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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未晓——by荧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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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懿闻言一愣,心下生疑,更多的却是茫然,「你我早有前缘?那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这便好好想一想罢。若是想不起来,往后也不必再来见我。」魏执义笑了笑,随即便转身出了宫殿,也不知往何处而去。李承懿望着那高瘦背影,尽管想出声叫住那人,却是手足乏力,眼帘沉重,一股睡意自内而外袭来,李承懿苦苦挣扎,终究支撑不住,不禁沉沉睡去。

往后诸事,自不必多言,隔日便有宫中宦官来报,说是太后遇刺。祭天之事自然暂且作罢,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并朝中勋贵回城赶回宫中,方知不仅太后遇刺,救治不及,又有数位官员也一并遇刺,连头颅都被割了下来,李承懿稍稍一想,便知那大抵是多年前曾牵涉代王遇刺一案的官员,更叫人震惊的是,武定侯当晚回城也受了刺杀,竟也横死。

李承懿心知那尸体必是假造,也不知是从何处寻来这般相像的死人,因一连失了嫡母与妹婿之故,皇帝大怒,先是派了仵作并太医查验尸身,又命朝中诸位官员速速找出真凶。

皇帝下旨,由大理寺、刑部并都察院会同审理此案,因此案重大,遇刺之人将近十人,大理寺主掌审谳刑狱之事,故为主审,其馀二司为副,只是查了几日,都查不出些许蛛丝马迹,一时之间,朝中却是人人自危,唯恐这差事办得不好,惹了皇帝怨怒。

这着实是一件苦差,那批刺客动手俐落,事成便悄悄趁着宫门下钥前乔装成宦官出宫,竟不曾留下分毫线索。

刺客并非宫中之人,定是有人引入,方才得以下手,自该从此处查起,然而当日除了专司采办的宦官、几位入宫觐见太后的外命妇并庆阳长公主的乳母之外,再无旁人出入宫禁,这样一查,势必要查到这几位命妇头上,若是查问长公主乳母,原本并无不宜之处,然则长公主如今守寡,诸位官员不敢冒犯公主,又料想驸马既死,此事与公主当无瓜葛,故而竟仅将那乳母提来,稍稍问了几句话,也便罢了。

李承懿后来着人打听一番,方知那乳母毕竟抚养公主多年,倒是个镇定性子,极是沉得住气,过了数月,眼看刺杀之事逐日消停,渐渐无人再提,便寻了个藉口告老还乡,带着家人往南方去了。

太后娘娘虽是横死,但毕竟是年岁已高,皇帝下了旨意,着人厚葬,一应哀荣俱全,又往太后娘家加恩,着实将孝子之态做得极为周全,凡此种种自不必多提。武定侯那头亦是如此,皇帝亲自定了谥号,又时常着人慰问庆阳长公主,命她好生为驸马守孝,以全夫妻情份,公主自是应了,往后数年果然深居简出,服色素淡,终其一生不曾再醮。

因居丧之故,待得深秋将至,朝中方才重提册立太子之事,皇帝此回倒是应允得干脆俐落,隔日便令瑞王迁往东宫,只待择日再行册立之礼,至此,立储之事终是尘埃落定。

庄家诸人素来低调,但因储君新立之故,在朝中地位倒是水涨船高,据闻日日皆有客上门拜会,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再加上太后已薨,如今庄后乃是名副其实的三宫六院之首,在后宫内说一不二,往后只要不出岔子,待得储君继位,庄家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杨道玄也曾将此事当作茶馀笑谈说与李承懿听,末了,方叹息道:「旁人都道太后娘娘身体康健,这些年来亦是不遗馀力地提拔娘家兄弟,谁知竟会于宫中遇刺,得了个横死的下场。早年太后娘家也出过几桩欺压良民、逼奸妇人的丑事,只是靠着太后娘娘庇荫,始终不曾问罪下狱,如今却是再瞒不住了,都察院那头已将奏摺递了上去……皇上虽是暂且压着,却不曾驳回,大抵是要再等一等,往后一两年内当要办太后娘家了。」

李承懿也不禁跟着叹了口气。

却听杨道玄道:「说也奇怪,那庄家如今声势正盛,却仍旧无人出仕,那庄怀真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前些时日竟拒了一门极好的亲事,悄悄出京,如今也不知道在何处云游。」

李承懿心知庄怀真忽而离京,多半是伤心于武定侯遇刺身死一事,故而不惜离乡远走……这却是魏执义惹下的一桩情债了,他一时想起那人,心底却是情绪复杂,唯能静默不语。

当日魏执义说了那样的话,自是令他心中惊疑不定,后来也曾回想过无数次,只是着实不曾见过魏执义,想来想去,仍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愈发烦躁,终究唯能作罢,只当那日魏执义没说过这几句话。

时至今日,他想起魏执义时,经常想起的却是两人见面时相互敬酒,相谈甚欢的情景,偶尔也会想起那仅有数次的床笫之欢,只是这却是他不能去想的;他愈是这样告诫自己,却愈发放不下那事,这些话也不能说与旁人知晓,况且魏执义乃是他血脉相系的叔父,如今既已远走他乡,这便已是大善,他也不该庸人自扰才是。

只是李承懿究竟并非那等果断狠辣的性情,虽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但每每不想则已,一想便动辄生出几分愁怨,既恨那人令自己淌了混水,又怨他走得这样潇洒,偏生这些新愁旧恨又无处得以排解,故而便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他对魏执义并非爱重,更多的还是欣赏,此人这样手段,这样行事,但凡知晓内情之人,都不能不说一声佩服,何况是李承懿?只是此人身分非同寻常,又与他有了一段隐密情事,这却叫他忧怨之馀,又隐隐有几分无所适从,幸而随着时日过去,那些情意亦是渐渐埋没,这才叫他松了口气。

倒是褚奉元大抵是从柳含和处辗转听闻他与柴鉴昭有了那一段纠葛,虽然仍有些不悦,却道:「倘若国公爷喜欢,便是请人过来也无妨。横竖皇上也是准了的,又没什么不妥之处。」

李承懿心知自己与柴鉴昭并非褚奉元说的这么一回事,只是看他这副勉强模样,不禁起了一丝逗他的心思,笑道:「奉元这般大度,当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只是我记得你对柴公子可没什么好感,何必说出这样的违心之言?」

褚奉元支支吾吾,又等他问了几回,才不甘愿道:「国公爷这些日子总是郁郁寡欢,料想是那人的缘故,我又不能为国公爷分忧解劳,便只得让做得到的人来罢。反正……他那副样子,也还过得去,就是性子不讨人喜欢。」顿了一顿,又小声道:「柳管事也说了,那柴公子看着高傲,可惜却是纸剪的老虎,是个好拿捏的性子,国公爷与他若是成了,万万不会吃亏。」

李承懿一怔,不禁失笑。

他这段时日情绪低落,并非柴鉴昭之故,而是魏执义之事,然则此事因是违逆人伦,不可为旁人知,否则恐有祸事,故而他便瞒了下来。却没料到,他反常之处,柳褚二人俱都看在眼里,只是口上不说罢了,心中多半还是为他担忧的,一时之间,心底隐隐生出一丝动容,故作忧虑道:「唉,这可说不好……前些时日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那柴公子,如今柴公子想来是不愿见我的……」

褚奉元不以为然,「那又如何?倘使国公爷有意,我这便去将他带过来。」

李承懿忙道:「不可如此鲁莽。」他并非不了解褚奉元,自知他说是带过来,实则是要用些强硬手段,连忙出言打消了这念头。

只是他终日闭门不出,过了一段时日,中秋将至,他却收到了帖子,竟是宣德侯着人送来,邀他过府一聚;李承懿心中困惑,但仍应允,隔了几日便依约往柴府所而去。他从前仅远远见过宣德侯几面,从来不曾交谈,如今登门拜访,见了宣德侯,倒是不禁一哂。

这宣德侯相貌端正,又极是威严,与柴家大公子二公子却是极像的,相形之下,倒是只有柴鉴昭一人肖母,方才生了那样得天独厚的容貌。只是宣德侯眉目间与柴鉴昭倒还是略有几分模糊相似之处,李承懿瞧着他,一时走神,不禁想像柴鉴昭往后年迈模样,倒也有趣。

「不知侯爷今日邀我过来,可有什么事吩咐?」李承懿试探着问道。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先前鉴昭病了,曾蒙国公爷过府探视,又送来膏药,自当拜谢。此番秋节将至,恰逢下人采办了一批极好的秋蟹,正好请国公爷品鉴一番。」宣德侯悠悠说道。

李承懿听得此言,却是一愣,忽而心头一紧。

他来柴府探病,此事人尽皆知,也没什么好提的,只是送来膏药一事,以柴鉴昭性情,多半会将此事死死瞒下,不叫旁人得知,免得丢了面子,然则方才宣德侯言语之时,彷佛颇有深意,竟像是知道他送来的药膏是什么样的物事,自然叫他心中惊疑不定。

他微微定神,便往柴鉴昭看去,那人却不看他,只是神情尴尬得很。李承懿这下却是明白了,无非是柴鉴昭那药膏叫人看见,认出了是什么用途,此事又辗转传到侯爷那处,再将他亲自探视一事琢磨一番,自然能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李承懿只觉此事甚是荒唐,有些想笑,然则面前便是宣德侯,又不得不肃容以对,省得失了礼数,唯能苦苦隐忍,正襟危坐。

此时恰好是正午,几人分宾主落座,宣德侯便令人上了蒸好的湖蟹并烫过的黄酒,只是柴家大公子二公子却坐在李承懿对面,宣德侯又命柴鉴昭坐在他身侧,权尽陪客之责。按理而言,不该如此,故而李承懿愈发肯定宣德侯已知晓其中内情,心中倒是隐隐生出一丝异样之感。

那湖蟹极是鲜美,却只清蒸,又呈了几道佳肴过来,除了火腿鲜笋汤、翡翠芙蓉羹之外,尚有胭脂鹅脯并烤鹿肉;李承懿稍稍定了定神,心知宣德侯并非那等迂腐书生,亦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取了仆役呈上的蟹八件,一边剥蟹一边与宣德侯说话,只是终究不大相熟,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些应酬言语。

李承懿动作灵便,不一会便剥了一小盘蟹肉,又见柴鉴昭不去碰螃蟹,只闷头吃些鹿肉,不禁问道:「柴公子可是不喜食蟹?」

柴鉴昭瞥他一眼,犹豫片刻,方道:「并非如此……」

他尽管这样说,却没有要动那螃蟹的意思,李承懿想了一想,便明白过来,他只怕是不大会剥蟹,又不愿在客人面前出丑,方才索性不吃了。李承懿忍着笑,便将自己面前那盘刚剥好的雪白蟹肉推了过去,轻声道:「倘使柴公子不嫌弃,便吃一些罢。」

柴鉴昭这回又看了他一眼,彷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提箸夹了蟹肉,蘸了些姜醋汁后方才放入口中,闷头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由始至终都不曾道谢,李承懿已是渐渐熟悉他的性情,也明白他并非不领情,自然不会将此事放在心上,又剥了几只螃蟹,方才作罢。

待几人俱是半饱后,柴家大公子与二公子藉故告辞,宣德侯也与他说了几句闲话,末了,却道:「国公爷往后若是闲来无事,也可往寒舍来,鉴昭年幼,倘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语毕,便起身自去了。

李承懿一头雾水,瞧向身侧柴鉴昭。

却听他闷声道:「想来你也懂了,那事我爹已经知晓了。」他顿了一顿,有些恨恨地道:「我爹说你这样身分,又懂明哲保身,不常惹祸,也并非毫无可取之处,要我往后与你多多往来,成亲之事便不再逼迫于我了。」

李承懿一愣,「这……这是什么意思?」

柴鉴昭气急败坏地道:「都是你不好!谁叫你着人送药,还亲自过府,我爹……我爹竟以为我与你有私,任凭我如何辩解,都只当我矢口狡赖,昨日便叫了我过去,说是不管你我的事了,若是几年后尚未断了关系,再亲自请皇上作主。」

李承懿愣了一愣,很快便回过神来,温声道:「是,都是我不好,柴公子莫要动怒,此事我必会想一个周全法子解决,定然不叫你为难。先前那事,便当作从未发生过,这样可好?」

岂料柴鉴昭却益发不悦,「哪里好了!那时是你占了我便宜,我怎么样也得还你一次才成!」

李承懿一怔,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柴鉴昭一边叫着:「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一边气得要动手,李承懿只得握住他手腕,一时还是忍俊不住,笑道:「柴公子既有这样的心思,那我便等着就是……」柴鉴昭这才明白过来,顿时窘怒难当,慌忙挣脱他的手,狠狠瞪他一眼,遂拂袖而去;李承懿瞧着他的背影,一时失笑,只得起身告辞,由管事恭恭敬敬地送到门口,方乘上车辇回府。

回到府中,却见柳含和迎了过来,服侍他喝茶洗漱,又问了柴府种种情状,李承懿也不隐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方笑道:「他这样性子……可真是比奉元还要心无城府,哪里像是个勋贵嫡嗣的模样。」

柳含和也跟着笑,眼中彷佛有几分柔情,只是面上丝毫不显,只与李承懿说笑。过了片刻,柳含和忽而想起一事,便叫仆役取了一个荷包过来,说是他外出时有人送来的,这绸缎荷包模样陈旧,上头绣了寻常可见的喜鹊登梅花样,然而柳含和毕竟是国公府管事,目光利得很,一眼便看出来那荷包瞧着平常,花样也不出色,然则那绸缎绣线无一不是极好的,俱是江南进贡之物,虽瞧着不甚出奇,他仍谨慎地叫人好生收着,只待李承懿回府,便呈了过来。

李承懿一时有些纳闷,掂了掂那荷包,心知内里有物,便打开一看,那荷包中却装着两块金锞子,一个是宫中所制的如意样式,另一个却是一片金叶子,无甚出奇之处,背面鑴了慎独斋制几个小字。李承懿瞧着那金如意,一时猜出了是谁送来之物,再看那金叶子时,又是一愣。

这慎独斋乃是他幼时于国公府别院所居之处,这金叶子的来历也不难猜,乃是他有一年突发奇想,自己画了样子,叫仆役照着图样去打了一批金叶子,后来便于年节之时赏给别院下人,也算是奖励慰劳之意,只是这金叶子只有当年在别院中服侍他的人才有,魏执义又是如何拿到手的?

李承懿沉吟片刻,久久不曾言语,一旁柳含和也不曾打扰,只是静静立在一旁。

他想了又想,又想那魏执义既能拿到这金叶子,若不是从别人手中所得,便是亲自得到的;这金叶子是他搬出国公府别院前不久所制,细细算来,却是距今约廿年前,当时他方才八岁,魏执义想来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当时别院仆役诸人中,年纪能够对得上的,也就只有一个曾在他书房服侍的小厮了。

现在想来,自他离开别院过后,那小厮去了何处,他却是一无所知。

李承懿想起当时情景,又想起那小厮早已模糊的笑脸,一时却不禁细细琢磨;以魏执义当时年纪,当是代王路遇匪徒过后,他既不敢回京,便索性在京郊寻了一处府邸,自卖为小厮,方才与李承懿相识,因李承懿身分非同寻常之故,以太后耳目之灵便,纵是着人搜查,也绝不敢到这处别院放肆,否则定会惊动皇帝。

他从来不知道,他们之间,原来在那么久远之前便有了缘份……李承懿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心潮却不禁一阵起伏,既是怀念,又是隐隐感慨,魏执义那英俊容貌,隐隐与幼时记忆中那张逐渐模糊的面容重合在一处;他手上把玩着那金叶子,却不禁笑了起来,彷佛早先那些愁苦俱在此刻烟消云散,那些怨怼顾虑亦是被他抛到了身后。

此情也不知是缘是劫,既然这作叔父的不愿修德修心,他这个作侄儿的何妨从善如流,顺水推舟?终究是前因已种,待到日后,终会有一个结果,不管那是何等滋味,只要不辜负自己如今尚存的一丝念想,也就是了;其馀种种,又何须多提?

******

两人见了面,也不说话,分了宾主坐下,魏执义提着酒壶,亲自斟酒,杯中渐渐溢满酒水,依稀可闻一股水果特有的香甜气息。

「这是我亲自酿的葡萄酒。」魏执义笑道,「你且饮一些,若是还成,便带一些回去罢,顺便替我捎一些给阿兄。」

李承懿心中五味杂陈,却面色如常地与他说笑,「想来你平日忙得很,还有闲暇酿酒?」

「总能找出时间的,反正阿兄定会遣人来找,凉国也没什么好东西,就是这葡萄宜于酿酒。」魏执义似乎想到什么,又笑了一笑,「如今凉国新君登基,正是一番新气象,又有我什么事?横竖我不过是个闲人,只是新君尚且年幼,偶尔教导他罢了,如今凉国宗室空虚,这也是不得已之举。」他说到这里,又明知故问道:「你如何会知晓我在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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