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吕琏会回他一长段,然而那人只是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想这样做,便就做了呗,何况你一个失却大半修为的病弱妖怪,收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我似乎并未告诉你,自己失却修为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萤烛攥住身旁孩童小小的手掌。
吕琏看着那交握的手掌,酸溜溜地撇撇嘴:“我好歹也是仙人的徒儿,自然不会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你可真是难理解。”萤烛淡淡评论。
吕琏勾起唇角:“其实,我的心思想叫你明白,也不想叫你明白。”
萤烛疑惑地看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某个可能,一时倒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了,他又觉着这个可能简直太不靠谱,没事还是别往那处想。
而现下吕琏一步不离地走在他身后,又叫他想起了那一点不大靠谱的可能,他心里不知为何乱的很,怀里那小小的孩童仍旧是睁大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怯生生地望住他看。
萤烛未戴帏帽,如画的面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夜色里。他怀中的孩子年纪虽小,却也有着爱美之心,那孩子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摸他脸颊,摸罢再扯一扯他垂落肩头的青丝。萤烛倒也不在意,只顺从他作为,等他摸够了,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儿眨巴眨巴眼睛:“我没姓,他们都唤我小宝。”
“身边儿有熟识的人吗?”
“小宝无父无母,是个孤儿,不过在城西倒有一些同我差不多年纪的伙伴。”
萤烛适时地摸摸他后脑勺,只稍稍垂目,便能瞧见那熟记于心的面目轮廓,他看着这孩子,便想起旧事种种,仿佛又回到了八百年前,那人朝他伸手,眉目柔和的情景。他忍不住抹去小宝脸颊脏污:“从今日起,我便来好好儿照顾你,我叫萤烛,可记住了。”
“记住了。”小宝乖乖点头,他忽然看向萤烛身后,“大哥哥,那个叔叔就这么跟在咱后面,你怎么不同他说话呢?”
这么一说,萤烛好似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转身,望住那冻得鼻尖通红瑟瑟发抖的人,问道:“你怎的还跟着我?”
这人既然放过了他,按理说是应离开了,方才他跟在后头,萤烛只当是他有什么话要说,恰在那时又莫名地不想搭理那人,态度便冷淡了些,本以为自己不发一言那人讨个没趣儿便会自个儿走了,谁知他竟不声不响地一路跟到了竹林。
吕琏无奈地摊摊手:“我私自放过了你,南岦山暂时是不能回去了,这身上又没盘缠,实在没法子了,你总不能忍心救命恩人就这么冻死在雪地里吧。”
“你这人……”萤烛无奈地皱眉,“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脑壳儿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
萤烛不能理解吕琏的所作所为与其厚脸皮程度,天下之大,怎么就没他个容身之处吗,跟着谁不好,非要跟在自己这么一个作恶多端的妖怪屁股后头,他们很熟吗。
萤烛独身惯了,没怎么同旁人打过交道,是以自私得自个儿都没发觉,自然不会懂得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他原本并不讨厌吕琏,甚至对他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好感,然而自从被吕琏投以柔和暖然的目光后,心中便生出些莫名的别扭感,总觉着不自在。
“你就是个过河拆桥的白眼儿狼……”吕琏低垂了头,这幅姿态配上那通红的鼻尖儿,倒有些可怜又滑稽的意味。
萤烛看见他这模样,心中某块地方像是被谁揪了一下,更觉得不自在,他安慰似的拍拍那人肩膀:“谁说不让你跟了,我这里只有一间屋子,不嫌弃的话咱们三个就挤一挤吧。”
“真的?”
萤烛冲他笑笑:“我不骗人的。”
吕琏探起头,挑眉得意道:“还算你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
转回身继续往前走,缓缓地走入幻境,萤烛调侃他:“你这人的脾气就像个小孩子。”
幼稚,难理解,还稍稍有一点儿可爱。
可爱?
萤烛摇摇头,自己在这儿乱想什么呢。
吕琏自然不知道萤烛这点儿心思,他只是看着外头的夜色在步入幻境的一瞬间变作暮色觉着神奇,即便这变化他早看过一遍。
他置身于暖金色的黄昏,好心情地跟着萤烛往前走。经过石桥,经过那片植着奇珍异草的小小花圃,他想伸手摸一摸那里头色泽艳丽的花朵,却在快要触及时猛然想起萤烛从前的警告,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收回来,不满道:“这些漂亮玩意儿都只能看不能摸,真是扫兴。”
原本专心前行的萤烛听见他这句话,忽然停住,吕琏一个没留意就十分丢人地撞在他身上。他捂住被撞疼的胸口,正要开口,却见萤烛回过身来,腾出一只手,一根纤白的手指竖着搁在嘴唇前。
近距离地观赏美人面,那视觉冲击真不是一般的大,吕琏愣了半晌才回神,却瞧见萤烛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家伙不知何时竟沉沉入睡了,呼吸均匀想是好梦正酣,而萤烛方才转身那个举动,分明是嫌他太吵,乱着了怀里那位宝贝疙瘩。
“切。”吕琏嘴上不屑地冷哼了声,心中却是酸得要命,他看着萤烛小心地抱着小宝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见色忘友,白眼儿狼。
吕琏一边腹诽一边回想着方才有幸近距离窥见的美人面容,又不可控制地微笑起来。
终于瞧见这人的面容,从前肖想了那么多次,妖娆的,美艳的,邪魅的,都不及现下看见的这张脸来得动人,这眉眼鼻唇,真叫人无一处不爱。
倘若这张脸能对他露出个真实温柔的笑容,倘若那个人能对他说一句亲昵暖心的话,那便真是做什么也值了。
可惜吕琏这幻想没能继续多久,萤烛已领着他来到了那看似华美精致的屋舍。
这屋子从外头瞧倒是大得很,而当萤烛推开门时,吕琏所看到的却是与他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步入屋内,便发觉它十分狭小,从里头看这应是用木头随便搭盖起用以遮风避雨的小屋,仅仅是遮风避雨。
四面光秃秃的墙,屋内只一张木桌,几把木椅,加上一张狭小简陋的木床,便是全部的家当。
吕琏想起了家徒四壁这个典故。
他戳戳萤烛,木然道:“你好歹是个妖怪,怎么就不能花点儿心思布置一下你的,呃,洞府。”
“洞府?”萤烛奇怪地斜他一眼,“我又不是山中的精怪,哪里来的洞府?”
吕琏无奈地指着破了一个洞的屋顶:“好歹把这个洞补上吧……”
萤烛亦随着他往上望去,沉默了半晌,方无所谓地摆摆手:“幻境中从不下雨下雪,有个洞不妨事的。”
你倒是不妨事啊。
吕琏无心再同他争辩,他在外头忙活了半天,早乏累了,看见那虽狭小但十分干净的小木床与那小木床上柔软的被褥,立即扑上去仰面趴着。
他在这儿没舒坦多久,却觉有谁捏他脸蛋,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着萤烛正皱眉望住他:“这床是给小宝睡的。”
赶人?
见色忘友?
我可是你恩公啊,你就这样对待你恩公吗。
吕琏闹脾气似的又合上眼,不愿搭理他。
隔了一会儿,又听那人在耳畔低语:“这床狭小,你一个大男人睡这儿也不舒服,还不如咱俩一块儿打个地铺,也暖和些。”
一块儿?
吕琏十分没尊严地睁开眼,连连点头:“好呀好呀,如此再好不过了。”
说罢,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从床上下来,甚至主动整理了一套被褥铺在地上,解了外衣便利索地钻进去。
他从棉被中露出一个脑袋,眼巴巴儿地看着萤烛为小宝掖好被角,回身极其自然地褪去素白纱衣,吕琏看着他渐渐裸露的精致锁骨、白皙肩头,难耐地吞了口口水。
天知道萤烛纱衣里头连件中衣也没啊,吕琏心里交战了片刻,最后还是盯着只穿了亵裤的萤烛朝他缓缓走来,然后动作优雅地钻入棉被。
许是觉着他身上暖和,萤烛朝他这边凑了凑,连带着一片极淡的馨香也跟着传来,吕琏脸颊发烧,下意识往后挪了挪,还十分怂地翻过身,背对那人。
棉被本就不算宽敞,被他这么一挪,萤烛便觉着冷了,他不满地瞪吕琏一眼,也跟着向后挪去,动作间膝盖不经意碰到吕琏的臀部,愣了一下,问道:“你裤子怎么是湿的?”
经他这么一问,吕琏才想起方才跳窗屁股着地那桩事,尴尬的很。
又湿又冷的一块布黏在屁股上很是难受,吕琏别扭地再往外挪挪,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湿了便快些脱掉,不然多难受。”萤烛似乎还挺关心他的。
当着这人的面脱裤子,那多难为情,老脸还要不要了。
萤烛看他沉默着不肯说话,等了一会儿自个儿也困乏了,他闭上眼,小声道:“脱不脱随你。”
那人气息就在身后,吕琏僵硬了半晌,直到听见萤烛均匀绵长的吐息声,才将手伸到身下,解了那倒霉裤子。
第八章
与萤烛同床共枕,的确是件挺煎熬的事儿,抛却环境先不说,只那人不大老实的睡相,就叫吕琏有苦说不出。
萤烛看着斯文优雅,而然睡姿却是与其外表十分的不相符。他时不时便要翻一次身,手脚也时常无意识地乱抓乱蹬,有三次抓住了吕琏的手指便要往嘴里放。吕琏被他得逞了一回,他睡得挺熟,睡梦中觉着手指被个什么温热柔软的所在含住,也没怎么在意,直到被萤烛用牙狠狠咬住时,才惊叫出声,回神一看,就见萤烛闭着眼睛捉着他的右手啃得甚是舒爽。
……
吕琏后怕地收回手,食指上一圈儿月牙印子。
萤烛的举动骇得吕琏不敢闭眼睡觉,捂着棉被尽可能地挪远,生怕那人一不小心把他手指咬断。
他觉着萤烛是极有可能做出这档子事儿的。
果然如他所想,隔了半晌,萤烛又往他这边挪了过来,一条腿搁上他腰腹,一只手四处摸索,捉到了吕琏的手,便又要放嘴里。
吕琏掰他手指,萤烛不放,执着地往嘴里带,未果。
第三回萤烛贴在吕琏后背,手臂伸到他身前,被吕琏干脆地拍开,亦未果。
就这么折腾到了后半夜,吕琏睁着一双眼看向房顶那个倒霉窟窿,小冷风一阵一阵地往屋里吹,吕琏忍不住打个哆嗦,只有一片被角可怜地搭在他腿上,而他身边的萤烛裹住棉被蜷作一团儿,嘴里时不时吐出些无聊梦话。
吕琏麻木地看向萤烛,伸手拽过棉被盖住身子,他无奈地打个哈欠,终于合上眼皮。
好容易有了些睡意,屁股上却被谁狠狠踹了一下,吕琏忍无可忍的张开眼,正对上咫尺间美人无辜的睡脸,那人一条雪白的胳膊搭上他腰肢,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衾被里,正是个无害无垢的好模样。
“罢了……”吕琏低叹一声,认命地掖了掖被角,就这么睁着眼睛巴巴儿地挨到萤烛睡醒。
第九章
霞光笼罩住萤烛织就的幻境,他坐于亭中,低低地叹息,方才天色扭曲似的忽而清晨,忽而又变作暮霭纷纷的黄昏,最后才勉强维持住落日影西斜的景象。
萤烛面色十分的苍白,他握住手中的瓷杯,眉头深皱,已是无力再维持住这幻境了。
那一片碧波湖水缓缓消散去,而那湖面上随风款款摇摆的碧色莲叶亦随之消逝得了无踪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原本就是不存在的,这些物事,不过是他依照八百年前的旧景所施的幻术,假的东西,终归是要不见的,然而萤烛却不曾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早。
他昨日才找到那人的转世,还未同他多说上几句话,怎的就要先行离去了?
多不甘心。
萤烛感觉身上的力气被一点点抽走,身子不受控制地趴伏在石桌上,视线愈发模糊起来,手中的瓷杯一歪,碎落于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朦胧中他瞧见一个不甚熟悉的身影冲自己奔过来,近了些,又近了些。将那人担忧的表情尽收眼底,萤烛忽然想起从前自己说过的,除却那个书生,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关心在意他,这时候他反倒觉着心绪有些复杂难解,从前坚信的并不绝对,原来世上还是有人肯为他担忧的。
可那人为何要关心他这么一只妖。
萤烛不知要不要信吕琏所表现出的担心忧虑,,除却书生,他从未真正相信过旁人。
而吕琏则一径摇晃着他的肩膀,焦急道:“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白得像鬼。”
萤烛稍稍回复了些气力,隔了半晌方断断续续地道:“别……再晃了……”
吕琏听话地松手,想了想又将他扶起。萤烛惨白着一张脸靠在他怀里,跟着又皱住眉头,捂住嘴唇低低咳了两声。
吕琏瞧见他唇间逸出的血丝,连忙用衣袖为其拭去那刺目痕迹,他看向凉亭外光秃秃的一片平地,看向消失无踪的亭台楼阁,这些全数不见了,连同那暮色也渐渐地消散,细雪片片飘落进不复存在的幻境,只让人觉着寒冷。
他揽住萤烛的腰肢,好让那人靠在自己胸前,忍不住覆住萤烛手掌,他道:“先是将半生修为渡与旁人,又百年如一日维持着这个幻境,怎能不耗尽气力,你为着一个人做到如此地步,到底值不值得?”
“原来你什么都明白,我从前只当你是个奇怪的呆子。”萤烛感受着那人掌心温度,忽而有些贪恋这温暖,他疲惫地闭上眼,“连你都明白这不值得。”
吕琏从袖中取出一淡青小瓶,自瓶口倒出两颗漆黑丸药,捏住萤烛下巴,将它塞了进去,见萤烛皱住眉头,便道:“这药灵得很,只是稍稍苦了些,你快咽下去,千万别吐。”
萤烛脸都皱起来:“其实我不小心把它嚼烂了……”
“……”吕琏沉默着往瓷杯里续上一杯水,二话不说灌进萤烛嘴里。
“咳咳……”萤烛掩唇咳了一会儿,吕琏自认十分体贴地为其拍背顺气,拍了好一会儿,萤烛面色稍稍和缓,他冲吕琏摆摆手,“多亏你这苦药丸儿,我现下觉着好多了。”
吕琏又递给他一杯水,笑嘻嘻的:“良药苦口嘛。”他看着怀中人微皱的眉头,沉吟道,“这药丸起效快,却也只是个暂时缓解的用处,你这个病弱模样,定是撑不了多久,你说,今后打算怎么办?”
萤烛亦跟着勾起唇角:“既然找到了他,你又肯放过我,无论如何我都要陪他过完这一世的。”
吕琏看着他这抹笑意,心中便明了他是在打什么主意,吕琏收回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你这话的意思,便是不论以何手段,都要达成目的吗?”
“有时候我觉着你是个呆子,有时候又觉着你精明得很。”萤烛叹了口气,“若是有别的法子,我自然高兴,只是这世上哪有双全的道理,想要得到一样东西,便得狠心抛却另一样东西。”
吕琏目光不经意移到衣袖上那抹刺目红痕:“你说我是呆子,你自个儿却是连个呆子都不如。你这人本来不笨,应是明白这么做值得还是不值得,明知不值还要去撞南墙,真是……”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要陪他,并非一定要做那等糊涂事,瞧你现在这个样子,站立都困难,幻境也没了踪影,又如何能去,呃,害人。”
萤烛敛目:“我不甘心,我只是有一点不甘心……”
“难怪有人说人心不会满足,得到了想要的,便开始贪求更多,不过我也没什么资格指责你,咱们半斤八两。”吕琏笑了笑,“不过我有个好法子,比起那些糊涂事,要好得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