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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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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简璧记忆之中并未见过他,皱起了眉头:“如何?”

那青年便笑着摇摇头道:“我从未见过姑娘家要献挚的……看姑娘的衣饰,想必一心要求哪家公子吧?一定是出类拔萃之人。”

颜简璧瞅了瞅对方,沉默地低头思忖了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柔和的笑容:“的确是少有的出类拔萃之人,四海之内找不出第二个的——不过你说错了,他不是哪家的公子……原本应该让父亲或者兄长代我去说,可现在只有自己争取了。”

“你既这么说,看来倾慕得很了。”

颜简璧自嘲道:“倾慕有什么用?家中变故重重,只怕如今我这个样子,不消说他是如此尊贵之人,恐怕连市井布衣,也不一定敢受我的挚礼。虽然这么说……总要试一试啊……”

“若他是你口中难得出类拔萃之人,又怎么会在意你家中的变故呢?如果真心喜欢倾慕,无论是什么样的变故也不会改变的吧。”

颜简璧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噗嗤”笑道:“你说的对。”

“可你当真会射雁?要不要我帮你?”青年问道,“看你的样子,似乎连弓都张不开……”

话音未落,颜简璧就用极其轻蔑的目光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立时张弓搭箭,只听得一声弦响,接着便自空中传来惊慌失措的雁鸣,青年连忙抬眼望去——一只大雁已经垂着颈子从半空中扑扇翅膀掉了下来。

青年先是一愣,继而朗声笑着快步向那猎物走去,颜简璧也不阻拦,松松地握着弓的一端,任另一端垂在了洇湿的深草之中——前几日下过一场绵绵阴冷的秋雨,虽然今日收了雨脚,却依然弥漫着湿漉漉的气息。

“给。”对方将箭镞从雁身上拔出,又从袖中取了块手巾将浮在雁羽上的血迹揩干了,才把它递给了颜简璧。

“多谢。箭呢?”颜简璧指了指被青年握在手中的箭。

青年笑道:“好歹我替你取了这只雁,你能否把它赠与我?”

颜简璧万分不解地望着对方:“你要这个做什么?罢了,你既想要就拿去吧。我要回去了……献挚。”

“多谢姑娘相赠,在下感激不尽——愿姑娘得偿所愿。”

颜简璧笑了笑,终于露出了这几日鲜有的俏皮神态,歪着脑袋道:“此处往东走几步就是盈许园囿,公子若是想去盈许宫城见我恒国国君的话,大可以让守园的官吏领路——要知道,即使是身份尊贵的诸国公子们,也不准深夜入城的。”

青年不由得愕然道:“你怎么……”

“原也猜不出来,不过盈许城中的世族没有一位是我不认得的,恒国的公子我大多也能认得,何况你虽说着官话,但怎么听也不像盈许之音。适才想了想,大约你是外地来的——再者服饰文章也不是恒国郡县官吏所能穿着的,该是他国公子吧。”颜简璧顿了顿,又说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胤国的公子?”

“姑娘好眼力,在下乃是……”

“且慢。”颜简璧笑着打断道,“你要是告诉了我你的名字,礼尚往来的话我岂不是也要告诉你了?时候不早,我要入城了,公子还是向东去找园囿官吏吧,告辞。”

说罢,她行了个别礼,转身向城门走去。

青年望着她袅娜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

“谢将军!”

“世子怎么到这里来了?此刻不是要见公子姜祀的么?”谢扬看着一路小跑过来的姚光,连忙伸出手把差点踉跄一步的他扶住了。

“原本国君是这么说的,可临行的时候又说放心不下将军,故命我再来探望。”姚光整理了一下因为奔跑而露出的里层缟素,又将外面扬起的青地银线衣袖重新捋好,然后冲谢扬努一努嘴——分明前几日才遣来看过的……

“国君真是怎么说的?”谢扬一边引着姚光进屋,一边笑问道,“恐怕不是吧。”

“诶?”姚光好奇道,“谢将军怎么知道国君不是这么说的?嘻嘻,确是我猜的——可谢将军,这一点儿也怪不得我!其实国君就问我说:‘你是不是落了一卷竹简在谢将军那里啊?’我说没有,国君非要说‘一定是有的,你还不去取来?’我就只好来了。”

姚光叉着腰,有模有样地模仿着姚铮的情态,又粘着谢扬不满道:“谢将军,你可要劝劝国君,他总是这样说话,我就只能乱猜啦。幸而是我,要换了别人恐怕还猜不出国君要做什么呢!”

谢扬为姚光倒了滚热的黑枣汁,笑道:“世子都劝不好的事情,小臣如何敢规劝——国君信任世子,才在众人面前藏话示意世子,不是吗?”

姚光一边喝着汤水,一边瞅瞅谢扬道:“谢将军的肩伤如何了?”

“多谢世子挂念,小臣的伤势已无大碍,过几日便可上朝了。”谢扬见姚光有些不满意地望着自己,又笑着补了一句,“当然,教世子练剑也没有问题。”

姚光这才高兴地点点头,仰起脖子将那一整碗的汤水全部喝了下去:“这几日总被太学的先生们揪着念那些竹简,每天看的竹简比我还重,我都要闷死了,就连胤国来的公子也没见上,前几日国君说要带我去看蹴鞠也没去成……偏偏这个时候谢将军和颜国尉都病了……啊,我还没去看过国尉呢!国君去的那日回来脸色阴沉沉的,我也不敢多问。我想明日去廷尉那儿看看颜阿叔……谢将军会去么?”

谢扬笑着承诺道:“会的。”

姚光把碗放下:“谢将军,那我就回宫啦!”

“小臣送世子。”

“谢将军快进去吧,国君要是知道我是被你送回去的,一定要责罚我……诶,颜……”

姚光站在谢府门前准备登车,话才说一半,扭头见到多日未见的国尉之女颜简璧向这里走了过来——但眼前的颜简璧分明不同以往,在姚光的印象中,这位颜姑姑总是朝气灵动的样子,从来不屑于傅粉涂朱,甚至在衣饰上也不怎么讲究,但即使是再素淡的襦裙上身,她也显出极出挑的清丽动人来。

可今日的颜简璧穿了层叠三重的深衣,素雪的底子衬着红霞般的曲裾,上面绣了白丝的长尾轻鸾,款款地扭身摆着尾巴,似乎可以看清脑袋上打着小卷儿的翎毛;更不必说她上了三只玳瑁插梳和胸前的水晶珠串了。傅粉描眉、细心梳妆之后的颜简璧有着光彩逼人的耀目的美丽,全然属于女孩子的年轻而明艳的美丽,如同皑皑白雪之上俏丽横生出的一枝红梅。

“颜姑娘?你这是……”谢扬也注意到颜简璧的不同,除了精心的修饰之外,似乎多了几分端肃,但也隐约添了几分难得在她身上见到的、女儿家才有的局促紧张,她的手里还攥着一只大雁的颈子,雁身耷拉地垂着,显然不是平日的登门拜访。

“世子,谢将军。”颜简璧向二人行过礼之后,微笑地对姚光道,“世子是来探望谢将军的么?”

“是啊!国君放心不下,因此让我来看看。”姚光盯着颜简璧手里的大雁,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又反问道,“颜姑姑也是来看谢将军的伤么?”

颜简璧摇摇头道:“不仅如此。”

“哦……”姚光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又紧紧地盯了那大雁几眼,才不舍地登上车,对谢扬道,“那谢将军我走了。”

“小臣恭送世子。”

回去一定要和国君说这个事——姚光拉起车帘瞅着那两人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得下定了主意。

“颜姑娘有事和在下商量?”谢扬将颜简璧引进正堂,问道。

“事到如今,不瞒谢将军,我是来献挚的,来向将军献挚。”颜简璧举起手中的大雁,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面前的矮案上,她抬头望了谢扬一眼,深深叹了一口气,稳住了话语里颤抖的气息,说道,“我一直对谢将军有意,但从前依赖父兄替我筹谋,并不敢如此冒昧登门,如今颜氏到了这种式微之境……再者我听闻将军过几日又要出征,只怕将军凯旋之时我已无身份向将军献挚,因此今日才厚颜登门。若将军肯受此挚,实乃简璧之幸。”

她迅速地说完了这些,在语罢之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是脸颊却烧灼一般红了起来,仿佛上了一层娇艳的胭脂。

这些话,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要怎样说出口,冲口而出之后才觉得鲁莽,完全失去了平时的游刃有余。她悄悄地抬起头看了谢扬一眼,又垂下了眼皮,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开口——静谧的空气就这么一点一点沉淀着,凝固在她覆了衣袪袖管的指尖,如同一张蛛网,不厌其烦地一圈又一圈结着织着,又如同落尘,缓慢地积累着,最终将她掩埋得透不过气来。

就当颜简璧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过去的时候,她清晰地听到了来自于谢扬的回答,依然是稳定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他说:“对不住。”

“颜姑娘,对不住,我不能接受你的献挚。”谢扬又重复了一遍,真诚的、同样也是坚定的回答。

那些积攒起来的落尘纷然扬起,她仿佛听见了结在心中的蛛网骤然破裂的声音——绷紧的丝线断裂时意外地震得内心流血似的疼。果然即使是七年的恋慕,也不过如浮尘一般,积攒得再多也只要一句话的气息便可以轻易地将它们吹得飘摇消散,抓也抓不住。

颜简璧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似要把那些沉湎的思恋统统抖落干净,她仰起头努力地正视着谢扬的脸,微笑道:“谢将军不中意我么?”

谢扬倒觉得自己在颜简璧的注视下难以正视她,他叹了一口气道:“颜姑娘聪慧美丽,并无什么不好,但我已有了中意之人,或许比不上颜姑娘的机敏勇敢,也不如颜姑娘善解人意,而且口是心非又常常有犟脾气……但既爱上了,对方什么样都觉得再好不过了。”

颜简璧凝视着谢扬说到所爱之人时脸上显露无疑的怜惜与爱意,许久才露出恍然一般的笑容:“我知晓了,叨扰将军了。”

她俯身拾起那只毫无生气的大雁,将它冰冷的身躯贴在胸口抱住,冲谢扬施了礼,转身向门口走去。

谢府正堂的门槛似乎比刚才进来的时候高了许多,颜简璧抬了好几次脚,磕磕绊绊地怎么也跨不过去,谢扬想要搀她,她却骤然躲开,脸上依然是轻松的微笑:“我自己能走的。”

颜简璧弯下腰,一手将大雁搂得更紧,一手揉了揉酸疼的膝盖,然后终于跨出了门槛。

谢扬将她送出门外,简璧拒绝了郎中令的轺车,执意说可以自己走回去,语气比适才还要柔和,她干脆地转过身,留给谢扬最后一个窈窕的轻红背影,那只大雁软软的颈子垂在她的胳膊上,仿佛安睡。

颜简璧觉得自己很少这样走路了,安稳地、平静地走过从谢府到国尉府这一段路,听不到周围的喧哗,不带着惴惴的心情,也没有跳脱的思绪,她就这样带着凝固似的微笑一路小步缓慢地走着,每一步都像是踩过冰冷的利刃,明明疼得几乎站不住脚,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下去。甚至在路过廷尉府的时候,她还停下来看了看——兄长还住在那里吧……那个时候,他站在廷尉府的台阶上,和自己说了什么话呢……

好像是关于谢扬的话……记不起来了。

怀里的大雁,就这样永远地死去了。

她抬手擦了擦脸颊,一片冰凉的泪水,不仅仅是脸上,还有大雁的羽毛上也沾湿了一片——沾在手背上的刺骨冰凉刹那间惊醒了恍惚中的颜简璧,她蓦地记起了还躺在病榻上的父亲,还有等待着自己去努力救出的兄长。

颜简璧,你杵在这里做什么?!你还是不是颜共华的女儿,家里出了这么多事,你怎么有心思在这里哭!

她狠狠地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用力搓了搓痉挛的手指,又再次擦干了脸上的泪水,也不再彳亍,转身往国尉府疾步走去。

第二十五章

颜瑕正百无聊赖地窝在狱中,手指间缠着一绺稻草来回把玩——自己的自投罗网着实让廷尉白涂左右为难了好几天,既不敢审问,又不好放掉,加上胤国那边来了公子,他忙得团团转之余也只有先将自己拘在一间独立干净的牢狱中,每日供着吃喝,等诸事尘埃落定之后再做打算。

因此这几日颜瑕除了吃饭与睡觉,全然无事可做,偏偏这牢狱还干净得很,连老鼠也没见到,颜瑕实在睡不着了就只好干瞪着眼睛玩稻草。

他也不是不困倦,只是每次入眠之后总是难以避免地梦见颜错满脸泪水地怒视着自己,要不就是握着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来,颜瑕每每惊醒过来,除了心如刀绞,别的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实在不敢多睡,只怕这么一睡不醒,死在了那洞穿心口的梦境中。

颜瑕自嘲地笑了笑。

“看起来不错嘛。”

这个声音……颜瑕懒得扭头去看,只是撇撇嘴道:“国君如今才来审我这个昔日的挚友如今的逆臣,是不是太荒疏朝政了?”

姚铮冲他的后脑勺上丢了一根稻草:“知道是寡人还不回头跪拜?”

“罪臣见过国君。”颜瑕慢吞吞地转过身,行礼道。

“还知道自己是‘罪臣’?”姚铮冷笑了一声,“‘罪’在哪里了?”

颜瑕便低着头沉默了,那绺稻草还缠在他的手指上,兀自一点一点地松开。

“还不说?!”姚铮板起了脸。

颜瑕笑得比哭还要难看:“国君,你再这样逼问下去,不如立时要了罪臣的头颅来得痛快。”

姚铮蹲下身望着他,半晌放软了语气问道:“后悔么?”

颜瑕摇摇头:“不后悔收养了他,只后悔回到盈许,拖累了父亲和妹妹。”

姚铮站起来,靠墙倚着:“想不到你颜瑕也有后悔的一天。”

颜瑕笑道:“国君果然是来看罪臣的笑话嘛,反正后悔的日子掰着数也没几天了,国君要是念着当年罪臣伴在国君身边的日子,就早些处治了罪臣吧。至于简璧和父亲,就只有拜托国君照顾了。”

他低下头,许久又苦笑了一声:“我……我若说此刻生不如死,国君肯不肯信?”

“好了,你都征战沙场几年了,怎么还这样!”姚铮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寡人实话说了,你这次死不了——颜简璧要外嫁到胤国,嫁的就是胤国世子姜祀,按照恒律,免你一死,跟着谢扬去打柴国吧。”

“你说什么——简璧要嫁给姜祀?!”颜瑕顿时瞪大了眼睛,扑到牢狱的栏杆上,冲姚铮吼道,“不可能,她明明是喜欢谢扬的——你立刻去告诉她,我这个做兄长的还不需要妹妹牺牲幸福来救我性命!我颜瑕敢作敢当,既然当初收留了错儿,如今也不怕这一死,她那么喜欢谢扬,当然是要嫁给谢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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