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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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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庙外庭燎的炬光沿着阼阶和西阶流淌下来,烙在楚椒的脚跟,拉出一道长长的扭曲的影,姚铮觉得自己被母后沉默的黑影压迫得几乎要窒息过去,他下意识要胆怯后退,却蓦地想起自己身后,是低一级的台阶。

会踩空的,姚铮,没有兄长拉你了。

姚铮握紧了拳头,随母后楚椒走上了祖庙。

庭前君父乘坐过的轺车静静地立着,伞盖上的银悬鱼在烛燎的映照下颤动着,发出“叮叮”声响,仿佛是谁在喁喁细语。姚铮想起从前他还是垂髫稚童的时候,就常常窝在君父的怀中听堂外的乳燕呢喃啁啾,自己只是仲公子而非世子,就算是偷懒也不会有人在意,何况恒国除了世子姚铸,也就唯有自己一位公子,众人因此极宠着怜着,可如今君父兄长相继薨逝,他竟突然变成了恒国唯一的国君人选……

“铮儿。”楚椒顿住脚步,“你适才去哪里了?”

姚铮望着母后胸口的那一挂如同湖水般湛蓝的琉璃珠链,又想起君父的灵柩已经躺在祖庙内多日,而兄长更是死于非命,母后竟在此时还想着容止妆饰,顿时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他反问道:“母后难道不知晓么?”

楚椒拨弄着手上的白玉镯子,静静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挑眉道:“你偷偷溜出宫去,我又如何知道你去了哪里。”

姚铮冷笑一声,道:“哪里?就是母后最常去的地方啊——母后每次出宫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怎么?楚相还没有把我去那里杀他的事儿告诉母后?”

楚椒不语,似在等待着姚铮继续。

“也对,楚相从来是敢做不敢言的——不消说这次是他的毒下在祭肉里,就算是和母后的‘诸儿文姜’事不也……”

“啪!”

楚椒的手还高高扬着,她望着只到自己胸前,左脸被自己掴出紫红掌印的儿子,冷声道:“仲公子还是不要臆测了,既然这么想知道,告诉仲公子也无妨——祭肉里的毒,是你的母后,我亲自下的。”

姚铮倒退一步,脊梁撞上覆盖了鹿皮的青铜稾车——是君父的手托住了自己么?

君父薨了,阿兄也被这个女人,这个自己叫做“母后”的女人害死了……

他蓦地冲向楚椒,大声吼道:“你做什么!你就这么想让你那个所谓的哥哥楚偃做国君吗!你们兄妹全是纪国养的蛇蝎,一个来勾引君父,一个来搅乱朝堂!”

“闭嘴!”楚椒又是一个巴掌狠狠扇了下去,“这是你该对母后说的话吗?!要不是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何苦如此!姚铸的母亲早就死了,他做不做新君又何妨?你若做不成新君我就要去给姚瑥陪葬——你不为做母亲的考虑,事成之后倒在这里疯疯傻傻,当真孝悌两全!”

“你不是我母后,你算是什么母后!你究竟懂不懂,阿兄在丧庐守灵的时候就答应过我,不让任何人为君父陪葬!你以为所有人都像你们兄妹那样么!居丧而不哀,在戚而有嘉容。母后好得意啊!”姚铮不顾一切地吼着——那样善良温柔的兄长,竟会被毒死了……

楚椒一怔,旋即讥讽道:“他说的你也信?同父异母的兄长说的话你信,母亲说的话你就不信了……”

楚椒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远有远的垂髫小宫婢提灯小步趋至:“夫人,外臣们已在台下候着了。”

外臣?姚铮瞥了瞥楚椒。

“宣他们上来吧。”楚椒颔首,又回头对姚铮道,“姚铸的死讯总要让他们知道的,连夜宣进来了。你别动太多心思,若是你也死了——可就真没有人帮你阿兄报仇了。”

姚铮狠狠剜她一眼:“我总有一天……要杀了你和楚偃!”

“母后等着那一天。只是别在那天之前送了命就好,恒国新君姚铮。”楚椒抬起下颌,眼角依然是不带一丝温情的冷光。

姚铮从来学不来母后的冷淡,他充满恨意地瞪着楚椒,身后是如同灵柩棺椁般冰冷的、君父再不可能出现其上的轺车,巨大的阴影,背负在姚铮身上,他依稀听到了兄长痛苦的呼号,那蜷缩在地上的扭曲身影和口中喷涌出的温热鲜血,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麻屦擦过覆雪的台阶,清晰得可以数出到底是几串脚步声响。灯炬舔舐着渐渐停止的雪花,它们在火焰中化作泪滴般的水珠,一点一点落在登阶的臣子们的衣袍上。姚铮怔怔地望着那些火光映照下的雪水滴,竟觉得它们殷红似血。

而在那些他全然陌生的卿大夫中,姚铮蓦地看见了国尉颜共华的身影。

不是让颜瑕给他送兵符了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里!姚铮探寻似的望向颜共华,却发现他正站在楚偃身边,脸上带着熟络亲切的表情,仿佛面对的不是姚铮嘴里的“衣冠禽兽”,而是久违了的挚交旧友。

楚偃也极认真地在颜共华耳畔说了些什么,他的容色依然是清俊又瘦削的模样,愁容端肃,乍看过去当真是为国忧心的贤臣一般。

楚椒沉吟了片刻,拂一拂胸口琉璃珠上的雪花,终于开口了:“请诸位公卿大夫深夜登庙,妾心深感不安,然此事太过意外,妾不得不如此为之——先君亡魂尚停殡于祖庙而未得安,配飨未丰足,天子之使亦未奉谥而至,幼君朝夕哭踊过度,伤及肺腑,于亥初呕血而夭……”

“啊?”

“什么,竟出了这等……”

听着众人心照不宣而不带一丝惊惧的干涩“慨叹”,姚铮麻木地移开视线,望着悬鱼上薄薄的一层积雪,觉得自己就像它们一样岌岌可危——突然又起了一阵风,雪块“噗”地砸在地上,碎作齑粉。

他悄悄闭上眼,强忍住了泪水。

人群什么时候散去的,姚铮根本不得而知,当他疲倦地拖着脚步准备离庭下台时,突然有人叫住了他:“公子。”

姚铮脚底一凉,突然止住了步伐——颜共华站在一辆稾车旁,袖手躬身望着他。

“国尉有别的事?”

颜共华摇摇头,不惑之年的他脸上泛着武将特有的红光,眼角却浮出了长长的纹路,他俯身朝姚铮跪地而拜,却并不抬头。于是那沉稳的声音贴着雪地熨帖过姚铮的脚尖又攀上他的耳膜:“楚相曾教过公子,处处谨言慎行,望公子牢记于心。公子托小儿转交之物小臣已命可靠宫人还至原处——公子一时好奇,事出有因,并不成罪。只是涉险之事如履薄冰,公子尚年幼,又即为新君,切不可再如此鲁莽行事。小臣退下了。”

颜共华说罢,伏地又拜了两拜,才缓缓起身,迈开孔武有力的步伐,向台下走去。

姚铮抿着嘴唇,死死地盯住了颜共华适才跪拜的地方——庭燎的映照下,那里除了跪地是镌下的深深雪痕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篆字——

忍。

姚铮手脚冰凉,心中的乱麻理了又乱,几乎将他缠住,难以自拔。

“公子。”

“国尉?怎么又……”姚铮回眸——颜共华擎着烛炬,再次返回了台上。

“回公子,没有别的事,只是忘了一句话。”颜共华微笑道。

“什么话?”

“公子莫哭。”

姚铮静静地凝视着颜共华片刻,然后坚定地举步走去——那个“忍”字被他的麻屦碾成乱雪,他长舒一口气,转身对颜共华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颜共华躬身退下,姚铮抬起手,抹掉了眼角的最后一滴泪珠。

第四章

大雪终于停了。

姚铮安静地跪在祖庙里——身后大开的门外照进暮冬干净的日光,将地上铰出分明的光影,甚至连青白瓦当裁出的水浪般的影子,也是那样清晰地投落于砖地。姚铮的目光停落在三尺外君父姚瑥的灵位上,堂前的谷纹蟠龙璧垂落了朱色的流苏,杨枝般的影子拂在乌漆篆字上——上头还空着一小块地方,是用来写谥号的。

楚椒身影的突然出现,挡住了半爿阳光,让庙内蓦地恢复了些寒意。她耳上的墨玉珰闪着幽幽的颜色:“天子使臣王禄明日也该到了,少府带着尚衣尚冠已经将冕服送至宫中,望国君回宫好好准备停当,明日宗令会随国君一同见使。”

“是。”姚铮背对楚椒,木然点头道。

“还有,国君新立,君夫人之位尚空,楚氏女楚苌乃是纪国公族女子,又自小在恒国长大,恒纪累世为姻亲,立她为君夫人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国君服丧只有三月,可如今丧期才历一月,此时纳娶,恐怕不合人情也不合礼数。”姚铮咬咬牙,回头道。

楚椒平静道:“恒国何曾以礼治国?国君立后而安内朝,先君之灵也能安心。”

“那便全由母后做主了。”姚铮站起来——只是一位国后,没什么的——他捋了捋衣袍站起,将指尖藏进了粗麻的袖管中,迎着苍白的阳光,大步走出了祖庙。

他的身后,姚瑥的灵位还泛着大漆青涩的气息。

下西阶的时候,姚铮迎面遇上了正要入庙的楚偃,对方似乎更瘦削了一点,唯有眼眸似漆般分明,他怔怔地望着姚铮一瞬,旋即恭谦地垂下眼皮,于阶上跪拜道:“小臣楚偃拜见国君。”

姚铮“唔”了一声,本想勉强自己去搀楚偃,却发觉实在太过恶心以致难以伸手,便蹙眉道:“既是来拜望先君的,楚相在寡人面前就不必多礼了罢。”

楚偃便再拜应诺而起,姚铮自他身旁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却被楚偃叫住了:“国君。”

“楚相有事么?”

“关于新立君夫人的事……”

“此事楚相不必生疑,寡人会娶楚苌的。”姚铮笑了一笑,低头快步离去。

“国……”楚偃望着姚铮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即使答应过颜国尉不再哭了,可还是忍不住心中的委屈与苦涩:那个叫楚苌的姑娘是美是丑早已不是姚铮所关心的问题——她姓楚,仅此而已。

姚铮一面想着一面下了台阶,蓦地听到一声剑器响,他循声望去,就见一位佩剑少年站在自己两丈之外,面容似乎有些熟悉。

对方显然也看见了姚铮,连忙拜礼道:“小民谢扬,拜见国君。”

“起身罢。”姚铮挑一挑眉,蓦地想起来:“你就是当夜替楚相挡下我那一剑的少年?”

“事态紧急,小民鲁莽伤及国君,甚为惶恐。”谢扬低着头,姚铮看不清他脸上是否真有诚惶诚恐的表情。

“既然随楚相来了,为何不上阶?”姚铮不知该说些什么,便随口问道。

“五庙不可挟剑而入,楚相命小民在此等候。”谢扬解下佩剑双手奉上,又抬头看了看姚铮,神魂不清地开口道,“要不国君替我守剑片刻?”

姚铮一怔,旋即“锵”地一声拔剑出鞘,直指谢扬的胸口——他身量还未长成,比谢扬矮了一尺,只能微微挑起手腕,才能将剑尖抵在谢扬的素麻交领处。

谢扬笑而不语地望着他,既不还手也不告饶。

“怎么不说话?”姚铮将青铜剑向前一顶,目光沿着薄薄的停着日光的剑刃而上,余光瞥见了谢扬的下颌。

“小民唯恐国君恼怒。”

谢扬答道,又瞧见姚铮已是一脸愤怒,分明要逼自己开口,便轻声添了一句:“国君恕罪。”

谢扬旋即避开剑锋,一手托住姚铮的手肘,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压低,笑道:“禀国君,用剑的时候,不能只靠手腕出力——如此出剑,敌人未死,自己反而会受伤的。”少年君主生着贵族才能养出的白皙手腕,透着契合冬季的冰凉。

姚铮素来不喜欢除了君父兄长还有颜瑕以外的人亲近自己,此刻手腕被谢扬握住,觉得浑身上下毛骨悚然,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谢扬:“你干什么!”

不远处的卫士们见如此情景,连忙冲过来:“国君!”

姚铮喘了口气,瞪着被他推到三尺开外的谢扬,又环视了一眼循声而至的卫士,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了。

谢扬跪地道:“小民冒犯国君了。”

姚铮不说话,也不喊他起身,半晌才问道:“国丧你不必穿斩衰吧?”

谢扬俯身将被丢弃在地上的青铜剑捡起,摇头道:“国君误会了,小民是为先考先妣服丧。”

姚铮怔住了,他望着谢扬此刻严肃而落寞的脸,片刻之后才问道:“怎么回事?”

谢扬笑了笑:“是郡里蓄奴的事——没什么的,国君……”

“如今报仇了么?”姚铮打断了谢扬的话,他望着远处与宫殿交际的灰蓝色穹窿,问道。

谢扬明白姚铮的弦外之音,他颔首笑道:“嗯,大仇得报,多谢国君挂怀。”

姚铮的嘴角有轻嘲的弧度,他漫不经心地开口道:“是楚相帮忙的?他可真是难得的好人……”

“国君若有什么事,不是也可以让楚相去做么?”

姚铮回过头,冲谢扬冷笑道:“寡人的哪件事情不是楚相代劳的?”

“报仇。”谢扬将长剑收入鞘中,“小民不敢揣测国君如今在想些什么。只是有的事,国君想得太早了。”

“为何?”姚铮反问道,“你不比寡人大多少吧。”

谢扬摇摇头:“不一样的。小民是孑然一身的孤儿,就算是为报仇而死也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而国君要面对整个恒国,如今又未能从宗庙社稷之事[1],贸然与楚相……”

“够了!”姚铮吼道,他万分不甘于这个事实,又觉得谢扬所说不无道理,只有打断了他的话。

谢扬静静地望着握拳剑拔弩张似的姚铮,蓦地笑了。

“你笑什么?”

“国君果然还是未冠的孩子。”

“寡人不是什么未冠的孩子!告诉你,恒国不是缺了谁就不行的,寡人也不是!寡人一定要杀了那个人!”姚铮咬牙道,然后理一理衣祛,断然转身离去。

“国君要杀小民的救命恩人,我就只能舍命保护他了。”谢扬望着姚铮扬长而去的背景,垂眼道,“也就是保护国君了。”

冬日的暖阳,在这顷刻之间,似乎又融化了天上的半片云絮。

“毒果然是你下的?”楚偃蹙眉对身边端坐的楚椒道——晨光浅浅地映着她的耳珰与珊瑚簪,折出明晃晃的锐剑般的光芒。

楚椒点头道:“这也是为了铮儿好,他从小就太相信姚铸了——做不成国君,对于他这样的嫡子而言,还有何意义?”

楚偃扶了扶额角:“可新君他……”

“任他乱来又能有什么结果,恒纪两国累世联姻,从来就是楚家女的儿子做国君,难道就让姚铸坏了?再者,我全然是为了他好,小孩子要恨母亲也就只能由着他去。各国数百年来,因君位而残杀的事不多这一件,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扛着,他也少些负担烦忧。”楚椒揉一揉被耳珰撑得疼痛的耳垂,对楚偃道,“阿偃,你虽然是随我过来的陪奴,可我从来将你做兄长看待,我君父也将楚姓赐予你——外朝的事,就只能靠你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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