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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未晓——by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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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鉴昭并不言语,怔怔地坐在榻上,不知何时,眼角已是红了……李承懿不欲相扰,连忙出言告辞,出了内室后便嘱咐丫鬟们在外间候着,无传唤则不得入,省得叫人瞧见柴鉴昭那样神态,想来那人应当不愿在奴婢面前丢了脸面才是。

李承懿瞧着他那副求而不得的颓靡模样,心中很是怜他,然则这事却不能放在面上,否则叫人得知,只怕要节外生枝;况且柴鉴昭性情高傲,哪里能容旁人怜悯于他?故而李承懿始终不曾表现出来,往后亦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偶尔到他房中坐一坐,淡淡说几句宽慰之言,也便是了。

正月过后,杨道玄忽然来访,瞧见李承懿,不待寒暄便谑道:「我可听闻那事了,竟不知国公爷原是这般热心肠之人,肯让非亲非故之人长居府中养病,这样的善心,当真是百年难得一见。」

李承懿哪里不知道杨道玄这是在拿柴鉴昭之事嘲笑他,一时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叹息道:「旁人不明所以,道听涂说也便罢了;世子爷非愚昧之人,如何能像那些小人一般胡乱嚼舌根,也不怕冒犯了柴公子。」

「国公爷既能做得,我便说得。」杨道玄说着一笑,「不知道国公爷这样决断,究竟有无私心?我今日所言到底是真是假,还是留待往后再下定论罢。」

李承懿听他这般言语,心中却是生出一股微乎其微的不自在,不待细想便告饶道:「世子爷还是饶了我这一遭罢。纵是拿我取笑逗趣也就罢了,我又不是那等心胸狭隘之人……然而如今语涉他人,不可不慎。」

杨道玄又笑了一阵子,方才道:「听你的便是了,横竖是你的事情,何必旁人多嘴?我今日过来,却是有要事相商。」

李承懿奇道:「什么事?」

杨道玄笑了笑,悠悠道:「今日早朝,忽有朝臣上奏,请立太子,说是瑞王乃中宫所出,仁孝夙成,宜正储位,以安人心。」

李承懿微微一怔,便道:「这又有什么奇怪的?我瞧瑞王是个秉性稳重之人,倘使立为太子,也是理所当然。」

「奇就奇在皇上并未应下此事,只道往后再议,之后便散了朝会。」杨道玄有官职在身,朝会时自也在场,一时彷佛想起当时情景,不禁摇了摇头,叹道:「我看这件事倒是悬得很,也不知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倘使顾忌皇子年幼,不愿早早立为储君,说一声也就是了……何况皇上行事素来雷厉风行,如今却不愿开口表态,可见还在犹豫。此事若是不成,庄家可说是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李承懿沉吟片刻,方道:「废立储君,事关重大,皇上自有决断,何须臣下进言。」

「我也是这个意思。」杨道玄颔首,道:「虽说天子无私事,然则今上非是优柔寡断之人,如何会任人左右?只是到底还是有人勘不破此事,我听闻朝中有几位勋贵预备联名上奏,请立太子;你身分非同寻常,切莫掺合此事。」

「世子爷所言甚是。」李承懿慎重地点了点头,复而陷入沉思之中。

皇帝如今正是春秋鼎盛,不急于立储,本是寻常之事……然则按杨道玄所言,皇帝那般言行,却有值得深思之处,他想到这里,却不愿再想下去,横竖他也不该牵涉此事,索性如往常一般装聋作哑,也就是了。

第十一章

立储之事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既有上书请立太子之人,亦有李承懿杨道玄这样冷眼旁观之人,皇帝起初未允,又言往后再议,李承懿细细思量着,倒是有些吃惊,也不知道起初是谁指使那文官提起立储之事,或许是庄家诸人见时机恰当,因而有意试探也未可知。

此事做便做了,算不得什么,然则后来朝中诸臣竟联名上奏,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倘使皇帝生疑,料定此事为皇后娘家有心相逼,庄家诸人自是如履薄冰,进退无门。

李承懿私下同杨道玄也谈过此事,料想定是有人在后头推波助澜,立储声势至此,自非有心襄助,而是着意暗害……庄氏诸人素来低调谨慎,府中仅有皇后父亲得封恭顺侯,其馀诸人俱无官职在身,既是如此,如何能说动朝中众多官员?如非别有隐情,必是平日早已暗中结交之故。

他想得到这一点,皇帝自然也想得到,只是如今便等着看皇帝要如何行事,倘使皇帝厌弃庄家,趁此良机顺势除了庄家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然而皇帝子嗣不繁,仅有的两位皇子俱是庄后所出,想来不会这样不留情面……

问题在于,背后促成此事者究竟是何人,其中又有什么图谋?倘使要害庄后娘家,着实不必如此迂回费力,随意捡些庄氏家人行为不检之处上奏,倘若正合皇帝之意,不说一个庄家,便是十个百个,也一样获罪……此人既有这样手段策动朝中文武百官,为何偏偏以立储之事谋害庄家,着实叫人想不明白。

李承懿想到此节,不禁叹息。

与此事相较,更叫他忧虑的尚有一事:庆阳长公主驸马都尉人选已定,正是那武定侯魏执义。因皇帝不许他插手之故,李承懿暗地里焦心,却又无可奈何,哪里知道到头来还是定了这武定侯,既是叫他松了一口气,又是一阵心惊胆跳。

此事究竟与他无关,也无他置喙馀地,如今礼部官员已然开始筹办公主聘嫁之事,便是有心相劝,亦是无力回天;事已至此,纵使魏执义突如其来抱病而亡,庆阳也只有为他守节,成那望门寡之理,即便李承懿有心相助,也终究是无能为力。

年关过后渐趋春暖,霜雪逐日消融,草木发芽抽枝,倒是平白添了几分绿意。

自元夕过后,柴鉴昭于信国公府住了将近二旬,只是那温病始终不见好转,请了大夫诊脉,也只说须得好生休养生息,断无短短几日内便痊愈之理,李承懿哪里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柴鉴昭正值年少,气血旺盛,又兼长年习武,本应较常人康健才是,如今竟会久病不起,自是心病缠扰之故。

那日过后,赵延钧曾独自来访,李承懿便叫他们见了一面,也好将那事分说清楚,岂料郡马爷走后,柴鉴昭一夜未眠,隔日便见他浑身滚烫,还是让大夫开了虎狼之药,才将体温降了下去。

李承懿素来是个心软的,也不禁叫这柴鉴昭弄得万分头疼,原先唯恐交浅言深,是以言语行止都十分委婉客气,但见他此状,不由得拿出多年前训诫褚奉元的态度,说了一通狠话;被他这样一骂,柴鉴昭倒是唬着了似的,见了他便是一副戒慎警醒之态,倒是叫李承懿哭笑不得。

这一日,正巧城外庄子上的奴婢送来新制的蜜饯果脯几样,因褚奉元嗜食此物之故,一次便送了十馀坛过来,庄头向他磕了几个头,又说了几句奉承言语后便连忙告退;李承懿瞧着这些物事,心中起了一念,便让人装到匣子内,亲自送去柴鉴昭那处。

柴鉴昭虽是正在养病,但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此刻手上便拿了一册不知何处购来的话本,正读得入神,便连李承懿举步入内也未曾发现;李承懿只得咳了一咳,客套地开口道:「昨日繁忙,不曾过来问候一番,柴公子今日可好些了?」

「你不来骂我,自然是好了。」柴鉴昭没好气地道。

两人日日相见,虽说对彼此仍旧看不上眼,但也着实是熟稔不少;李承懿自知他这话不过是实话实说,并无刻意冒犯之意,倒也不甚在意,将手中匣子放了下来,笑道:「柴公子又非心胸狭隘之人,何苦老将这事挂在嘴上?当日虽是我言语之间有冒犯之处,然则也是一心为柴公子着想……如今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庄子上送了不少蜜饯果脯,我便弄了一些过来,好叫柴公子也尝一尝。」

柴鉴昭听闻此言,奇道:「这岂非南方所产,怎么庄子上便有?」

「奉元爱吃,然则此物自南方而来,虽可久存,但每每要使人采买,到底不甚便宜,我便叫人移了十馀棵香椽、枇杷、梅树回京,便在城外庄子上养着,用棚子遮风挡雨,叫人时时烧着炭炉,棚子内自是如南方一般四季如春,虽是费力了些,不过每季都能有些时新瓜果,倒也好得很。」李承懿笑道。

柴鉴昭一怔,忽而道:「古有国君不惜民力物力,令人驰献荔枝,以博杨妃一笑,今有国公爷这样尽心尽力,比之前朝君王,倒也不遑多让……我年幼时,那人也常送……」他忽然一顿,话语之间却不如先前一般随意,李承懿自也品出一丝不对劲,自知柴鉴昭既是睹物思人,又是以此自伤,不禁在心中暗暗叹息。

「如今又不只是奉元吃着,倒是便宜了你。」李承懿故作不知地说道,随即打开匣子,放到柴鉴昭身侧。

柴鉴昭回过神来,见了一匣蜜饯在前,不禁伸手取了一颗糖水青梅塞到口中,复而含糊不清地道:「你庄子上的奴婢着实手巧……这滋味倒是极好。」

李承懿笑了一笑,「这又有什么?倘使柴公子喜欢,往后每季新制了蜜饯果脯,也使人送一匣子去柴府便是。」

「这话说得倒是轻巧,莫要到时还推三阻四。」柴鉴昭嘟囔道,又吃了一颗糖水青梅。

许是蜜饯新制之故,忽有些许蜜水顺着柴鉴昭手腕淌了下来,李承懿眼看那汁水要流到被褥上,一时亦不假思索,忙取了汗巾递去,好让柴鉴昭擦拭一番,只是那汗巾颜色淡雅,非他惯常贴身之物,却是先前柳含和遗下,李承懿有心以此捉弄他才故意系上的,眼下倒叫柴鉴昭先见了此物,李承懿忽然想起这一遭,知道不妥,遂感一阵尴尬。

柴鉴昭不过是性情直率,亦非失察之人,哪里还有不懂的,一时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来不及细想,便笑着调侃道:「这汗巾倒是香的,只是却与国公爷衣上薰香不同,一味甘松,一味苏合,不知是出于什么道理?」语毕,又细细瞧了一瞧,奇道:「这却不像是那褚奉元贴身所用之物……」

李承懿听闻此言,自是一阵微窘,隐隐有几分无措。柳含和同褚奉元俱是他房中人,柴鉴昭于此处住了二旬,自然不会不知,偏偏又拿此事戏谑,李承懿着实是哑口无言,沉默半晌,方无奈道:「柴公子有心打趣我也便罢了,还是赶紧将手擦一擦罢。」

柴鉴昭却是一笑,「这如何能使得?既是国公爷亲近之人所用贴身之物,倒叫我用了去,岂非越礼?」

李承懿着实是无可奈何,不禁叹息道:「柴公子心中有怨,发泄出来也便是了,又何必如此作态,竟至强颜欢笑。」

一时之间,房中却无人言语,柴鉴昭垂着头,慢慢将手上蜜水擦拭干净,便将那汗巾放下;李承懿一时说得快了,这时也有些懊悔,正要去取那汗巾时,两人手指却碰在一处,李承懿微微一怔,但见柴鉴昭神情古怪,一时不及细想,便道:「这却非我有意轻薄,只盼柴公子莫要多想。」

柴鉴昭顿时露出不大自在的模样,啐道:「这不算轻薄,什么才算?」

他抬起头,正巧与李承懿两相对望,霎时间,却是浑然忘了言语,彼此相互凝视,李承懿心中一动,定定地瞧着柴鉴昭。他平日与柴鉴昭斗嘴惯了,倒是忘了此人素有一副好相貌,偶然沉默不语时,堪称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正在此时,忽然听得窗外传来一声笑,却将两人齐齐惊醒。

李承懿回过头,正要出声叫人,却听窗外那人道:「听闻柴氏幼子在你府中养病,不想竟是真的。」柴鉴昭微微一怔,李承懿惊愕之馀,却是明白过来,额上顿时起了一层细汗,连忙跪下,行了大礼,慎重道:「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请陛下降罪。」

柴鉴昭见他这副作派,自也不敢吭声,连忙跟着跪下行礼,神情亦是僵硬无措,况且因他正在病中之故,手足无力,跪也跪得不成模样,只是勉强支撑着身子磕头罢了。

过了半晌,便听窗外那人笑道:「好了,不必兴师动众,朕是微服出宫……承懿来书斋一趟,朕有话要说。」李承懿连忙应声,不敢耽搁分毫,将柴鉴昭扶起安置于榻上后,方整了整衣衫,匆匆往书斋走去。

到得书斋,便见皇帝贴身内侍并几名侍卫守在门前,李承懿向他们微一颔首,权作招呼,便往室内走去,皇帝正坐在案前,把玩着他新得的一方鸡血石,他甫一跪下,便听皇帝道:「这鸡血石成色倒好……着人刻个闲章也不坏。」

李承懿不明白皇帝来意,一时却是噤声不语。

皇帝一抬头,便瞧见他恭恭敬敬的模样,不免笑道:「起来,别跪了。」

李承懿依言起身,犹豫片刻,不禁开口道:「陛下亲临,可是有何要事相嘱?」

「没什么,恰巧经过,便进来坐一坐。」皇帝答得轻巧,「庆阳那公主府已然修缮好了,便是从前永国公府改制而来,离你这处宅子倒是不远,往后庆阳出嫁,你同驸马亦可多多往来。那地方是朕着人看过的,风水也好,只是宅子格局不妥,还须得再改上一改……」

李承懿听得此言,背上登时出了一层冷汗,胆颤心惊之馀,面上强作镇定,附和道:「既是宅子格局不好,说不得还须好好修整一番,臣瞧此事也不必操之过急,便是婚期延后一些也无妨,断无令公主娘娘将就居所之理。」

皇帝笑了一笑,却不接话,话锋一转,却道:「朕素日瞧着你是个懂事的,如今知晓此事,倒是吃了一惊。」

李承懿心头一紧,忙道:「陛下此言何意?」

「你先前无论如何都不要那柴鉴昭,如今又将人接入府中养病,这般言行不一,却是朕素日教得不好了。」皇帝意味深长地笑道。

这一说,却是叫李承懿哑口无言,有口难辩。

半晌后,李承懿方定了定神,笑着辩解道:「陛下如此说话,却是将臣看低了,臣让柴公子住在府中养病,并非别有图谋……」

他话才说到一半,便叫皇帝打断,「你要如何待他,自是你的事。朕今日来此,却不单单只是为了这件事。」

李承懿心头一紧,不敢多言。

便听皇帝续道:「虽说你并无官职在身,不过在朝中也有些许耳目,这几日朝中发生之事,你也知晓了罢。」他说着笑了一声,「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承懿只得想了想,方应声道:「臣不敢妄言,只是瑞王年岁渐长,又是中宫所出,自是立储不二人选;然则陛下既未应允,想来这其中或有什么顾忌之处也未可知。」

皇帝也不说话,仅是叹息,过了半晌,略微有些无可奈何地道:「瑞王年岁确实大了,平日看着也还好,只有一点不妥,便是易于心软,便是素日宫人犯了什么过错,也不肯打杀,皇后可不是这样软弱的人,这个毛病也不知道是像了谁,竟与你一模一样。」

李承懿心中一慌,忙道:「陛下慎言,臣……」

「骨肉之亲,又不是你能不认的。」皇帝瞪他一眼,「朕平日对瑞王亦是教养严格,瞧着他未曾行差踏错,哪里知道他私下还是这副软弱性子,便是斥责于他,他也只是跪下请罪,总也改不了这个性子,实是……」

李承懿不敢多话,待得皇帝洋洋洒洒抱怨了一大通后,方才谨慎道:「臣与瑞王并无私交,往日也听过一些传闻;瑞王如此,倒是性情宽和仁善,也未见得就不好了。」

「你倒是明白得很。」皇帝眸光幽深地望着他。

李承懿心头一凛,来不及说话,便听皇帝道:「承懿,你若是此刻仍旧不愿,往后……也便是如此了;只是待朕百年之后,新君登基,你又该如何自处?倘使新君忌惮于你,着意构陷杀害,你又该如何是好?」

此话着实诛心,两人从来不谈,然而皇帝毕竟还是说出口了;李承懿苦笑一声,道:「陛下还不明白臣么?倘使新君忌惮,便是要臣远离京城,或者抄家夺爵,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还留得一条命在,便已足矣。」

「你倒是想得简单。」皇帝幽幽道,「你能这样说,无非是不将权势富贵看在眼中罢了,倘若新君是向你府中那几个人下手,你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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