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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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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铮平静地看着颜瑕,直到他沉默了才缓缓开口道:“说完了?原来简璧在你这个兄长眼里就是一位这么傻的姑娘。寡人不知道她和姜祀是什么时候相识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喜欢姜祀还是谢扬,但那日姜祀一开口就提了简璧的名字,寡人转告简璧的时候,她竟也立时答应了,个中缘由寡人也猜不出来。不过有件事寡人可以肯定——谢扬他不喜欢简璧,更不会会娶简璧。”

颜瑕看着姚铮斩钉截铁的样子,不由得感到好笑:“你又不是谢扬,怎么知道他不喜欢简璧?简璧性子温柔又聪明美丽,怎么就不得谢扬喜欢了?你虽然是国君,可却管不了男女之情。”

姚铮摇摇头:“你、简璧还有寡人是从小在一起玩大的,寡人怎么不晓得简璧的好处?可是颜瑕你也说了,男女之情是谁都管不了也说不清的——简璧虽然好,可谢扬不会喜欢她——别人的话寡人不肯定,但谢扬,是不会喜欢的。”

“你又怎么知道?我从来没见谢扬和其他姑娘说过什么话,他除了和国君你多话、待在宫中以外,就数在国尉府上……”颜瑕说到这里,猛然顿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姚铮坚定的脸,仿佛是无意间发掘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似的,他呆呆地望着姚铮,咬了咬有些干裂的嘴唇,磕磕巴巴地问道,“国,国君……难道你……你和他……”

姚铮点了点头。

颜瑕霎时大张着嘴,半晌才语无伦次地说道:“……可,可是……国君……你是国君,他是将军……还有,你,你不要娶君夫人吗?你是国君啊!”

“世间唯独此事,是管不得也说不清的。”姚铮笑了笑,“你刚刚才说过的。”

“管不得,说不清……”颜瑕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脸上渐渐浮现起难以名状的痛苦与悲伤,他扶着栏杆站起来,草屑子从他乱糟糟的头发中掉落下,无精打采地伴着灰扑扑的尘埃,颜瑕痴痴地愣神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苦笑了一声,“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只是简璧她……”颜瑕懊悔地捂住了脸,有泪水从他紧紧掩住的指缝间流淌而下,带着无限的苦涩。

他一心只想着自己不愧对错儿,直到此刻,他才陡然清醒,自己到底造成了多大的不可挽回的错误,远嫁的简璧、重病的父亲……

颜瑕,你实在是一个太自私的人。

他颓然坐在地上,眼前只有手指交错掩盖出的一片无尽的黑暗。

姚铮隔着栏杆望着颜瑕,心中亦是沉甸甸地难以言说。

“就这些?”姚铮听完姚光啰啰嗦嗦的叙述之后,从面前细究的一大幅地图中侧过脸看着他。

“这还不够吗国君?”姚光眨巴着眼睛反问道,“颜姑姑穿得那么好看,拿着大雁跑去见谢先生,一定是……就是那个嘛!”

姚铮伸手替姚光拉一拉滑到胳膊的狐裘,又低头研究起地图来:“这么几天的时间,寡人都听你反反复复念叨了三遍了,那天寡人就说过谢扬又不会答应,此事发生了与没发生毫无区别。现在你颜姑姑就要远嫁了,你还不信么?”

“可是国君那个时候怎么就知道谢先生不会答应呢?我都看不出来。”姚光拨弄着衣祛上描绘的细腿白麂,问道。

姚铮笑了笑:“这就是寡人为什么当得了国君,而你只能是世子的缘故——等你看得出来了,你也就能成为国君了。”

姚光悻悻地嘟着嘴巴蜷在姚铮身边,不说话了;他不知道姚铮是如何忍着性子对着这张地图反复看了两个时辰,不过他自己已经困得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幸好没过一刻,寝殿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国君。”

谢扬进入寝殿的时候,姚铮正在鎏银的细颈铜鹤衔灯下埋头研究着案前的羊皮地图,身上随意地披了一件纯黑的狐裘,与之相配的透纱裼衣上黑色的小虎,弓身蹬腿似要跳起来一般;姚光偎依在他的身边,掩着嘴偷偷地打了个哈欠。

“谢将军!”姚光见谢扬进来,顿时又打起了几分精神,他高兴地扬手冲谢扬打着招呼,

姚铮头也不抬地伸手拍拍他的脑袋:“刚才恹恹的都要瞌睡起来了吧?怎么现在又像打挺的鱼儿似的?”

“那是因为国君盯着这地图都看了大半夜了,我陪在旁边自然也看了大半夜,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条河流山川,还有几座城池——又不是几十斤重的竹简,怎么能耐着性子看那么久嘛……”姚光知道谢扬一来姚铮心情一定会好上许多,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责罚他的冒失与莽撞,便趁机向谢扬大倒苦水。

“寡人知道你坐不住,就这点耐性以后怎么守住偌大的恒国?你也别向谢将军告状。”姚铮“哼”了一声,“累了就回东宫去——唤几个宫婢挑灯,别自己一人独行。”

姚光此刻非常识趣地点点头,又和谢扬打了招呼,便往外头跑去了。

“明日就要出征了,寡人本不想这个时候让你入宫,不过——”姚铮指了指地图,“说说行军路线吧——隔着这么大的夷姑湖,恒国将士中擅水战的不多吧。”

谢扬在他身旁坐下,笑道:“所以这次带的是长零郡的人——小臣曾随着先师去过几次,长零郡毗邻东海,又有零水横亘而过,那里的士卒深谙水性。”

“寡人记起来楚……他从前告诉过寡人,长零子弟有在背上纹身之习,这样即使在汹涌的潮水之中也能被找到……等等!”姚铮顿了一顿,突然伸手拉住谢扬的衣领向下拉去,“你既去过那里,想来也该……寡人怎么记得上次看你背上没有……再给寡人仔细看看!”

“国君你——”

谢扬话还没出口,姚铮又莫名其妙地收了手,他抄起谢扬的衣袂闻了闻,抬头的时候目光已然冷峻了起来:“你身上有灰烬还有蓍草的味儿——是去看他了?”

姚铮问话的时候已经挺直了身体,与谢扬隔了一尺的距离,灯火中他的嘴角紧紧抿着,刻出分明的影,原本线条柔和的额头埋进因为争抢而垂落的鬓发中,仿佛是蓦地冷漠疏离了起来,全然又是朝堂上的那一位国君了。

谢扬静静地望着姚铮,见对方毫不放松与退让,而决意要等待自己的回答,便只有叹了口气,说道:“是。小臣今日去看望楚相了,刚才正是从城郊那里径直入宫的,楚相他毕竟是……”

姚铮掩于衣袖中的手指默默攥在了一起,他转过头看着身边摇曳的火苗,半晌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道:“你们都是这样。君父把寡人托付给他,他又把寡人托付给你——都觉得寡人需要照顾,总是长不大吧。寡人早知道他是你恩人,替你处治了张啬,寡人把他杀了,你却不能报仇,还得待在寡人身边,想来也不好受。其实寡人哪里需要被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托付,你若是想离开就离开吧,也不必这样偷偷摸摸地避开寡人去他的坟冢那里。”

“国君,楚相的确曾经交待小臣要仔细辅佐国君,但国君以为小臣只是因此而留下来的么?小臣恋慕国君已久,国君并非不知——这是谁也无法逼迫与嘱托的。姚铮,你究竟在怀疑什么、担忧什么呢?”谢扬跪坐着向姚铮的方向移了席,微微俯身注视着他低垂的眉眼,“你要四海九州、河山万座,小臣自然虽死莫辞。至于‘偷偷摸摸避开’,只是怕国君多想。”

说到这里,谢扬又笑了笑,道:“国君若是愿意,小臣可以亲携……不,是国君可以亲携小臣前去……”

姚铮一把捂住了谢扬的嘴:“你再说一个字试试!”

谢扬伸手覆上姚铮的手指,但笑不语。

姚铮挣开手道:“罢了,要说什么等你凯旋再说——寡人只有一句话,要死也死在盈许,别死在那种荒山野岭的地方。还有,颜瑕刚刚遇上那种事,你行军路上照看他一些。”

“诺。”谢扬俯身行礼,“明日便要启程,小臣告退了。”

姚铮怔了一怔,点头道:“下去吧……慢着!你一定要回来——这是君命,听清楚了吗?”

“诺。”

第二十六章

自从那次从宫中回来之后,这是颜简璧第一次出门。

原本就深居简出的她在做了那样的决定之后就已经看到了不见归期的命运,反而是姚铮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以探望颜共华的病为由登门了几回,颜简璧第一回简单地施了礼,之后几次干脆避而不见了。她知晓姚铮的心思,这个已经长出国君锋芒的少年其实内心里依然存在着众人都看不出的“善意”,虽然这种善意有时候简直幼稚得好笑。

“简璧。”刚刚挣脱了囹圄之灾的颜瑕招手唤着妹妹。

他看起来无比疲惫,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去,再不复原来的朝气飞扬的样子,披上盔甲之后显得更加瘦削,简璧望着他支棱着盔甲的身躯,总觉得那些盔甲能被风吹得发出枯涩的响声。

“简璧,父亲他……”颜瑕张了张嘴,他不知该如何提及这样一个话题,父亲一直不肯见自己,哪怕是自己随着谢扬出征的消息传遍了盈许城,虽不是命悬一线,至少是前途未卜,可尽管如此,病榻上的父亲依然喝命将府门紧闭,即便颜瑕在那里徘徊彳亍消磨了他在盈许城所剩无几的时日。

“这几日父亲有我照顾,兄长可宽心出征,几日之后我即远嫁,国君一定会安排好的。”颜简璧勉强作出一个笑容,她扭头看看不远处正在和谢扬交待什么的姚铮,“只是兄长,请一定要回来——替我回来看一看盈许城,还有颜府。兄长,颜氏如今唯剩你一人,一定要回来。”

“简璧。”颜瑕抬了抬头,仿佛看着高悬的穹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许久,他低下头来,“保重,你和我,都保重。”

众目之下始终有礼的颜简璧没有伸手拥抱自己的兄长——她几次已经把手悬在了半空中,却最终垂下。她暗暗攥了攥自己冰凉的手指,上面新添了一些茧,并非是狩猎或者习字留下的。

就此离别,兄长,这是经此一生最后一次见你。

颜简璧站在城楼上,看着出征的队伍逐渐远去,她的目光始终追随者颜瑕,不曾再多看谢扬一眼。

姚铮侧过头觑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颜简璧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颜共华的屋门——屋内幽暗寂静,颜共华正和衣卧在榻上,双目阖起,眼窝下深深地勒出一道晦暗的阴影,人也仿佛骤然间消瘦了一圈,颧骨突兀而刺目,颜简璧不忍地扭过了头。

“简璧,你过来。”颜共华听见了响动,喑哑着声音叫道。

“是。”颜简璧连忙揩了揩眼角的泪花,快步走到颜共华面前,强作笑容道,“父亲有什么吩咐?”

“他去了吗?”

颜简璧知晓父亲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便低着头说道:“阿兄才出了城,和谢将军一起走的,女儿适才送过他们……”她说不下去了,原本哽咽的声音蓦地转成了不可抑制的抽噎,单薄的肩膀颤抖着,又生怕父亲生气,连忙捂住了嘴。

颜共华花了长久的时间,才缓慢而艰难地转过了脸——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挪动脖颈时骨骼传来的脆弱干瘪的“嘎吱”声,而因为转头而逐渐覆盖在脸上的苍白日色也仿佛有了好几分平日全然未觉的重量,将他牢牢地压在了榻上。

怎么就突然衰老了呢?

颜共华悠长地叹了一口浊气,稍稍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他向来如珍似宝的、最疼爱的女儿正坐在他的身边,原本光彩照人的妍丽容色此刻黯淡下来,愁云一般。

颜共华便抬手替她整理了鬓发,微笑道:“别哭,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怎么比小时候还爱哭起来?你要入宫准备了吧?此番远行,只怕为父再见不到你了。”

“父亲……”颜简璧握住颜共华粗糙而苍老的手掌,忍不住痛哭起来——她其实听姚铮派来为颜共华诊治的宫医说过,父亲此番受了如此打击,加上确已年迈,恐怕熬不过几日了。无论是对病重的父亲还是戴罪出征的兄长,她都只能千方百计地苦苦瞒住此事,将万千烦忧藏在心里而已。

“好了……你快去收拾吧……”颜共华示意她退下去。

颜简璧仍是不舍,正在徘徊之时,就听见外头一声“国君驾临”的声音——这多少出乎颜简璧的意料,她连忙揩了揩泪水,朝父亲点一点头,便向屋外走去。

还未绕回自己的房间,姚铮已经跨过前庭的门槛走了进来,颜简璧躲无可躲,只有立在当场。姚铮见简璧眼角犹红,便知晓她适才哭过一场——他对于这位青梅竹马多多少少存有难以泯灭的愧疚之情,无论是有关谢扬还是有关远嫁,姚铮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许多,此刻见到她的泪痕斑斑的颜色,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安慰之语。

“国君。”简璧朝姚铮行了礼,打断了尴尬的沉默。

“请起吧。寡人是来探望国尉的。国尉还好吗?”姚铮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简璧下意识摇了摇头,然后咬住嘴唇又点了点头。

姚铮长长地叹了口气,深秋的气息寒凉,将他的长叹哆哆嗦嗦地冻成了愁云惨雾:“寡人……算了,不说了,寡人去看看他。”

简璧默默地又施一礼,打算就此退避。姚铮向前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忙叫住她道:“明日就搬去宫中吧,赐国姓等一应琐事宗伯那边还要给你安排下,早些过去为好,胤国的使节们也不能耽误太久。你嫁到胤国的礼制按公主来办,会派上大夫随行。”

“诺。”

“颜国尉这几日感觉可好一些?”姚铮在卧榻边坐下。

“有劳国君费心……国事繁忙还特来罪臣这里,罪臣教出那样的不肖之子,弄得朝中出了这样的事,罪臣实在惭愧……”颜共华重重地咳了一声,起身下拜。

“适才寡人去送了阿瑕,若是与柴国这一仗能够凯旋,前事朝中便自然消弭。”姚铮拦住他说道,“有谢将军领着他,国尉多少可安心些许——这也是寡人反复思忖之策,终难两全,还望国尉体谅。现在寡人唯有一事恳求。”

颜共华挺起胸膛,他的呼吸犹如一片暮秋时在枝头瑟瑟颤动的枯叶,他看了看姚铮,逆光将他的身影剪得坚定而沉稳——似乎根本看不出他三年前才行过冠礼,全然是老成的国君,政事人心,没有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颜共华点一点头:“国君尽管道来,罪臣虽时日无多,但死不辞。”

“国尉莫如此说,寡人所求恰恰是国尉撑过简璧出嫁这几日。”姚铮说道,“若是服孝之女三年内不得出嫁,国尉应该明白的吧。无论是为了简璧还是为了恒国,国尉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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