数次驾临长生宫,从最开始向亲儿苦口婆心的劝说,到后来耐心被彻底消磨一空,再到现在的听之任之,眼不见为干净。可以这么说,男人作为一位父亲,对兰珍这一颗掌上明珠,已经是失去任何期望了。皇帝简直是不敢想象,他日自己乘鹤归去,珍儿继承大统,这个国家会变成如何的景况。现在作为太子,兰珍残虐宫中的奴仆,将来一登大统,是要残杀文武百官,黎民百姓吗?皇帝从来不敢奢望,兰珍会成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般显赫的君王,只希望太子能够规规矩矩地当一个守成之君,而不是夏桀投胎,商纣再世的暴君。这只是一个要求很低很低的愿望而已。

皇帝曾经设想过,太子纳妃以后,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伴着,不羁浪荡的个性能够安定下来。有思及此,兰玫自作主张地为太子张罗了婚事,给儿子纳了三位,分别来自文官武将的贵族小姐,作为太子妃。这几位新进门的妃子,要才有才,要貌也有貌,却偏偏没有一个能让太子爷看上眼。在兰珍的心里,最美丽的,也最疼爱自己的女子,就只有姚倾城一个人,其他的女人都是别有用心的丑八怪。

其中一位妃子主动邀宠,殷勤伺候着太子,然而殿下不买账,伸脚便将弱质纤纤的女子踹出床去。

太子愤愤地咒骂道:“不知好歹的丑女人,别碰我!在我面前搔首弄姿,卖弄风骚,真是恶心到了极点。”

陪嫁的侍女听到寝殿之内,男人的骂声和主子的哭声,连忙闯进来替主子向太子道歉。

“你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跟我说话!”

若是在平时,生性跋扈的太子大概骂一骂太子妃,这怒气便算是过去了。可今日,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突然闯入,这无疑是火上浇油。太子一怒之下,又拔出剑来,一刀卸下那宫女的左手,还没解气,再来一下直捅对方的腹部。太子妃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得惊魂未定,放声大哭。

兰珍被哭哭啼啼的丑八怪彻底激怒了,拿起刀走向自己的妃子:“吵死啦,你个死丑八怪。”太子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狠狠地骂道:“你以为搽脂抹粉以后,你就会变美吗?我告诉你,丑八怪还是个丑八怪!”

此时的太子妃泪水不住地流,哭得像个大花脸。

“反正都是丑得像鬼一样,那不如让我大发慈悲,让你变好看一点吧。”

兰珍一刀一刀地,在女子的脸上划下一道一道的血痕。

104

兰珍不愿意见到自己那些丑不拉几的妃子们,夜夜流连在生母曾经居住过的长乐宫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没有人会来长乐宫打扰自己。太子独自在长乐宫走着,在宫灯的映照下,看着自己熟悉的一草一木。走进母后的寝宫之内,太子留意到梳妆的桌子上,那块大大的铜镜已经泛黄生锈,照映出来的景象也很模糊了。镜子前面,粉盒珠花,金簪玉钗,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面上。兰珍还清楚地记得,母后佩戴这些饰物的模样,是多么的明艳照人。然而,使用这些东西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复存在了。美丽的母后牵着幼小的自己,在长生宫里头度过了兰珍人生中最最幸福的时光。

想到这里,兰珍跌坐在地板上,头伏在膝盖上低声地饮泣着。呜呜呜,日日夜夜缠着自己的妃子真是烦死人啦,那些女人我一个都不想要,我只要母后。哭得眼睛快要睁不开的人,慢吞吞地爬上皇后的床上,蜷缩成一团躺在床榻的一侧。鼻腔内弥漫着熟悉的熏香,仿佛回到幼年的时光。那个时候,可爱的小胖子缩在母后的怀抱里,被温柔细语哄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当然,这些美好的日子,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

“好你个兰珍,太子妃一个个的哭泣着来朕这儿禀告,说你夜里竟然不在长生宫!而且,你还对你的妃子如此残暴,损毁花容,真是岂有此理。”皇帝愤怒地训斥着这个不肖儿。

“这不能怪儿臣,那些女人我听到她们的声音就直想吐,若不是念及她们的父亲是大夏的忠臣,我早就砍死她们了。”兰珍不以为然地回答道。

“你……你,朕怎么会有像你这样混账的儿子!”

太子也不甘心,也责怪起皇帝来了:“是你把我养成这样子的!都怪你,害死我母后!从小就把我扔在闹鬼的长生宫,我长成现在这幅模样,还要多得父皇你对我的悉心栽培!”

“混账东西!”七十岁的老皇帝震怒,举起龙拐杖作势要打在亲儿子的身上。

兰珍没有丝毫躲开的意思,拐杖重重地砸在自己手臂上。之后,太子便哭了,通红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声地喊道:“子不教父之过,你这个人做父亲,简直就是失格!你打我,你不让我见母后,你甚至还害我没有了母后,我恨你,我恨死你啦!”说完这句话,兰珍用力擦着眼眶的泪水,奔跑着离开了自己的父皇。

兰珍回到长生宫,宫人们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侧,连呼吸不敢用力,生怕惹到情绪激动的太子殿下。

“给我上酒。”

兰珍觉得自己很委屈,寻常百姓家的孩子,都是娘生父母养的,可自己呢,打小就一个人生活在这讨厌的长生宫。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太子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酒。但还是不解气,兰珍直接对着壶嘴,一整壶一整壶地灌着自己。

“来人,继续给我上酒!”

兰珍继续不停地把酒倒进自己肚子里,脸上是满满的泪痕,衣襟颈项被酒液沾湿得彻底。此刻的太子,脸庞红通通的,不知道是哭泣的缘故,还是喝醉了的原因。兰珍拿着壶柄倒了倒酒壶,发现里面的酒又喝光了,便大声地呼喝着。

“次次都要我开口才上酒,你们这些狗奴才,实在是太仗势欺人了!”

太监听到殿下的呼喊,连忙捧着盛满了酒的酒壶,弓着身子小步快走,将酒呈上。

谁知道,怒火中烧加上酒醉迷糊的太子,早已拔出长剑,准备教训一下不听话的奴才。兰珍高举长剑,正要往那小太监刺去。小太监侍奉太子爷有些年头,主子的脾气自然是清楚的,幸好早早提防殿下发酒疯,成功躲避了那要命的一剑。不过,就浪费这一壶好酒了,酒壶砸在地上碎了,酒洒了一地。兰珍看见这该死的奴才竟然闪躲,实在是太可恨了。于是,太子便走向躲得远远的狗奴才,不杀死这狗东西,心头之怒实在难平。然而,地板上流满酒水,湿滑得很。正值酒醉的太子,步履不稳,走着走着滑了一步,身体便失去了平衡,持剑的手在空中胡乱挥动着,长剑的剑锋从兰珍的颈项划过,划破了太子的喉咙。失去意识的殿下便倒在了血泊和酒液之中了。

白头人送黑头人的皇帝,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举目无亲四个字,恰恰是此时自己的景况。海若多甫说的没有错,同时继承自己和兰政血脉的后代,到最后全部都死在自己的前面,可自己没有听进海若多甫的忠告。

年迈的皇帝,在结束了太子的丧礼不久之后,来到长久被遗忘的齐王府。兰俊看见皇帝突然大驾光临,连忙偕同妻子和长子,向陛下问安。

“哦,你是兰俊啊?”皇帝眯了眯昏花的老眼,望着跪在地上的中年男人:“上一次朕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十六岁的少年。”

“回陛下的话,罪臣正是兰俊。”四十九岁的齐王回答道。

这时候,王府的老奴为皇帝上茶。

皇帝接过茶盏,细看觉得不对:“这么次的杯子,真的是造办处的出品吗?”

“回皇上,臣乃戴罪之身,王府使用的器皿自然是造办处末等的瓷器,请陛下见谅。”

皇帝没有接过兰俊的话,目光投到了跪着的妇人身上:“这位就是你的王妃?”

“是的,这是梓潼玉琴。”兰俊介绍道。

老皇帝打量了一下,穿着跟王妃二字无缘的妇人,问道:“这位齐王妃,在这王府的日子过得还习惯吗?”

荣玉琴不卑不亢地回应道:“回皇上的话,臣妾身为王爷的妻子,与夫君同甘共苦,实属臣妾的本分。”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皇帝指了指荣玉琴身旁的少年。

齐王妃接过话来:“此乃犬儿兰桢。”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兰桢听话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天庭饱满的方脸,以及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过一长相庸常的男孩而已,全然看不出那个人的模样,皇帝在心中下定论。老人又看了兰俊一眼,艰难地从齐王的眉宇之间,找到丝毫那个人的影子。

“这孩子几岁啦?”

“过了中秋,兰桢就满十岁了。”

在皇帝的恩准之下,兰俊三十三年以来,第一次离开齐王府。不过,兰玫却要兰俊父子跟着自己,一同前往废弃多年城郊的山庄。那竹园小筑,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的模样,然而地上的泉水,仍旧自顾自地流淌着,一如无情岁月。兰玫就站在水边,静静地看着曲水流过。

在皇帝离开之际,少年突然伸出双手,想要拉住了老人的衣袖,却被对方挥袖躲开了。皇帝还狠狠地瞪了兰桢一眼,但什么话也没说。兰俊知道儿子闯祸了,连忙要他叩头谢罪,皇帝却说免了。然后,兰玫就让人把自己抬回宫中去了。

少年站在原地,看着那苍老的背影渐行渐远,嘴里小声地自言自语,说出自己此生不曾听过的名字:“罗德铎甫……”

105

皇帝在孤独的陪伴之下,度过完他人生中第七十四个春节以后,就在一个下着小雪的夜晚,在未央宫中,永远地沉睡归去了。古语有云,人生七十古来稀,皇帝享得高寿,又是寿终正寝,这也算得上是笑丧了。国君忽然驾崩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皇宫。满朝上下文武百官济济一堂,纷纷议论着,太子早逝,皇帝膝下无子,那该由谁来继承大统好呢?

就在这个时候,其中一位文渊阁大学士,带着一封先帝的遗诏,出现在众人面前。大臣看见确实是皇帝御笔所写的圣旨,连忙下跪听旨。在遗诏里,皇帝写到,打从自己登极以来,已有三十七个春秋。刚开始的时候,朝中有不少大臣对于自己的执政,心中存疑,甚至质疑自己作为皇帝的合法性。彼时,毛国和西狄趁着我夏国大局未稳,夺我罗荒野以及西北疆域,使我夏国男儿脸上尽失颜色。国仇家恨,不共戴天。皇帝笔锋一转,提起自己当年突然继位,皆因兰政身体虚弱,不能临朝掌政。而自己临危受命,迫不得已之举。如今,自己已到风烛残年,也该是将帝位交还兰氏的时候了。齐王兰俊经已五十有三,有勾践之志,皇帝指定此君作为自己的皇位继承人。同时,兰玫特意交代,自己死后,废除大夏国号,改回天朝。而自己的遗体,也不入葬帝陵了,兰玫希望能够葬回萧氏一门的陵地,至于谥号,写上天朝上国安宁侯七个字便足够了。

兰俊甫一登基,便立即下旨,将生父兰政的遗体迁回帝陵,同时将其追封为庄仁德圣文皇帝。就在迁葬的过程中,宫人禀告先人的大体缺了头颅。幸好新帝在未央宫的一个多宝格中,发现跟先父尸骨同样乌黑的头颅,于是便将头骨归位,让父皇入葬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帝陵。

鬼魂正要开始在尘世飘荡的时候,便被二位鬼差拦截住了。

那一黑一白两位无常,向这无根的孤魂弯腰作揖,说道:“小的向上师请安。”

鬼魂有点被吓住了,想要往后退找机会逃跑。

“上师莫怕,咱们兄弟俩是前来送上师您上路的。”

孤魂看见这两个鬼差对自己态度极为尊重,也就放下了心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是要带我去地府吗?”

那拖着鲜红色长舌头的白无常点了点头,笑着回应:“正是正是,烦请上师跟小的走一趟。”

那鬼魂便听从这俩差人的话走了,嘴吐长舌的谢必安拿着鞭子走在前面,黑头黑脸的范无救手里拿着手铐,走在孤魂的身后。

“你们两个,没有将我扣住,就这样上路,真的没有问题吗?”那鬼魂好奇地问道。

谢必安嘿嘿地笑出声来:“这些小打小闹的玩意,应付寻常的小鬼还可以。上师身份尊贵,我们两兄弟怎么可以用杂耍玩意儿来锁住大人您呢?要是被王爷知道了,嘿,可有我们两个吃不了兜着走的份儿咯呵呵。”

这一路上,由话多嘴碎的白无常,沉默却不怒而威的黑无常,以及对死后的世界和自己元身都一无所知的游魂野鬼组成的三人组,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之中,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三途川。

“大人,我们正在带你渡过这三途河,”谢必安详细地介绍着,说道:“若是寻常鬼魂,上了岸以后,就要到阎罗十殿去,判官们会翻阅命簿,一个一个地对那些死去的人,一生的所作所为写下一阕判词。然后,这些亡魂就根据判罚轻重,在各层地狱领罪受罚。”

坐在小舟上的亡魂,听着范无救说着,炮烙钩舌上刀山下油锅这些难以想象的酷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谢无常轻轻地拍了拍那人的手背,安慰道:“上师请放心,您的身份特殊,不必走那么一遭,去见判官受那种罪了。”

“那么,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他是否还在这阴曹之内。”

白无常接过话:“大人请说,咱兄弟俩给您查一查,若是他还没轮回,我们一定帮你找到他。”

于是这阴魂便道出了一个名字来。

“哦,你说他啊,他正在刀山狱那受刑呢!”

鬼魂的嘴角不经意地弯了起来,又问道:“你们可以带我去看他一下吗?”

谢必安和范无救便领着这幽魂,来到了刀山狱。高耸的山上,插满了密密麻麻锋利的刀,数量多得数不清的亡灵们,在小鬼的皮鞭挞伐之下,在山地艰难地匍匐前进着。当然,这些亡灵之中,也包括了那个曾经夺走自己心爱之人的男人。那个人的后背,已经被鞭子折磨得皮开肉绽了,身体和四肢上,布满了被利刀穿刺的血洞。小鬼卖力地不停鞭打着罪孽深重的魂魄,可这身上被捅着一把把锋利的大刀,被折磨得不似人型的家伙,还用力地咬着牙,沉默地接受着非人般的刀刑,死活不愿意示弱。

此情此景,实在是太解恨了。

走过了奈何桥,鬼魂便到了驱忘台。执掌此地的孟姑,一手捧着小碗的汤药,另一只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青丝,正要往碗里放去的时候,亡灵从对方的手中抢过了汤药,一饮而尽。孟姑眼睁睁地望着上师大人,喝完那碗没有药效的孟婆汤,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啥没有说。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失职的缘故,请上师再喝一碗,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呢?若是被王爷发现,跑一趟血池地狱,怕是逃不掉的了。

在一个梅花盛开的日子,已经驾崩的夏国皇帝,曾经宠幸过的一位常在,在庵堂内秘密产下了兰玫的遗腹子。这消息惊动了当今天子,兰俊立即下令各方人马无比封锁那处庵堂,为了自己帝位稳妥,皇帝绝不能让曾经篡夺帝位的兰玫,后裔尚在人世的消息散布出去。皇家侍卫火速出动,不动声色地将那新生的婴儿带回皇宫,呈到皇帝面前。

106

兰桢抱着还没满周岁的兰梅,一脸高兴地逗着襁褓中的小娃娃,做着鬼脸哄得小婴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大皇子递出一根食指在兰梅眼前,小娃娃马上伸出手来,想要握住对方。这个软绵绵的小孩子,真是可爱极了,兰桢忍不住地再次亲了一下兰梅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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