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到了派出所,恭敬的把刑满释放证明交给办事的警察,一脸的恭敬和顺从。
中年警官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年纪轻轻的,以后可不许再犯事,再犯事还TM逮你”然后,给他开了证明和介绍信。
“是,谢谢警官同志”在号子里被大牙毒打,被警察关小号,早就磨平了不到20岁的长河身上的棱角,这种程度的贬损在他看来完全是一种变相激励,所以他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出了派出所,长河直奔街道办事处,他一个20岁的大小伙子,总不能天天在街上闲晃,赶紧找份工作才是正经。与派出所警官的横眉冷对不同,派出所的常大妈从打以前就挺喜欢长河,现在见他终于放了出来,笑得慈眉善目。
“长河回来了,回来就好啊”常大妈50来岁,刚从厂工会退休接下了办事处主任的工作,人心肠极热,特别的关心小辈,“你这孩子这二年可是瘦多了,赶明儿来大妈这儿,大妈给你好好补补”
“我没瘦,还比以前结实了,我一个人对付一口就行,哪能麻烦您呢”这时候长河才终于有了见到亲人的感觉,脸上的笑容带着真诚,“您看,这是我的介绍信,不知道咱这片还有没有什么岗位空缺”。
一听这话,常大妈也犯了难,皱着眉头,褶子都拢在一起,她叹了口气,说,“这两年国营厂添了新机器,用人也少了,再加上净是儿女接班的,也没怎么招人”
即使早就知道国营厂子没有希望,长河的眼神还是黯了下来,尽管在面上他一直维持着笑容。
常大妈到底还是心疼长河,见他没了信心,赶忙说,“集体所有制你愿意不,就是咱这街道的小服装厂,大妈就怕委屈了你这堂堂的高中生”在80年代,高中还算是不错的文评,何况长河当年成绩相当优异,考上本省最好的工学院完全没有问题。
“我干,我什么都愿意干”长河因为伤人罪被学校开除,压根就没有高中毕业证,现在他的只是个初中文化。
“那咱也不等下午了,现在就去”常大妈是个利落的中年女人,决定的事绝不拖拉,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领着长河去了街道办的服装厂。
街道办的所谓服装厂,也只是个三个空屋子组成的小作坊,厂长是个严肃的中年男人。他打量着长河,然后接过了常大妈递过来的介绍信。厂长的目光瞬间从刚才的满意变成了嫌弃,直接拒绝到,“常大妈,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效益一般,养不起这么多人”
常大妈脾气直,说话也冲,“你这人真是的,前一阵不还说缺个送货的,现在又不缺了?”
“我这不刚找着人了嘛,您就别为难我了”厂长陪着笑脸,虽然他在区里有关系,但是街道里办厂,也不愿意得罪办事处的人。他是实在信不过刑满释放人员,怕他们手脚不干净,坏了厂子信誉。
“大妈,算了,咱回吧”长河轻轻扯了扯大妈的袖子,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语气平静的说。
“不行,这事我得跟他掰扯明白”常大妈扯着高分贝的大嗓门跟厂长理论,“你这个人怎么不相信警察教育出来的群众,不给年轻人痛改前非的机会,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说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长河不愿意在听常大妈为自己跟别人争的脸红脖子粗的,就退开两步,往屋子里张望。
然后他听见两个踩缝纫机的女工大声的谈笑:
“门口那小伙子谁啊,长得多俊啊,咱厂正缺人呢,厂长干啥不要他?”
“长得俊有啥用,你看他那头型,那是劳改犯,狠着呢,给你你要啊”
“我不要,我也害怕劳改犯”
长河转头看向工厂前面的空地,不再到处张望,他怕吓着人。终于常大妈气的脖子根都红了,怒吼一声,“长河,咱们走”
长河赶紧跑过去,跟在大妈身边柔声劝道,“大妈,咱不生气了,行不?毕竟我一个刚放出来的,人家不信我也正常”。
“长河,大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以后你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给那帮狗眼看人低的人瞧瞧”
“嗯,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夜里,长河躺在床上,看着旁边空着的地方,一点困的意思都没有。这时候他才发现,身边没有那个人的呼吸和体温,是这样的难熬。长河只要一闭起眼睛,脑子里就是高原的脸,明明是那么普通的长相,板起脸的时候严肃得甚至有些吓人,可是对着他笑的时候,眼神却是那么温柔。就这么想着,竟然不知不觉就过了半夜,长河终于睡着了,梦里却还是高原。
第二天,长河依然拿着他在派出所开的证明和街道开的介绍信,一家一家工厂的跑。半个月后,长河跑遍了全市所有的工厂单位,见过了许多冷眼白眼,听过了很多侮辱嘲笑,却还是没有一个地方愿意接收他,哪怕是做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干出大力的活,也没有。社会对一个毫无背景的刑满释放人员,就是这么现实和残忍。
而还在狱中服刑的高原,虽然饮食睡眠一切如常,却给丢了魂似的,整个人没了精气神。
一天,一贯跟着大牙混,给大牙那帮社会渣滓贡献屁股的惯偷王屁股,一屁股蛋子坐到了高原的床上,靠着高原的肩膀,发洋贱的说,“原哥,干嘛这么无精打采的,不就走了个小破鞋嘛,还有兄弟我陪你呢”王屁股一直自恃自己美貌活好,认为自己应该被手头最硬的大哥艹,可是狱中扛把子高原的床铺始终是长河占着,这把长河刑满释放,他也觉得自己来了机会。
高原站起来,眯着的眼睛露出凶光,咬着后槽牙,说“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少TM侮辱人”
“不就是个被大牙艹烂了的破鞋嘛,你还当个宝似的,有劲没劲啊”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王屁股执着于偷长河东西,用尽一切污秽语言侮辱他,甚至愿意相信大牙吹牛逼的话(每次只要高原一不在,大牙就一定会吹牛逼说自己艹过长河,其实他们什么都没有)。
高原死攥着拳头,青筋和血管突突的跳着,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滚”。如果不是长河嘱咐过他,他早一个电炮削过去了,可是为了减刑,为了早点见到长河,他只能忍耐。
还好,王屁股到底还是缩卵了,不敢在撩持高原。高原也得意消停的躺回倒床铺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枕头,褥单,被罩上,都残留着长河的气息,那种清新的味道包围着高原的周身,想念也随着深入骨髓。
第8章:出狱
3个月终于过去了,高原穿着刚进来时的破棉袄,走出高墙跨过铁门,门外是雪后泥泞的道路,站着头发已经长长了的长河
高原快步走过去,长河也迎了上来,高原一把抱住他,揉揉他搭在额上柔软的的头发,大声说“臭小子,想死老子了”
“哥,走,咱回家”长河看着高原,笑的很好看,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喜悦。
其实高原很想听长河也说一句想他,可是现在也只能揽着他的肩膀,跟着他的步伐回家。
长河的家住在国营XX机床上职工宿舍,是80年代常见的职工宿舍,普通的小两居,40多平米,收拾的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哥,我给你烧水洗澡,去去晦气”长河帮高原脱去衣服,拍打着上面的浮灰,然后找了自己的干净衣服给高原换上,接着说,“让你舒服舒服”
“别瞎忙活,我不讲究那些”高原看着长河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一暖,抓住长河的手腕子把他拉进怀里,“别动,让我好好看看你”
长河果然听话的不动了,老实的靠在高原怀里,笑呵呵的望着他,说,“看吧”
“这仨月,你想我没?”高原盯着长河,难得正经不带一点调戏的问。
“想”长河认真的回答,然后又顽皮的笑着,低声问,“你呢,没让别人钻你被窝吧”
“臭小子几天不见你长本事了是不?看老子收拾不死你”高原也笑了,抬起脚,妆模作样的在长河的屁股上轻轻踹了一脚。
两个人闹了一阵,长河略微平了平急促的呼吸,红着脸说,“哥你在这儿歇会,我去烧水”
长河还是去了厨房烧水,高原怎么拦都没拦住。水烧好了,高原躺在80年代东北洗澡常用的刷了清漆的大铁盆里蜷着腿泡澡,雪白的蒸汽包裹着他,水很温暖,浸泡着高原的身体,再次解冻了他冰冷坚硬的心。
洗完了澡,高原刚进屋,就看见桌上摆了标准的4菜一汤,一大碗酸菜白肉血肠,糖醋排骨,烧芸豆,洋柿子炒鸡蛋,还有瓜片汤
“呦嗬,瞅着挺香啊,你做的?”高原搓了搓手,坐下,拿起筷子就开吃,就像他本来就是这个家的人,一点都不知道啥叫客气。
“必须的,也不看看是谁弟弟啊”长河也很自然,好像两个人天生就是兄弟,没人任何许久未见的拘谨疏远。
“不玩虚的,你这饭做的还挺香,再给我盛一碗”眨么眼的功夫,高原已经消灭了一碗饭,又伸手让长河给他盛。
高原吃了满满3碗饭,长河也吃了两碗,菜全被吃光,汤也喝到一滴不剩,让人不禁感慨,监狱的伙食真差啊。
刚才光顾着吃饭,高原也没捞着空问长河工作的事,现在他的嘴终于空出来了便问:“你工作找的咋样,现在干啥呢?”
“街道的工厂不接收,我自己找了点零活干”这三个月来,长河早已经习惯了被拒绝,所以现在说起来,也不像当初那样失落委屈,倒是有了点释然的云淡风轻。
高原一听急了,扯着脖子说,“你正经高中毕业,还能找不着个厂子要?”自己初中毕业没文化找不到工作正常,长河正经高中毕业还能没个单位接收,高原不相信。
“谁愿意要各劳改犯”长河苦笑着说,眼神看向了别的地方,“再说我也没有毕业证,没人相信我”
高原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个社会对老犯的歧视,谁愿意跟个劳改犯一起工作,哪个单位能放心把工作交给一个有前科的人。
高原也不再多说,搂着长河的肩膀,沉默却温暖有力。
晚上,两个人酒足饭饱洗的干净立整,高原在哪睡觉又成了新问题。不像当初在号子里只有一个下铺小窄床,现在的他们有两个屋,两张床。
“哥,你住哪儿?住我妈屋,还是住我这屋?”当然两个屋都只有一张床,长河这样也等于在问高原要不要跟他一个床,他这人面子薄,让他张嘴直接问“哥你跟我一个床睡呀”太有难度。
“我当然跟你住了”高原理所当然的回答,然后把长河圈在怀里,说“没有你的日子,我TM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走,那咱睡觉去”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连体婴儿的姿势躺在床上,钻了被窝。从集体宿舍到监狱都是睡单人下铺的高原,冷不丁睡这双人床还有些不得劲儿,“这床大也有床大的坏处,人都挨不到一块”和在号子里不得不贴在一块不同,现在的长河好像生怕挤着高原似的,把着边睡;听到高原的话,长河才往中间凑了凑,可还是跟高原隔着10多厘米的距离。高原也不管那个,伸手搂上长河的腰,一把把他拽到了自己怀里,“这样的距离才对”
长河也顺势的环住了高原的腰,靠着他的肩膀,和在里面的时候一样。
第二天,高原终于知道长河现在的零工是给人画广告牌子,长河小时候跟父亲学过画画,也进了少年宫,只是高中的时候因为家境不好,不能学艺术这种烧钱的专业,转而去学理科考工学院。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好的彩印技术,彩印也贵的离谱,所以广告牌子自然是要靠人用油漆一刷子一刷子的刷上去。那个时候鲁美的学生都很牛逼,天之骄子似的,不是去外面写生,就是在学院里临摹,不愿意为那点外快去外面挨饿受冻耽误学习时间,刷广告牌子这活一般都交给长河这样的二把铲子(业余的)。
高原上午去了街道,大妈倒是很热情,可还是没有单位接收,原因自然和长河一样,人家还是不要劳改犯。高原没事做,也懒得到处跑,就去马路边上帮长河画广告牌子。
到了路边,高原看见长河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穿着个破棉袄,带着副白线手套,捧着桶红漆,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儿里,一刷子一刷子的画着,手臂被冷空气冻得有些僵硬。
高原走过去,伸手稳稳的扶住梯子。长河低下头,粲然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哥,你咋来了?”
“来看看你”高原说的很坦然,他确实有点想长河了,自己在家待不住“你这画的是啥广告?”高原就看见一个红色的罐子,还有他周边喷散的黑金色液体。
“叫啥可口可乐,好像是个洋汽水,估计跟咱这的八王寺也差不多少”
高原随口问了句“你喝过没?”
“我哪喝过那洋玩意儿”长河手里的钱都是他一刷子一刷子刷出来的,高原没放出来之前,他连肉的舍不得吃,连5毛钱一瓶的八王寺都舍不得喝了。
中午的时候,高原买了两个烤地瓜,递给长河一个,没想到长河手冻得连烤地瓜都拿不稳了,差点没糊地上。
高原一把扯下长河的被油漆弄脏的白线手套,摘下自己的棉手套,握住他的手,不停的搓,“瞅着手冻的,通红”
长河骤然被握住双手,根本不会反应,冻得煞白的脸透出红晕,半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猛地抽出自己的手,捧着烤地瓜就开吃,慌张的说“饿死我了,今儿这地瓜真甜”
高原感觉长河的手已经恢复了活人的温度,也没再管他,也拿着地瓜啃了起来,两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啃地瓜,地瓜的热气在寒冷的冬日里特别雪白,透着温馨的暖意。
第9章:彼此的退路
高原的老爸是个木匠,他小时候也跟着父亲学了木工活,平时帮邻居们打打家具。高原手艺好,价要的合理,活干的也痛快,再加上长河给他画的不落俗套的设计图,口碑相传,找他干活的人还真不少,每天收工之后都买点猪头肉或者后肘子给长河改善伙食。
吃饭的时候,高原对长河说“以后你别去给人画广告牌子了,油漆那玩意儿闻多了不好。我现在天天给人打家具,不少挣,你找个松快的工作吧”现在生活水平提高的快,家具从最开始的32条腿升级到了组合家具,高原的收入也跟着水涨船高,不说过得多好,顿顿吃肉,月月还能有点剩余还是没问题的。
“我愿意干,画画是我的爱好,不累”长河不愿意用高原的钱,他每天看见高原身上的那些锯末子就心疼,“你那锯末子和胶水对身体也不好”
高原知道长河跟他一样是个犟驴脾气,决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就由着他了,毕竟人能干自己喜欢事挣钱也是种福气。高原给长河狠夹了一筷子肉,用命令的口气说“多吃点,你还得长身体呢”
“拉倒吧,我都20了,还长啥呀,再说我这个儿也够用了”长河虽说没有高原高,但也是181的大个儿,不再长也足够用了
“二十三还窜一窜呢,我在部队那时候就你这么大,还长了好几厘米呢”高原说完又给长河夹了一筷子。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高原拎着两个红罐子放到了长河面前。
“可口可乐?”长河的语气里有惊喜,他都不知道可乐什么时候上市,高原竟然给买回来了“哥,你在哪买的,这玩意挺贵的吧”。那时候的可口可乐可不是现在这种满大街的小卖铺弄个冰柜就能卖的,是在商场的柜台当稀罕货出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