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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未晓——by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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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非无肉不欢之人,但也对斋戒无甚好感,只是因祭天之故,还得连着斋戒沐浴三日,他既不想叫人挑了不是,就只能忍着,好在皇帝此番出行也带了几个宫中的老厨子,这些菜肴虽是素食,但也还算可口,便稍稍进了一些。

过不多时,晚膳已毕,皇帝叫人撤了膳食,又让诸人退下。

李承懿正欲回到居处休息,便叫一个小内侍喊住了,一时也不敢擅离,便在侧殿之中等候,只是彷佛车马劳顿,倒令他有些疲倦,一时除了竭力忍着呵欠之外,便连手足也有些酸软。

又过片刻,皇帝终于来了。

李承懿不敢怠慢,连忙跪下行了大礼,待皇帝叫起,才起身站直。

「可是累了?」皇帝问道。

李承懿忙道不敢,又有些惭愧地道:「臣非习武之人,又长久耽于玩乐之中,倒是令陛下见笑了。」

「这也没什么,你这样的身分,原不需自己亲身上阵,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语气平和,又悠悠道:「听闻今日武定侯途中上了你的车辇,你们二人……可是说了什么?」

李承懿背上起了一层冷汗,却迟疑道:「也没什么,只是路途无聊,别无消遣,武定侯也是无聊,方才上了臣的车辇,与臣下了几盘围棋罢了。只是臣棋力不精,一连输了好几回,甚是惭愧。」

皇帝却不言语,一双眼瞧着他,彷佛若有所思。

一旁侍候的内侍早已退下,殿中唯有他们二人,李承懿心中紧张,却听皇帝道:「听到这里,也该够了。还不出来?」

这话却不是向他说的,李承懿心中生疑,还来不及出言相询,便听一人笑道:「方才至此,不过听了几句话罢了……还请陛下见谅。」李承懿瞪大眼,就见魏执义未得宣召便迳自走了进来,在他身侧停下脚步,向皇帝行礼。

「你……」他心中惊疑不定,在皇帝面前却不敢多言。

然则皇帝却似乎对这般情状并不诧异,面色如常地道:「朕就知道你会来……只是没想到这样急,本以为你会拖到明日才动手。」

李承懿听闻此言,心念一转,往昔间不曾留意的蛛丝马迹俱都串了起来,武定侯尚主,便为宗室女婿,可时常与皇帝相见,与庄家交好,又或者曾悄悄在朝中推波助澜,所图谋者无非是立储一事……因立储乃是大事,皇帝这样守礼的人,定会出城祭天,再行册立之礼。李承懿想到此处,方知皇帝出宫是受人算计,调虎离山,霎时脸色一白,颤声道:「你……你怎么敢……」

「我可没什么不敢的,这点陛下定然是明白的。」魏执义笑道。

李承懿心下大急,正要出声唤人,却见原本候在门外的宦官侍卫俱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一时却是愣住了。魏执义彷佛明白他所思所想,悠悠道:「不必急着叫人了,便在方才,我已使人将那些宦官侍卫药倒,如今殿外俱是效忠我之人,断然不会走漏消息。」

皇帝却不紧张,便是听得此言,也仅是微微一哂,道:「朕打你幼时便知道了,你并非滴水不漏之人,只是行事胆大妄为,总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如今看来,当真是好得很。」

李承懿听到此处,心中却是生疑。

皇帝这样言语,显是早早便见过武定侯,然则武定侯在袭爵之前,一直养在外地,不曾进京,皇帝又是什么时候见过他的?只是如今情势险恶,武定侯显有谋逆之意,却不是想这些微枝末节之事的时候。李承懿定了定神,便往皇帝身前走去,挡在皇帝与魏执义之间,作护卫状。

魏执义笑道:「这是做什么?」

李承懿却不答话,半步也不肯挪开。

他深受皇恩,虽不曾认祖归宗,但到底也是臣下,如今这样情势,只怕魏执义不会善罢甘休,他既为人子,又为人臣,如何能独善其身?魏执义为了今日,可说是图谋已久,想来必是有万全把握,方才在此刻发难,为今之计,却是只能暂且想方设法拖住魏执义,延迟动手的时机。

「承懿,你这是做什么。」皇帝说道。

李承懿不敢回首,只凝神盯着魏执义,心下大急,不禁叫道:「陛下!此人乃是乱臣贼子,又已把持宫殿内外,不能不防……」

「行了。」皇帝倒是镇定自若,不一会,便起身来到他身后,还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这里没你的事了,退到一旁罢。」

李承懿思绪乱成一片,不待出言,便愣愣地瞧着皇帝越过他,来到魏执义身前。

「自那回在殿中见了你,朕便知晓你定有图谋,如今朕便在此处,你有什么话,尽可直说,若要动手,也请自便。」皇帝从容自若地道。

「陛下说笑了,我又非那等乱臣贼子,为何要向陛下动手?」魏执义笑得意味深长,「将外头那些宦官侍卫药倒,也不过是想与陛下好好说话罢了,陛下勿要生疑。假使我有谋逆之意,又怎么能空手入殿?未携兵刃,又如何动手?」

李承懿一怔,却是明白过来。

因入住行宫之故,除侍卫之外,其馀人等一律不能携带兵刃,倘使魏执义当真有谋逆心思,便会想方设法将兵刃带进来,只是瞧着他身上却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身简素衣衫罢了,然而以他官爵而言,这身衣料未免素得太过。

「陛下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魏执义问道,不待皇帝说话,便又自问自答道:「我还记得清楚,廿年前……那一晚与今晚不同,是个雨夜……我与母妃坐在车辇中,因急于往封地去,故而连夜赶路,外头忽然传来兵刃交击之声,车辇也停了下来。侍卫来报,说是遇上了匪徒,虽然母妃拦阻,我仍旧执意下车一观,那些人穿着褐衣,一个个都是满面胡须,神情凶恶,果真是一群悍匪。」

李承懿一愣,一时却说不出话。

皇帝仍未出言,只是静静瞧着魏执义。

魏执义笑了一笑,续道:「那般作态拿来哄旁人或可见效,终究是瞒不过我的,那些人衣着外貌瞧着像是匪徒,然则却不曾有些许谩骂,一群匪徒始终一言不发,攻击时进退有度,又懂合作杀敌,动作迅捷,每一出刀必定见血,绝非乌合之众……这哪里是山上的匪徒?分明是军中派来的精兵!」

李承懿张了张口,心底仍在消化这番言语,面上却已惊愕得瞠目结舌,不由得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第十四章

「当时我只道是陛下着人刺杀我,心中着实不敢置信,然则若非陛下,又有何人能调动军队?当时处境危急,我虽携了十馀名侍卫,到底寡不敌众,母妃让我与小厮换了衣衫,又叫人送我走……然则母妃为全名节,当时便自尽了。」魏执义说到此节,却是笑了一笑,眼中全无分毫笑意,「这廿年来,我未曾有过一日忘记此仇此恨。」

皇帝并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他。

魏执义也不介怀,自顾自道:「后来我侥幸逃出生天,不敢前往封地,也不敢回京,便改名换姓,在外地流浪。此仇定然要报,然则要向谁报仇,又如何雪恨,着实必须长期计议。能调动军队扮作匪徒刺杀于我的人,天下间仅有五人,能有这个胆子下手的,更不会超过三人。」

李承懿不禁想道,能调动军队千里追杀,有这份权力的,除了皇帝尚有寥寥几人,然则若非皇帝下手,魏执义此刻将皇帝引到此处,又想要做什么?他犹豫半晌,不禁问道:「你……筹划多时,便是为了刺杀陛下?」

魏执义摇了摇头,「我也说过了,我并非那等乱臣贼子,自然不会向陛下动手。当年那场刺杀过后,外头都说是代王与端妃遭遇匪徒,不幸丧命,其馀诸事皆不曾流传出来,这却是陛下有意所为。我当时便想,陛下如此行事,究竟是心中有愧,又或者……是在为什么人遮掩转圜?」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暗,忽而道:「想来眼下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个时辰,太后娘娘应当已然上路了。」

李承懿闻言一愣,背上起了一片冷汗,全然说不出话来。

便听魏执义续道:「我后来查明,当年刺杀一事,乃是太后嫉恨母妃受宠,积怨多年,故而趁着先皇大行,一意孤行,遣人行刺;我与庆阳成婚,不过是给太后见我一面的机缘罢了。我相貌极是肖母,她见了我,心中定会生疑,毕竟当时不曾寻到代王的尸首,代王此人是生是死,无人能下定论……」

「那……你,你与长公主……」李承懿思绪纷乱不堪,几乎失声问道。

「太后既知我与长公主成婚,自会将公主乳母召入宫中询问我的事,我的人便跟着乳母进宫;倘若太后并未相召,乳母受了我的收买,又能自由出入宫禁,自能寻出藉口面见太后,比如说驸马彷佛有不妥之处云云,总能使我的人入宫得手。」他说到这里,却是歉然一笑,对皇帝道:「此次本不该惊动陛下,不过我也想与阿兄说几句话,是以才出此下策。」语毕,又转头对李承懿道:「庆阳的事是我骗了你,她至今仍是完璧,我也不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你且放心罢。」

李承懿脸色阵青阵红,煞是好看,一时只能呆呆望着魏执义,心中却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倘使魏执义当真是当年早夭的代王,那便是与皇帝血脉相连的手足,细细算来,便是他的叔父……偏偏两人又有了那等关系,当着皇帝的面前,又不能立时问出口,毕竟那事着实不堪,如何能让皇帝得知,唯能死死瞒下而已。

皇帝骤然听闻太后遇刺,却连神情都不曾稍动。他本也是如李承懿一般的俊俏相貌,只是长年为帝,威严日盛,倒不似李承懿那样温和。

魏执义又道:「当年陛下方才登基,纵使察觉了什么,碍于新君地位不稳,也不得不帮着太后遮掩此事,这点我是明白的。昔年太后深受恩宠,为人跋扈,为了正位中宫,不惜阴夺宫人之子,又寻了藉口赐死陛下生母,陛下想来应当是知晓的,只是陛下毕竟是养在太后名下,虽然母子不亲,也无甚情意,但礼法名份在前,也不能拿那老毒妇如何。然而此次刺杀俱是我一人筹谋,杀母之仇,不能不报,请陛下见谅。」

「你以为……朕不会拿你问罪?」皇帝神色莫测地问道,神情亦是一沉。

魏执义却笑了笑,「你我兄弟多年不曾得见,难道阿兄当真这般狠心?」

皇帝并不言语,只是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端详着他的头脸,沉吟半晌后,方道:「当时朕瞧着还不大敢信,只疑心是看错了,如今看来,你与端妃娘娘生得倒是极为相似。你要报仇,自是你的事,朕如今受你掌控,便是立即派人回宫营救,也已是无力回天。想来你是恨极了太后,才不惜这样大动干戈,想方设法让朕出宫;朕一出宫,便带走大半兵力,如今宫中防备薄弱,自是便于你着人行刺。」

李承懿听着心中悚然,却见皇帝顿了一顿,低声道:「朕先有失察之过,又决意将此事遮掩过去,你……倘若恨朕,也在情理之中。当初先皇大行,朕尚未登基,太后便已让人假传旨意,提前派出兵马,只待我登基,遣你前往封地,那些人便在路上候着你与端妃……当朕得知此事时,已经太迟了,你与娘娘在途中遇害的消息隔日便传回京中,天下间无人不知。」

「我为什么要恨你?」魏执义奇道,「这些年来,阿兄一直深悔此事,我岂能不知?若是不然,为何要将皇长子封为瑞王?旁人或许不知,但阿兄却不可能不记得,那瑞字乃是我的乳名,倘若当初真是阿兄着人刺杀我,后来如何能取这个字作为皇长子封号?我起先不知内情,还曾连着阿兄与那老毒妇一起恨了,却是我的不是,幸而当初未曾铸成大错,否则当真是九泉之下,亦无颜面与阿兄相见。」

「庆阳是你亲妹,你要报仇,又何必将她卷入此事?」皇帝沉声问道。

「长公主在宫中处境如何,阿兄自然不会不知,太后不喜,又能得什么好?她急欲出宫开府,又不愿受夫家束缚,我便让人往她那里递了消息,说是武定侯顽疾缠身,命不久长,兼而无须侍奉翁姑,她既知如此,又如何会不想尽法门,令我尚主?」魏执义说着,竟笑了起来,「个中缘由,陛下当也知晓,咱们这个好妹妹,跟信国公竟是一个性子,平生只爱娇滴滴的姑娘家,对我这样的男子全无好感,既能早早出宫,又不必与我做那长久夫妻,待我死后,便道自己决意守寡,只要阿兄不开口,必不会有人逼她再醮,岂不是好得很?」

李承懿听到这里,方才明白过来,不仅是自己,就连庆阳长公主也是一样受了此人利用,一时却是愕然。然则又听魏执义此言,一时走神,不禁直言问道:「你……你当真是命不久长?」

「当然不是。」魏执义看了李承懿一眼,忽然笑了起来,「阿兄究竟是如何养出他这个性子的,当真是……」他失笑之馀,又摇了摇头,温声道:「我做出这样祸事,哪里还能留在京中?说不得只能假死遁走,也好叫庆阳过得自在些。」

李承懿一怔,却不再言语。

魏执义所作之事,哪样是不能问罪的?不说刺杀太后一事,便是冒充武定侯,与长公主成亲,混乱纲常,违逆人伦,更别提在朝中刻意结交,怂恿朝臣请立太子一事,这些事每一桩论起来皆非小事,俱是下狱伏诛的大罪,魏执义不走,又能如何?然则一旦想到便连精明如皇帝也受了此人算计,一时之间,李承懿心中却又隐隐有几分释然。

皇帝沉默良久,问道:「你……这便要走了?」

魏执义不答话,须臾,却见皇帝神情微变,李承懿亦是一怔,只觉手足发软,连站立的力气都失去了,若非魏执义动作极快,他们二人便要倒到地上。魏执义上前搀住皇帝,将人扶到椅上安坐,又将李承懿也安置好,方道:「方才菜肴中下了些令人手足酸软的药,不伤身子,不必担忧。」

李承懿一时却不能开口,只觉昏昏欲睡,不由得心下大急。

魏执义道:「我不能在此处久留,请阿兄见谅。还记得阿兄当年已有了承懿,只是养在外头,始终不得相见,恰逢我与他同年降世,阿兄便将我视如己出,每每把着我的手教我写字,待我极好,这些事我都记得的……」他说到这里,嗓音益发低柔,诚挚地道:「当真是对不住,此次那老毒妇一死,却要阿兄为我收拾残局。」

皇帝却不责怪,只道:「你刻意刺杀太后,除了为母报仇以外,也有为朕打算之意罢?」皇帝说着,忽而苦笑起来,「朕自晓事后便长年受她掣肘,至今已有数十年之久,你这样行事,却是刻意为朕除去心腹大患,朕岂能不知?」

魏执义摇了摇头,「阿兄多虑了。你既是从无诛杀太后的心思,便不能将此事算到你头上。」话音方落,却见皇帝挣扎着闭上眼,竟如睡去一般,魏执义寻了一件氅衣替皇帝盖上,复而来到李承懿面前。

「陛下可是睡去了?」李承懿忍不住问道。

魏执义点了点头,似乎提前得知他所思所想,复而笑道:「是,不管你对我说什么,他都是听不见的。」

李承懿闻言,脸上却是一阵滚烫,但仍忍着心中满溢的窘迫,开口道:「你为了自己的目的,故而与我来往,这也无可厚非,但是你对着庆阳都能毫无越礼之处,为何当晚却偏偏……偏偏与我……」说到此处,他再也说不下去,神情却是隐隐有几分难堪与黯然,「若是有心算计于我,也便罢了……既是明知你我血脉相连,为何当初还要诱我做下那等丑事?」

「这便是你的过错了。」魏执义受他直言质问,也不动怒,微微一哂,又伸手捏了下他的耳朵,难得有几分温存地笑道:「你我早有前缘,多年以后再见,谁知你却没认出我,这是你不好……况且你生得跟阿兄一样好,又这样温柔,当时做出那等荒唐事,实是一时失察,非是本意如此。我本来只想与你结交一二罢了,若是当真只存利用之心,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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