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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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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和信搁在一块儿啊!”

“那去你府上吧。”

“国君是说现在?”

“自然。寡人要看所有简璧寄来的信。”

应念白被再次召到殿内时,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意外。姚铮面容严肃,下边跪坐着颜瑕,除此之外就只有一位宫侍。应念白施了礼,姚铮便挥手命他过来:“不拘礼了,你看看这些东西。”说罢,命宫侍从案上取下一只宽盘,端到了应念白面前。那宫侍做完这些之后,便小心地退到了殿外。

应念白看看盘中,竟是五六只信囊,都是上好的锦缎制成,花纹繁复,针脚细密。信囊内却是空空如也,想来信件已被取走。

应念白将这些信囊一只一只拿起来端详,半晌之后,俯身道:“小臣鲁莽,敢问国君,这些信囊是否是送给国君的?”

“你就当是送个一个普通男子的吧。”

“那么,小臣斗胆猜测,信的内容恐怕并非重点,分量最重的消息,恐怕隐藏在这些信囊之中。”

“你倒说说这些信囊告诉你什么了?”

“信囊的花纹虽然总在变化,却都是一种蔓草,名曰苌楚。”

“应念白你!”颜瑕盯着他半边脸颊上的凹凸伤痕,又惊又怒地喊出声来。

“颜大夫。”姚铮冷声道,“应相请往下说。”

“若小臣没有猜错,这几只信囊是按照发信的先后顺序排的,其间应该延续了多年。第一只信囊上的苌楚花纹作初生状,有落地生根之意,接下来的则作绵延生长之状,而到了这一只——”应念白把那只信囊举起来示意,“则开了花。‘灼灼其华’,许是寄信之人成婚了也说不定。然后是这一只——结果了,是有孩子了吧。而最末的这一只,有果而无蔓,是不是原先的寄信人已经故去,留下了孩子的意思?小臣只能猜到这些了。不过,若是以草木来寓意,小臣却猜不出为何偏偏用苌楚。”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姚铮说道,“只不晓得乐谁无知了。没别的事了,多谢应相解谜。”

“国君不必如此,小臣告退。”

颜瑕胆战心惊地偷眼瞅了瞅姚铮——姚铮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殿堂深处,半张脸都埋在深深的阴影之中,而被微光所照亮的脸颊却泛出苍白冰冷的颜色,唯有那双眸子明亮地映着殿外透入的日光。

颜瑕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就要憋死了,但他实在寻不出什么好话来,只有冒着被姚铮一剑劈了的危险咽了口口水,艰难地开口道:“国君,小臣以为……晏宜那孩子肯定不是谢扬的。”

“我知道。”姚铮连“寡人”二字都不想用,“若是他的,我倒可以饶过他——偏偏不是他的,还挂心得很了。自己牵住不算,倒连简璧也一并拉上帮忙,有胤国君夫人的照料,想必我恒国的君夫人在胤国过得不错,不知是再嫁了哪个少年郎,才生下这么一位娇憨伶俐的女孩子。”

颜瑕魂不附体,赶忙替妹妹辩白:“这件事和简璧……”

“寡人知道你想说什么,颜国尉对寡人有深恩——啊,就仿佛楚相对谢将军一样。”姚铮笑了笑,低头去整理自己深衣上的绲边,上面的四爪小龙弓着背,头尾相衔地绕着袖子围成了一圈,“寡人无论如何不会迁怒于简璧。”

“谢扬他也不是故意要……”

“不是故意——怎么能这么说呢?”姚铮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阿瑕你是在看轻谢扬对楚相知遇之恩的报答吗?暗地挂心着楚氏的后代,这可是冒着欺瞒国君的绝命之险啊。”

第三十四章

晏宜扒住门框往屋子里瞧,谢扬正在整理面前的竹简,灯火的光亮将屋子的气息煨得暖暖的。

“怎么了晏宜?”谢扬抬头看她,笑容满面,“吃得不习惯吗?”

女孩子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摇摇头,然后悄悄地回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后的姚铮。姚铮便温柔地摸摸她鸦青色的头发:“多谢你了,寡人和谢将军有几句话要说。”晏宜点点头,想一想又问道:“国君要喝热酒么?”

“不必了。多谢。”

晏宜便立刻乖乖地转身走了。

姚铮极少与人道谢,何况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加上他深夜到来,谢扬愈发惊奇,连忙从案后站起来快步走到姚铮面前:“国君怎么这时候就来了,虽然已经入春,可是夜里还是很冷,若是有事找小臣,只须派宫人传召入宫即可。”

“寡人到你这里来坐坐,怎么就不行了?”姚铮反问他——脸上的笑容一直保持着最为亲切的模样。

谢扬看得不由心惊,却还是避退着让姚铮进了屋。

“在院子里遇到的晏宜,那孩子就把寡人带到这里来了——那孩子可爱可怜便不说了,真是聪明伶俐,又有点怯怯的样子。”

“乡野的女孩子,没见过什么大人物,见笑于国君了。”

“怎么会呢?”姚铮笑了笑,“再怎么匿在乡间长大,毕竟是楚苌的女儿,差不到哪里去的——否则当年楚相也不会把楚苌塞到寡人身边来,你说对吧?”

谢扬霎时杵住了,愣愣地看着姚铮——他的脸上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样子,但什么都是冷的,黑得如同子夜的眼眸,微微扬起的嘴角,都是冷的,偏偏他却将这些肃杀都凝在笑容之中,陡然令谢扬想起那次面对莒和的繁城之会,只是彼时谢扬还站在姚铮的身边,而如今,自己却已经与姚铮正面相对了。

那笑容就这么冷冷地维持着,谢扬不忍再看,便重重地跪了下来。

“谢将军,寡人在问你话,你没有听见吗?往后要是再说抱来的孩子是蒲郡人之前,到底让她练一练蒲郡的乡音野调。”

“国君恕罪。小臣今日欺瞒了国君,晏宜并非小臣乡邻之女,而是已废的君夫人楚苌之女。”

“谢将军有点答非所问吧。”姚铮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很不满意谢扬的回答,“寡人问的是——楚苌当年该是很聪明的吧?也是,寡人这问的便废话,难怪谢将军不屑回答了。论才智三楚之中还没有哪一位逊于寡人的,当然谢将军虽不在三楚之列,却青出于蓝了。”

“小臣死罪。”

“这话从何说来?谢将军这样百年难得的人才,不但是楚相死前交付重托,就连盈许最出名的女子都钟情于你,即使远嫁胤国也冒险帮你的忙啊。”

谢扬伏于地上,并不说话。

“你不为简璧辩白吗?谢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呢。”

“回国君,小臣自知此时为仲姚辩白,无异于将其拖入死地,故不敢辩。小臣又知自己罪孽虽重,却万万没有让国君做出伤害胤君夫人之举的资格,更没有让国君做出覆国之举的资格。”

“难怪仲姚和楚偃看重你,谢将军果然是一位既讲大义又懂谋略的人啊。”他每一句的句尾都带上了微微扬起的感叹,犹如又薄又韧的银刀,轻而易举地剜着谢扬的心。

谢扬却不曾生出半分的怨怼——因为他知道,在这个谎言被揭穿时,姚铮所感受到的痛苦、失落、孤独与伤心,远远超过了现在的自己。

而那个时候,自己在干什么呢?大约还忧心着千里迢迢刚刚从胤国到达恒国的晏宜,能不能习惯都城盈许的生活吧。

“站起来吧,谢扬。”姚铮突然说道。

“小臣不敢。”

“你没有什么不敢的。站起来吧。”

谢扬慢慢地站起来,他比姚铮略高上两寸,却不敢抬头看他,垂着的目光只能望见姚铮腰间安静垂下的那枚洁白的玉珏,半弯的小龙仿佛弦月,在玄色的、绣着深黑云纹的锦裳上发出了泠泠的皎然光芒。它和代表着国君的长串组佩悬在一起——姚铮曾经对自己说过,唯有这组佩非就寝时便不取下,才能时刻记得身为国君的身份与责任。

“寡人想问你几句话。其一,早知今日,若是再回到那时,你还会受楚偃的托付吗?”他放轻了声音,如同感怀伤逝般问道。

“回国君,是。”

“那么也一定会守诺至今吧?即使你知道寡人深恨着三楚。”

“回国君……是。”

“最后一问,依然会欺骗寡人吗?”

月色斜斜地从空庭探入,将姚铮的影子打在了谢扬身上,谢扬甚至可以看见,他说话时呼出的氤氲气息,宛若坚硬屋瓦下的柔冷清霜。

“小臣不愿让国君伤心。”

“真是个绝妙的答案。”姚铮笑了笑,“不知道你可记得柘城之战时对寡人说过的话?那时比现在还要冷,漫天遍地都是白茫茫的大雪,月色比现在也更亮——自然,那时寡人的身边,也只有谢将军你。谢将军还记得那句话吗?”

谢扬一下子抬起头来:“‘国君行事,小臣以命相陪’。”

“正是了。”姚铮点点头,他注视着谢扬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道——

“可是现在——

寡人不想要你的命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神锐利,脊背挺直,犹如一柄决绝抛弃了剑鞘的利剑,即使没有月光,也毫不留情地闪出令人生寒的光芒——这光芒并无半分温度,只单纯地带着杀伐之气,这是只有万乘诸侯才能够拥有的气势。

但还没等谢扬回过神来,又有人匆忙地从前院跑向了这里——卫尉淳于重和郎中丞颜瑕闯入了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淳于重的手中还拿着一只信囊,上面刺眼的红蜡,显然在暗示着这是一件急递。

“出什么事了?”姚铮眯起眼,立时问道。

“回国君,是亍郡的急递军报,郑期大夫派人送来的,到了宫里却不见国君,小臣想着不能耽误,便问过贺郎中令,带着颜大夫过来了。”

“亍郡的军报?”姚铮接过淳于重手里的信囊,又对他说道,“你去请应相,无论如何让他即刻进宫。”

“诺。”

“这个时候亍郡怎么会有军报,到底出了什么事?”见姚铮拆了信囊在看,颜瑕也不顾什么礼数了,急切地问道。

姚铮抬眼看了看他,不说话,表情肃然无比。

“国君?到底怎么了!亍郡如今早就不是恒国边境了,乃是数城之内的地方,为什么亍郡会有军报?”颜瑕见姚铮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心都不由得悬了起来,谢扬怕他冲上去惊到姚铮,只能上前一步挡住他。

姚铮一边将军报递过去给心急如焚的颜瑕看,一边说道:“随国人趁夜而出,几日内连袭亍郡数城,魏戎将军他……”他说道这里,便不再说下去。

“什么?!”颜瑕定定地看着姚铮,如遭雷殛一般呆若木鸡,连目光也凝滞得令人心惊,半晌之后他蓦地张口一咳,地上竟是数点血色,他也不顾唇上犹有惨烈的血痕,扭头就要往外走。

“颜瑕你站住!寡人还没说话!”

“那就请国君派我去亍郡!”颜瑕狠狠地说道。

“去什么亍郡!这是去打仗,数万军士的性命都担在你身上,你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寡人能派你去亍郡吗!”姚铮气个不住,不由得吼道。

“……可是他们杀了魏老将军!那是自二十年前便守着我恒国边城的魏老将军,我在魏戎将军身边整整七年,试问国君,我要如何泰然处之?!”

“你问寡人,寡人可答不上来。”姚铮冷笑了一声,“寡人无情得很,见谁死了都不会动容半分——无论是母后还是君夫人,但还活着的人,寡人可不能让他们随随便便去赴死。”

“可是小臣必须去亍郡为魏将军报仇!”

“还轮不到你挂帅!”

“国君,小臣愿为主帅,领兵往亍郡迎战。”姚铮的身后,一直默然无语的谢扬说道。

姚铮一怔,旋即缓缓转过身来,冷笑道:“你要让寡人把可权制二十万士卒的虎符交给你?”

“虎符尽可交与颜大夫,所有士卒尽数由颜大夫节制。”谢扬再次伏拜于地,“小臣的性命,或许还可堪一用。”

第三十五章

“国君。”

姚铮一进殿中,应念白就已经等在那里了,殿内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位宫人。

“淳于重在路上跟你说过什么吗?”

“回国君,淳于卫尉不曾向小臣透露过什么,只说国君急召而已。”应念白施礼道。

“你坐下罢。”姚铮点点头,快步走过去,踢了一方席子在应念白旁边坐下,又把迢递的急报给他看了,然后大略说了说谢扬与颜瑕请为主帅的事情,“寡人问你,这件急递军报,你怎么看?”

应念白略一沉吟,慎重地将急报搁在了案上:“小臣斗胆猜测,此次随国发兵,令出于莒成连,至于莒和,怕是已经薨了。”

“怎么说?”

“莒和自为随国国君以来,虽与恒国时有嫌隙,借刀杀人之事随国做得多,但互相抗衡之中却鲜有正面兵戈相向的,便是当年的繁城之会,亦只是陈兵而已,并没有攻城略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莒和很清楚这一点。”应念白说道,“可是这次却不同,随国打的是哪里?亍郡。那里与随国接壤,要攻打自然是迅疾之法,但亍郡并非恒国边郡,两边是原千里关所在和原柴国的呈郡,若是国君下令两边夹击,随国如何取胜?可见这次出兵急于求成,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自然不可能是老奸巨猾的莒和,多半是莒成连吧。”

“你倒是了解莒成连。”姚铮笑了笑,“想带兵吗?”

“让小臣领兵,国君不害怕?”应念白反问道。

“寡人既作此决定,就没有害怕的道理——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正面迎敌也非寡人想让你去做的事。附耳过来。”姚铮压低声音与应念白说了几句。

“诺。”应念白想了想,又道,“只是国君若要让小臣依令而行,小臣也要与国君提条件。小臣虽然不清楚国君原先打算将兵符交与谁,但小臣请国君务必将兵符交与谢将军,断不可有其一人为帅、另一人掌兵权之事。否则此战定然一败涂地,小臣也不愿白白送死。”

“怎么……”

姚铮还未说完,殿外就通报淳于平已至,姚铮忙命他入殿。应念白会意,便暂时退下了。

这位淳于平乃是卫尉淳于重和宫婢淳于声的长兄长子,长兄故去之后,淳于平便被编入了卫尉郎之中,由淳于重带着,六年前恒柴之战时,淳于平也曾出征过,斩杀三敌首,后来回到盈许谢扬也着意带过他,至于膝下尚无子嗣的淳于重自然更是对他细心看顾,恨不能将所有本领都教给这个侄子。姚铮对于这位淳于平的性子还是清楚的,细心沉稳,虽然亲自杀敌还是欠了点狠劲,但却擅于顾全掌控大局,姚铮嘴上不说,却一直有心培养他,好把这样的大将留给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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