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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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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没有当年那位的气势了……”姚铮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又蓦地回过神,黑晶似的的眸子望向淳于重,“还记得自己如何迁得卫尉之职的吗?”

此话一出,淳于重顿时震悚起来——他自然记得那时宫内传闻有婢子出奔,原先的卫尉收了那婢子一支从君夫人处偷来的玉簪,为其偷偷开了宫门,谁知正巧遇上了国君,此事便轻易露了底,当时尚是副职的自己便因此成了新的卫尉。

“不记得了?”

“回,回国君的话,小臣即死不忘!”

“又一位说死的。替寡人做事,就那么容易死?”姚铮伸手将那带鞘的长剑再次抵上了淳于重的胸口,笑容在划破天际的电光中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还是给那一位做事更容易死吧——譬如你的前任。”

那一位……

淳于重猛然清醒过来,朗声道:“小臣乃是恒国卫尉,自当效命于国君!不敢和逆臣有半点瓜葛!”

“你过来。”胸口的剑终于慢慢地退开了,姚铮扔给淳于重一只虎符,“下面的话寡人希望卫尉牢牢记住,一切按寡人所言行事,若有一分差池,说不准也会在哪里遇上寡人——听清楚了么?”

“诺!”

姚铮笑了笑,招手示意淳于重凑上前来。

“适才的车马撤了没有?”姚铮见淳于重离开,示意退至远处的宫侍上前。

“回国君,此事还未告诉郎中令,故应该尚未撤车马。”

“你用那车马把回朝的谢将军接进宫。”姚铮一边端详着剑鞘上的纹饰,一边吩咐道。

“国君……不知谢将军……”

“在楚偃府上。”

“……诺。此事要瞒住楚相么?”

“不必。”姚铮“铿”地一声拔开剑鞘,微笑道,“他逃不掉的。”

“陈娥姐姐,等等我!”梳着双鬟的小宫婢抱着一盒子晒干的皂荚气喘吁吁地跑向大一点的宫婢身边,伸手抓住她的衣袂。

“小声点!国丧的日子里不许大呼小叫。”叫做陈娥的宫婢被她抓得一个趔趄,连忙稳住了臂弯间挂着的素丝,又瞥见小宫婢另一只手里的灯火,“白日里你提着灯做什么?”

“可是陈娥姐姐这里太可怕了……”小宫婢吐了吐舌头,“为什么少府要让我送这种东西到中宫啊……偏偏还要经过先太后的宫殿——别的姐姐告诉我,先太后的宫殿里经常有……有……女鬼哭的声音……只有点着火才能好好走过这里,要不就……”

陈娥顿时变了脸色,忙不迭捂住小宫婢的嘴:“你这都是听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的……何况自太后薨逝,国君就严禁这里掌灯了,晚上黑黢黢的吓死人啦——”小宫婢抬头看了看被自己抛在身后的宫殿,阴森森的根本不似宫中的殿堂,倒好像是哪里荒弃的废舍,她不由得压低了声音,“而且,姐姐们都说先太后的灵柩根本没有移出过内殿,陈娥姐姐,先太后是不是真的变成鬼啦,你原先不是那里的么,陈娥姐姐,你必定知道许多……”

陈娥“啪”地一声拍了小宫婢的脑袋,又回望了一眼毫无生气的宫殿,长叹一声道:“也难怪大家传成这样……其实先太后是薨逝了好几天之后才被草草收殓的……”

“啊?”

“太后薨逝之前就得了热疾,国君不让太医诊治,几日之后竟下令严禁我们送饮食之物进去了……那一段时日谁也不知道殿内是何景况,国后倒是天天都来,却也被士卒拦在外头——夜里我们几个婢子都不敢往宫殿多走一步,只是听士卒们说太后在里头唱《无衣》,声音都是哑的,听起来就跟乌鸫一般,再过几日就没声音了……”陈娥说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咬着指甲愣神了片刻,又道,“等国君命人去收殓的时候,遍地爬的都是蝇蛆……”

小宫婢捂着嘴瞪圆了眼睛,风中干皂荚“哗啦啦”地在小笸箩里跳动着,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身后的偏殿墙边突然响起了冷冷的声音:“近来的宫婢,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

“国君!”二人眼睁睁看着墙角边转出姚铮的身影,霎时吓得魂不附体,失声惊叫着跪倒在地上,笸箩和提灯滚出去老远,撒出来的皂荚被灯火点燃,又被风吹向半空,红彤彤地迸出无数危险的火星。

姚铮手里握着剑,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国君饶命!”臂弯间的素丝被风吹起来,若即若离如同流动的白雾,陈娥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被那搭上肩头的冷剑削下脑袋——

“啊!”身边同样跪着的小宫婢突然轻轻叫了起来,然后又恍然清醒一般失声喊道,“君夫人!君夫人!”

剑锋蓦地转了一转,从陈娥的肩头垂落。

姚铮皱着眉回过头,但见楚苌正面无表情地从那座荒废的宫殿中走出——她一身缟素,脸色却比白麻还要惨淡,又透着浓重而凄凉的青色,但装束与发髻却一如平常那样理得整整齐齐,而即使憔悴得几乎要被狂风吹走,她的步履并不曾散乱,甚至连姿态也显出国后该有的端庄。

这是一株在深宫中被折去了所有嫩枝与绿叶的树,却依然保佑最初时候的挺直姿态。

楚苌听见了小宫婢惊慌失措的呼喊,她的目光平静地朝这边转来,在撞上姚铮的身影时愣了愣,似乎在艰难分辨着这位穿着朝服的人究竟是不是国君或者说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夫君。

实在太陌生了。

楚苌眨了眨眼,缓缓回身冲着空空的宫殿拜了两拜,才向姚铮这里走来——素色的粗糙重孝裙角在地上曳出一道灰白的尘色,重云在头顶闷闷地沉默着,唯有自己的脚步声,是那样前所未有的清晰。

“小童拜见国君。”

她听见自己用褪去了稚嫩的声线,说着那个隔了七年都不曾说出的自称。

姚铮低头看着她——楚苌长长的两扇睫毛将眼睛下的阴影描得更深,使得她原先的忧愁神态愈发浓郁,但楚苌就这么纹丝不动地跪着,如同风化的雕塑一般。他慢慢想起眼前这位国后其实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的事实——譬如她的指甲还闪着年轻的光泽,但却是紧紧并拢在一起的老成姿态。

“你起来吧。”

“谢国君,小童有话要禀。”楚苌依然跪在地上,顿了顿又道,“国君可否饶过这两位宫婢?”

“哦?”姚铮原本就并不打算杀了这两个无足轻重的婢子,但却万没想到连楚椒之事发生时都没有开口的楚苌会在这个时候出头求情,“她们随意诬蔑寡人,为何要饶?”

楚苌笑了笑:“恒律之中,诬者最重也不过是刖足之刑罢了,还不当杀……此事太隐秘,引得猜测风言也实难避免,两位宫婢年岁尚幼……何况,她们不姓楚。”

姚铮的手腕猛然垂下,利剑的剑尖磕在地上,扬起细细的尘埃,陈娥往后缩了缩。

“最后那一句,你再说一遍。”

“何况,她们不姓楚。”楚苌重复道,她的声音细弱但稳定,从素麻被风吹动时发出的“嚓嚓”声中透进姚铮的耳朵里。

姚铮回过头,对身后的陈娥与小宫婢道:“还不谢过国后?”

“多谢国后!”

楚苌点点头,对弯腰正慌忙拾着满地皂荚的小宫婢道:“快离开罢,要落雨了。皂荚不必送了——用不上。”

“……诺。”

“不姓楚……你就不怕寡人杀了你?”姚铮看着宫婢慌不择路地跑远了,头也不回地问楚苌道。

身后的君夫人低声笑了笑:“回国君的话,如小童这般,生死之间还有何分别?”

姚铮心里一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国君,君夫人。”远远赶来的宫婢在二人面前行礼道,“禀国君,谢将军已至。”

楚苌垂头朝姚铮道礼:“国君既有政事,小童告退。”说罢,不待姚铮再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姚铮望着楚苌的裙裾自他的脚边曳过,“沙沙”地向宫闱的更深更清冷处而去。

“请将军稍候片刻。”宫婢压低了声音道,“世子在里头睡着……陛下适才吩咐不能吵醒世子,小的不敢为谢将军开门。”

“晓得了。”谢扬微笑道,“无妨,我在外面等候便可。”

“谁在外面?”谢扬话音刚落,房内就传来了姚光的声音,“是不是谢扬将军?”

谢扬与宫婢面面相觑,宫婢无奈地冲房中回答道:“回世子,正是谢将军。”

“哎呀!”房内先是一声短促的惊呼,接着是“啪啦啪啦”的趿着木屦的奔跑声——姚光猛地拉开了门,迎面就看见了谢扬,先是一愣,旋即又恢复了惊喜的表情:“谢将军快请!”一边亲昵地拉住谢扬的手一边转头对宫婢嗔怪道:“你怎么能把谢将军拦在外面?”

“小的岂敢……是国君吩咐不能吵醒世子……”

姚光肃然道:“那也要看是哪一位,怎么能因为我这种住在东宫镇日闲晃的世子而怠慢谢将军,你不记得繁城、柘城、千里关、峢地还有亍郡了么?好了,下去吧。谢将军快进来!”说着,兴奋的把谢扬拉进了屋内。

“边地一旦来了战报,国君都会给我看呢,千里关那次我还小,认不得字,是国君念给我听的,然后峢地那次真是了得!三万敌十万,还是直接断掉后路的,谢将军一定要给我讲一讲!”姚光兀自喋喋不休地说着,在一堆竹简中翻找着,“还有亍郡,信筒和战报上全是血,国君脸色都白了,后来还骂……”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住口了。

“国君说什么了?”谢扬笑着问他。

“我不说……谢将军自己问国君么……”姚光转过脑袋,突然又想起什么,扭身跑到一旁的架子上,踮起脚尖把架上的一只沉甸甸的大盘取下端到了桌案上,笑嘻嘻地指给谢扬看,“这个是国君收着的——每座城池都有!谢将军,这些真的都是那里的泥土么?”

谢扬望着盘中排列齐整的白色绢袋,点点头笑道:“是啊,世子想不想去看看那些城池?”

姚光用力“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摇头道:“可是……可是家有千金者坐不垂堂——它们都在边地,我是世子,不可自蹈险地的……”

“那好办,小臣会让它们不再是边地。”

“真的啊?我早就想去看了,国君也想去!”

姚光不可抑制地跳起来,正要接下去说什么,却听屋外的宫婢道:“见过国君。”

谢扬蓦地抬起头,房门被缓缓打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他七年未见的国君姚铮——他赶过来的时候换下了朝服,裁剪得干净利落的米色深衣曳地半尺,浓绿色的卷草纹中似有长尾鸟影停驻衣袂;深埋于印象中的身影骤然在自己的面前拔高颀长起来,而原本还隐隐能被自己看出怯弱的眼神此刻冷静犀利得仿佛和自己一般经历过无数真实而血腥的杀伐,他果然终于出落成一位真正的国君,且是恒国这样的大国国君。

但这些都没有什么,他还是姚铮。谢扬对自己说。

“国君!”姚光跑上前去,对从一开始就没有再挪动脚步的姚铮笑道,“国君快看,是谢将军回朝了呢!前几日国君不是就盘算着要去城外……”

“你怎么把那些端出来了?”姚铮打断了姚光的话,凝视着长案上的铜盘——他脸上的表情在幽暗阴霾的天光下不甚清晰,谢扬却近乎失神地盯住他那双闪着自矜光芒的眸子,以及仅仅从眼眸中就能透出的,仿佛着意掩饰般的睥睨又骄傲的神态。

姚光被他问得懵了,低头嘀咕了一声:“国君还不是常拿下来……”一边说着,一边悻悻地把拿盘子端起来。

“见过国君。世子,小臣来吧。”谢扬见那大盘太重,姚光端着盘子摇摇晃晃有些吃力,便顺手接过大盘,稳稳地搁在了高架的顶端。

姚铮注视着谢扬动作,轻轻地“哼”了一声,低头又见姚光望着谢扬的神情在这倏忽间变得更加歆羡与崇拜,不由得脱口而出道:“光儿,你先回东宫去。寡人与谢将军有要事相议。”

“哦。”姚光有点失落地应着,又忍不住拉着谢扬的衣袂道,“那……谢将军,峢地和亍郡……”

谢扬微笑道:“过几日世子可以宣小臣。”

姚光大喜过望地点点头,又冲着姚铮行了礼,方由宫婢领着退下了。

“你看什么?”姚铮注视着屋门掩上,回头却发现谢扬正瞅着自己微笑,他鲜少被这种蕴着奇特笑意的目光笼罩,一时有些不适。

“小臣只是没想到国君对这些如此珍视而已。”谢扬指了指那只大盘,笑道。

“哼。”姚铮大步走过谢扬身边,在长案后坐下了,“既然如今都是恒国之土了,寡人自当每一寸都珍视——”他顿了顿,又迅速抬头瞅一瞅谢扬,清咳了一声扭过脸道,“你能耐倒不小,亍郡那次竟然没丢掉性命,箭头是钉在右臂上了?”

谢扬反问道:“国君希望小臣丢掉性命?”

姚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会打仗么?既是将才,自然要留着为恒国攻城略地,再说国尉也多次说要给你升爵,记在名下的左耳恐怕他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寡人为何希望你丢掉性命?”

谢扬苦涩地轻笑了一声:“小臣此番回来算不上功成名就,但也总归为恒国立了功,若是此刻为一人求情,只怕国君为难——因此小臣惶恐,国君内心也许希望亍郡那次小臣就丢了性命吧。”

姚铮一僵——他的眉眼埋在因为太过阴霾而燃起的灯枝的火光中,只有眼睫下的半轮阴影在微微地艰难翕动,仿佛那停驻的光影带着沉重的负担似的。半晌他才缓缓说道:“你竟也记得当年寡人说过的那些话。也对,寡人开口就是君命,料你也不敢随意抛在脑后……”

“不是。”

谢扬的突然打断让姚铮的思绪从自说自话之中拔出:“不是什么?”

“不是因为君命的缘故。”

“那是因为什么?”

“小臣不敢说,恐怕国君为难。”

姚铮愣了愣,渐渐感到脚底如浸入冬雪中似的发麻,他漫无目的地“哗哗”翻动着一卷竹简:“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话,知道寡人今日为何召你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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