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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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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颗头颅掠过几乎神魂皆散的楚苌面前,她撕心裂肺般尖叫了一声,抠着长条石板路缝隙的手指齐齐地折断了指甲,鲜血直流。

“姚铮,你醒一醒!姚铮!”谢扬不知该不该冲姚铮打上一拳,只能用力摇了摇姚铮肩膀,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或许是被楚苌的尖叫惊醒,或许是被谢扬的呼喊惊醒,姚铮呆怔着打量了眼前一脸紧张的谢扬片刻,眸底终究是渐渐恢复了惨淡的光芒,他翕动着嘴唇,尚存着一丝恍惚道:“谢扬……”

说着又低头望着缩在一边抽噎哭泣的楚苌,然后带着五分疑惑五分不屑道:“你没带她走?寡人放你在宫里多少个时辰你居然还没把她送走?谢将军你要寡人再杀一个姓楚的么?!”

楚苌听到这一句,蓦地撑起身子擦净泪水道:“太后楚相都已故去,国君还差小童这一个么?不过是一条性命……”说着就去抢姚铮手里的剑,锋利的剑刃割过她的掌心,楚苌却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了。

“君夫人!”谢扬反常地喝止了一声,又回头瞪视着楚苌——你忘了小臣适才告诉你的楚相的话了吗?

姚铮冷笑着松开了剑柄:“快滚!别死在寡人面前!”

谢扬将楚苌推离那危险的剑刃,对她施礼道:“君夫人,马车就在西墙之下,恕小臣不能送你——记住他的话,别回来了。快走吧……”

闪电再一次划破了天际,倏忽之间初夏的雷雨就这样倾盆落下,“哗哗”的雨水还存着夏日的闷热气息,砸在姚铮身上,如同血一样粘腻,落在地上时却将那些不堪的殷红颜色稀释成越来越浅的衰败的花朵。

“你呢?所有人都滚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记着楚偃的遗言来看寡人的笑话的?”姚铮瞥了谢扬一眼,他身上也被蹭了斑斑的血迹,看上去和自己同样狼狈。

谢扬摇了摇头,俯身将姚铮丢在地上的剑捡起,收进挂在姚铮腰后的剑鞘中:“小臣原本就没有打算要走——不是因为楚相的话,而是小臣与国君早有约定,要站在国君身边。别人如何,和小臣没有关系。”

姚铮冷冷地笑了一声,抬起右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说道:“寡人不记得了。”

“国君无须记得……”谢扬望着姚铮提着头颅在雨中举步远去的背影,说道——尽管他知道,在凌乱而猛烈的落雨声的掩盖下,姚铮已经听不见这句话了。

第十六章

雨下得实在太大。

姚铮有些看不清前方的宫道了,全身都被雨水浸得发麻,他眨眨眼,看见了那被夜色和雨幕笼罩下的祖庙的微渺灯火,如同被打湿了翅膀的萤火,忽明忽灭的闪烁着。

他站在高大矗立着的祖庙之下,仰头也望不见那高高在上的死去的先祖们的魂灵,只有沉默着向上延伸的阼阶与西阶,雨水汇成的溪流,从庭上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流淌下来,在每一级的折角溅出弯曲的晶莹弧线。

姚铮咬了咬嘴唇,开始登阶——向上延伸的阶梯太长太长,却只能够由他一个人走。他扭过头看了看旁边空空如也的阼阶,不由得笑了笑——恒国的先祖们,你们真的就在寡人的身边么?君父和兄长也会在么?

他分明记得太多在这祖庙里发生的旧事,却怎么也理不清了。君父、兄长、楚椒、楚偃、楚苌、颜共华、谢扬……甚至连这些年的行事,还有今夜的这一切,他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好事了——奸佞已除,小人不再,应该高兴的啊!可此刻,姚铮心中却完全找不到一丝淋漓的快意,只感觉堵得难受:楚苌的哭泣,楚偃的神态,楚椒曾经扬手甩他巴掌的情景和临死时得意而残忍的笑容,兄长一口一口把血吐在他的手心和衣襟上、死去时惊异中带着了然和失落而渐渐涣散的目光,君父望着兄弟二人却难以瞑目……

所有的一切都在姚铮的心中翻江倒海般搅在一起,他踉踉跄跄地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又走过空荡荡的庙庭,楚椒的魂幡被雨水打湿,颓靡地贴在是失蜡浇铸的青铜高杆上,狰狞面目的兽像们盘踞在庙堂的四周——从前兄长和君父都曾经拉着自己的手教自己辨认过这些都露着獠牙竖着耳朵看起来一般无二的青铜猛兽,但那时自己却只惦念着祖庙中剔透的玉璧和玉璋,全然没有心思记住那些繁杂的奇怪的名字。

姚铮站在拦住自己膝盖的门槛前,身上滴落的雨水在脚边淋出了一整圈水痕——他抬起头,宽大的屋檐在风雨中庇佑着祖庙,四角悬挂的鱼形角铁“当啷当啷”响成一片,锈蚀住的声音却沉重得异样,他听不清它们在突如其来的骤雨中要告诉自己什么。

“君父、阿兄,我给你们送祭礼来了。”

他抬起脚,带着手中的楚偃的头颅,跨入了灯火笼罩中的庙堂。

谢扬始终站在姚铮的身后,直到对方迷怔怔地入了祖庙,他才长叹了口气,靠在了祖庙冰冷潮湿的外墙下。靠东的一侧朝着风口,屋檐挡不住斜灌的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谢扬的脚边——他已经浑身湿透,也不在意多浇一时三刻的雨水,便半靠半坐地签在一根黑漆的大柱下,摊开手去接滴滴答答从青瓦上跌落的雨水,手心和衣袖上的血被绽开的水花砸中,湿乎乎的浅红颜色顺着指缝和衣袪往下流淌。

谢扬默默地盯着那些红色越来越淡,第一次感到了原来世上果然还有比战场上两军对阵更加复杂的局面。

若是按恒律以取敌军兵卒一命进一爵而言,自己这七年割下的左耳恐怕连二十等爵也显得轻了,故此也难怪朝堂上手无缚鸡之力的客卿们要带着一点儿酸意和畏惧说“将士向来轻死生”的话,但适才面对楚偃的头颅时,自己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了不可泯灭的震悚。在几个时辰前他已经知晓楚偃笑容里的决绝与释然,但却全然没有料到姚铮会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一场埋伏了七年的复仇之誓。

谢扬辨不清其间复杂的对错与是非,甚至在此刻他仍不能完全揣测出楚偃断然赴死的深意,还有七年前含笑问自己要不要留下来做郎中丞的问题。

楚相,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早已把国君、颜瑕、姚光、楚苌、我,甚至是你自己都计算在一盘名为恒国的棋局里了?而其中的赌注是每一个人的性命,最先掷出去的,是你自己。

谢扬无力地笑了笑,祖庙窗纱中透出的火光映着夜色,初夏的骤雨未歇。

姚铮走出祖庙的时候侧了侧头,谢扬正埋在灯火与夜幕交织的半明半暗之中望着他:“国君。”

姚铮凝视了谢扬片刻,突然微笑着开口道:“我明白了为何国君会自称‘寡人’了——你看,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君夫人没有了丞相,当真是‘寡人’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谢扬那里走了几步,仿佛是如释重负的轻松模样。

谢扬看他靠坐在自己身边的庙柱下,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水珠一滴滴从耳畔落在他的肩头,而多站了片刻的地方,则是汪汪地洇开了一滩水渍,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温和了一些,却也更郁郁了——他扭头望着依然下个不停的大雨,目光不知停留在哪个渺远的地方。

“不是的。”谢扬蓦地开口道。

“嗯?”姚铮茫然恍惚的思绪被谢扬打断。

“国君还有恒国不是么?”

姚铮愣了愣,然后摇头干笑道:“恒国?那种……根本什么也不算……”

“柘城、亍郡、繁城、峢地不算么?那么它们究竟算什么?所有因此而战死的将士们算什么?”谢扬顿了一顿,“小臣又算什么?”

“你……”姚铮不知该如何回答谢扬这样的问题,他焦躁地吼道:“那些算什么!那些都不是我姚铮的!恒国恒国,你们每个人都在说恒国!恒国对于我姚铮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你的确不仅仅是姚铮,你还是国君!我们每个人难道不都是这样?楚偃难道只是楚偃?若只是楚偃他还要死吗?!楚苌难道只是楚苌?若只是楚苌她用得着嫁给你吗?颜瑕只是颜瑕?若只是颜瑕他何必年纪轻轻就跑到远离家乡的千里关去,一去就去了七年?还有先君、先太子、楚椒、颜共华、甚至是莒和、天子,包括刚刚被你叫去的淳于重——姚铮,你自己想想看,这个世上,还有谁只是自己?!”

“我……”姚铮从未想过谢扬会用这样的语气逼问自己,他张了张嘴,却发觉自己竟然无可辩驳,腰上的长剑硌在庙柱和湿淋淋的长裳间,他这才感觉到疼痛。

不仅仅是姚铮,更是国君。

而且注定了是国君,再怎么不乐意、怨恨、苦恼……也不可能再改变了。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世上任性妄为,国君有国君的烦忧,老农有老农的困苦,不可能也不能够交给他人承担——所以国君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想着整日做无忧无虑的‘自己’而已。可是每一个人从上冠及笄之后,就要长大了。我们都是一样的。”

谢扬叹了一口气,蹲下身体凑近姚铮,恢复了原本的柔和神态,安慰一般微笑着说道:“尽管如此,偶尔当一回姚铮也是可以的。小臣刚才说过了,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在国君身边么?太子、颜瑕、朝臣……如果国君愿意,小臣也算一个,是不是?”

姚铮沉默地瞅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他以为自己洞悉却发觉实际上全然陌生的人。他细细地打量着谢扬——祖庙的灯火在燃烧过半个夜晚之后显得有些昏晦不明,也因此将对方被战火和狼烟打磨得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柔和起来,包括那个带着鼓励和劝慰意味的笑容,虽然缺少了当年面对莒和时的气势,却显出了少有的温柔弧度——姚铮突然想起,当年他问自己要不要喝野蕈粥的时候,也带着这样的神色……

在这样的笑容下,那些熟悉的、凌乱的、骨鲠在喉的、或是苦涩或是仇恨的过往也渐渐融化而柔软起来,仿佛春至时的山雪,虽然还未完全破冰,却已经在心头淌出一股酸涩的溪流,一点一点浸润着——他低下头去,攥住了自己衣袖上的黼黻绲边。

谢扬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出那枚玉珏,塞进了姚铮手中:“楚相让我给你的。”

姚铮望着手中那枚白得有些透明的玉珏,栩栩如生的小龙窝在自己的手心,微微地扬起脑袋,似乎在看着自己,也似乎在一瞬窥破了深埋尘封的秘辛。

这枚玉珏……姚铮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楚相给你的?!”姚铮突然颤抖着把玉珏紧紧攥在手里,抬头用难以置信的震悚语气追问了一句。

“……是。”谢扬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恐慌,“国君?”

谢扬等待着姚铮的回答,却蓦地发觉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在了自己的手上。

为什么……

姚铮先是伸手搵着断续的泪水,渐渐有了啜泣声,然后便如同这场收不住的夏雨似的,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场已经梗在谢扬喉头七年之久的哭泣——的确,这样的哭泣不应当出现在一位国君身上,他低着头,久久地跌坐在先祖们长眠的地方,竭力而悖礼地大声哭着,如同卸去了一切,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谢扬望着他发泄似的哭泣着,先是不由得愕然了片刻,然后以同样如释重负又决心承担一切的神色勾起了嘴角——

他微笑着伸出手去,缓缓地,将那个缩成一团抱膝恸哭的,孩子似的姚铮圈进了怀中。

姚铮僵硬地挣扎了片刻,对方却只是将手臂圈得更牢了一些,他便放弃了似的埋头响亮地大哭着,手里的玉珏几乎要被自己攥紧指骨里。

滚烫的泪水如火苗般烙在谢扬的胸口,他感到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但却不敢多动——他轻轻转过头,祖庙门口的玉璧流苏在地上延伸出长长的影子,在雨夜里缓慢地摇动着。

雨线穿珠,在天地间拉出了一道朦胧的大幕,将这座孤零零的祖庙和他们隔绝在连绵的森然矗立的宫阙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姚铮困倦般渐渐放低了抽噎声。谢扬感到了他的疲倦,用下巴蹭一蹭他的发髻,低声问道:“回去么?”

“嗯。”

姚铮闷闷地答应了一声,探手抓住了谢扬露在衣袖外的半截手指。

谢扬笑了笑,指尖挠了挠对方冰冷的掌心,继而沉稳地握住了。

雨后的夏夜带着轻微的凉意,饱蘸了青苔气息的水珠从庙檐的灰瓦上滑落而下,在他们的脚边,溅起一朵透亮轻盈的水花。

虽然层云未散,但毕竟暴雨已歇。

第十七章

昨夜的一场骤雨下得“稀里哗啦”乱响,尽管落了竹帘和纱帐,姚光依然被雨声吵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好容易雨脚收了,他却又仿佛全身被浇透了似的,清醒着辗转反侧了不知多久时间——直到窗外有了熹微的天光,他再也按捺不住了,起身收拾之后就往东宫外头跑去。

“世子!世子!国君吩咐了……”

身后的婢子手里还拿着牛角篦,追着喊了他几声,姚光不耐烦地回过头,挥手打发道:“快回去快回去!我就是去找国君的,别跟着了。”

姚光一路小跑,在恰可以看见国君寝宫的大门时猛地收住了脚——他远远看见有个人正坐在门槛上,手里半握着一柄带鞘的长剑,懒懒地在地上划着什么。

谁能在这样一个大雨淋漓之后的清晨里放肆地坐在那里?难道昨晚出了什么事?

姚光不由得愕然起来,又小心翼翼地往寝宫那里蹭了几步,躲在一棵麻楝旁悄悄探了探脑袋,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孔,便再忍不住地叫起来:“谢将军?!”

谢扬抬头,看见姚光从那大树后面窜出来,便笑眯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寝宫之内,示意他“国君未起”。

姚光捂着嘴,兜着有些长的下裳举步跑到谢扬身边坐下,然后趴在他耳畔,一脸疑惑地小声问道:“谢将军怎么留在宫里了?”

谢扬一副颇为困窘的样子,清了清嗓子低声答道:“回世子的话,世子有所不知,小臣在盈许中尚未有处所,孤苦无依,国君看小臣凄凉可怜,昨夜便留小臣在此,权作守夜……”

不说这话还不打紧,一说这话姚光差点没跳起来:“什、什么?!国君居然把谢将军这样的大将留在这里守夜!不行的不行的……”

“世子——”谢扬连忙再次示意急吼吼的姚光,“世子轻声,国君还没醒呢!”

“不行的,朝臣们知道了会议论的——边疆归来的武将,还是百战百胜的武将被弄去给寝宫守夜——肯定要说国君、说国君薄待将军,何况……”姚光想说“何况和楚相还有牵扯”,但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脱口而出。

“可是小臣觉得这样很不错啊。”谢扬笑了笑,“而且世子不是要小臣说边城的事么?若是小臣住在宫外,岂不是每日都要乘车入宫?”

“那……如果谢将军觉得麻烦,我可以出宫去找谢将军啊……”姚光对于战场的向往和谢扬的崇拜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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