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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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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念白盯着那泛滥的河水好一阵子,直到泽虞蔡举深一脚浅一脚地冒雨赶到他的身边,应念白方头也不回地说道:“蔡大夫来了,你看眼前的河水,还能撑上一日吗?”

蔡举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撑着伞也不好道礼,只有先答道:“回应相,举瞧这雨势,恐怕再过上一夜,河水便要漫过堤防了。至多到明日正午,大抵要溃堤。应相可要趁夜筑土固堤?”

“不必了,我可不想让恒国人为随人劳碌——国君若是知道了,可要责罚。只是我原想再等上一日,不过如今照蔡大夫这么说,今夜大抵是最好的时候——白日掘堤也太过显眼。”说到这里,应念白偏过头,有意无意地看了看远处雨幕之中的城池,它被笼罩在夜色与雨水中,模糊地能看见点点黯淡的灯火,那便是随国的芄城了。应念白回过神,继续对蔡举说道:“今夜夜半,我自会率百人掘开此堤,蔡大夫当了十年泽虞,却恐怕没见过这等场面,若是心下惴惴,可以回避。”

“岂敢。”蔡举连忙说道,“劳烦应相为举考虑了,无妨的事,只是这芄城是随国的贮粮之城,现在与我恒军作战所需粮草均由此运出。随恒自孟春千里关之战以来,我恒军将随军连连避退至随境之内,到如今随国野原僵持,已历四月。应相是想要以水围城断前方粮草,待随国粮草无以为继,向我恒国卸甲投诚时,水自退去?若如此,掘堤时只怕不能掘到底,一半便可……”

“以水围城?”应念白不由得挑眉失笑——他笑起来一半脸俊逸无匹,另一半脸上的伤痕却如同土蚓扭曲出壤,“蔡大夫这玩笑倒是挺有趣的,仿佛城中住的是恒国人一般。念白何时说过要‘以水围城’了?自然是‘以水攻城’。怎么,蔡大夫是觉得眼前这滔滔洪水溃堤之后,还冲不开芄城的城门?”

“可城中……”

“不能替恒国打仗的随国人,国君怎么也不会要的,留着以后还要恒国送粮食给他们吃不成?”应念白反问道,“再者,念白领国君之命,只说断随国粮草,可没说保随人性命。至于活口——留一个便是,前几日蔡大夫不是眼见着随国国君莒成连也入城了?念白只想留他一条命。”

蔡举瞠目结舌地瞪着应念白,直到对方似有疑惑地问道:“蔡大夫尚有异议?”蔡举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摇头道:“没有,没有。”

应念白笑道:“那就好,只等半夜罢,这雨下得也太大,念白无意在此久留,不知蔡大夫是在看上片刻呢,还是与念白一同回去?”

“自然、自然是随应相脚步。”蔡举胆战心惊地答道,他的雨伞无意识地在手中滑了几寸,摇摇晃晃地淋下伞面上积留的雨水,应念白的脚步顿了一顿,蔡举连忙握紧了自己手中的雨伞。

郑期快马从后山赶过来的时候,第一道决口已经被挖开,雨脚初收,山路上遍是泥泞,他几乎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拨开士卒们,喘着气来到了应念白身后。

这位恒国的丞相目光淡定漠然地望着山下被凿开的堤防和汹涌冲向芄城的洪水——决口一旦被挖开一点,就全然收不住一般冲得越来越大,浑浊而疯狂。

应念白似乎感到了郑期的来临,回身冲他点点头道:“原想郑大夫奉命,再怎么快也要拂晓时分了。”

“是应相下令掘开堤防的?”郑期顾不上与应念白寒暄,劈头就问道。

应念白笑了笑,笑容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影影绰绰:“郑大夫说的是什么话?这里除了念白,还有谁能发号施令?”

郑期盯着应念白半晌,在轰隆的洪水声中,终于开了口:“期这些年在亍郡理事,果然孤陋寡闻了,今日才目睹了应相的赫赫威名,传言当真非虚。野原那里,恒随二军加起来有三十万人,应相知否?”

应念白点头道:“自然知道。”

“那敢问应相,若随国那边的二十万人卸甲归降,这之后,没有了芄城的粮草,难道就靠随国田城和恒国亍郡的粮草来供应这三十万人?”

应念白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态:“郑大夫在说什么?随国田城哪里来的粮草?昨日已经被我派了一小支骑兵过去烧掉了啊!既然是随国人,若是缺了粮,是否归降已不重要,都杀掉不就可以了?”

“应相究竟置谢将军于何地?应相自己做成此业,却让谢将军杀降?!”

“郑大夫是否有些燥怒过了?”应念白挑眉问道,“若是不想杀降,就在未降之前杀了罢。若是恒国人人都像郑大夫这样,何必打仗?也罢,郑大夫原是少府司农丞,难免纠结于钱粮之类的细枝末节,只是郑大夫料理亍郡这许多年,竟于大事上一点长进也没有,向国君请免了亍郡加上原柴国的几年赋税不说,于战事上也敢为随国人考虑,倒着实让念白大感意外了。”

“你……”

“郑大夫还有什么要说的?”

郑期瞪着应念白,嘴唇发抖,最终却惨笑一声道:“我只恨上天,竟让应相长得像那个人,却有这般心肠。”说罢转身便走。

应念白愣在那里。

郑期翻身上马,连一口气也赶不上喘——他要赶去野原谢扬那里,至少要让谢扬比随军更早知道这个消息。至于滑落在他下颌的那一滴泪水,郑期并没有注意到——其实所有的悲哀与绝望,大约早在十四年前姚铸死去的那夜,于晴天霹雳之中茫茫然耗尽了,如一个永远无人知晓的秘密。

而芄城当夜就被洪水冲破,城中之人几乎尽数淹死,所有粮草都在洪水中被冲得不知所终。直到三日之后,洪水才终于退去——而早已等在城门外的应念白与一支由姚铮暗派秘出的恒军,首先迎来的却不是意料之中的莒成连,而是原先在莒和身边的随扈许施——当年繁城之会在城楼上与谢扬对峙的那位勇士——在莒和薨逝之后,便跟随在了莒成连身边。

许施第一眼看到应念白,立刻破口大骂道:“应念白你这个无耻小人!当年国君仁慈放你一命,你居然敢投靠恒国!”

“莒成连呢?”应念白懒得与许施多说一句话。

许施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道:“你也配问国君的下落!你想拿住国君,一刀一刀把你脸上那些伤疤切回来?还是想亲手杀了他?哈哈哈,你想得太美!”他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黑黢黢的、薄薄的一口木榇,“国君宁死,也不肯受你这小人给的屈辱!”

应念白迟滞的眼神慢慢地挪向了那口木榇,比起规制之中国君的内棺而言,它实在小得有点可怜,更别不必说与外椁相提并论了。但应念白却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打量它,仿佛在打量一座骤然失去繁华的偌大空城,似乎什么都消失了,但又似乎依然存在着。

那个春光绮丽的上巳,那辆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驷车,那些以为是爱的情愫,那个仓惶逃回的夜晚,那个意料之外的冰冷回答,那些屈辱,那些几乎熬不过去的日子。

都消失了,却又都刻骨铭心地存在着——再也无法以复仇来把它们从内心深处换出去。

应念白僵硬地朝木榇走过去,经过许施身边时,他犹自叫骂不休:“没想到像你这样的东西也能够当上一国之相,我看当年那个姚铮脑子还算清醒,如今居然到了这种昏聩的地步?他大概不知道当年你嘴里被填了多少马的粪尿吧!当然也不知道……”

应念白手里的剑,已经贯穿了许施的胸膛。

许施的笑容扭曲着:“竟劳烦你亲自来动手,何其荣幸……”

应念白冷冷地抽出了剑,炙热的鲜血喷了满地,和残存的雨水泥浆混合在一起,又被许施应声倒下的身体覆盖住了。应念白将手里沾满了鲜血的剑刃在许施的衣裳上舔干净,走到木榇边,又将剑指向早已经怔住的、护着木榇的随国护卫们,对身后的恒卒说道:“杀了,一个也不留。”

“诺!”

应念白就在这刀光剑影之中,执剑撬开了木榇。

他撬得粗鲁而急躁,如同一个拆开装着珍贵珠宝的木椟,而当静静躺着的莒成连终于显露在他面前时,应念白终于停下了。

他盯着那因为死亡而变得诡异的莒成连的面容,在他的颈项处有一道深而漆黑的血痕,应念白仔细地研究着这道血痕——剩下的那些随人已经被恒卒尽数杀死——然后举起剑,将莒成连的头骨一剑刺穿了。

之后,他开始一剑一剑划着莒成连的脸,尸体在初夏时分腐坏得很快,已经开始泛出令人不适的气息,应念白却仿佛根本没闻到一般,在将莒成连的脸划得面目全非之后,他让人把莒成连抬出木榇,又伸手要了一柄匕首,开始将那些肌肤一片一片地剔下来。从脸开始,然后是身体,他剔得小心而细致,匕首的寒刃刮过骨骼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纵然是英勇无畏的恒卒也不由得畏怯地向后退了好几步。

最后,应念白命人生起火来,将那些碎肉与骨架一一投入火中烧成灰烬——难闻的臭味扑面而来,简直作呕,应念白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或者下意识地丢着。直到只剩下手上的粘腻,他才如释重负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有一道血痕从他的唇角慢慢流向了下颌。

应念白把蔡举叫过来:“蔡大夫应该熟悉回盈许的路吧?”

“自然,自然。”蔡举哆哆嗦嗦地回答道。

“那就烦请蔡大夫带他们回去了。”应念白将小小的虎符递给蔡举,抬手去擦嘴角的血,但似乎根本止不住,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口中流出来,应念白拿衣袖掩住口,见蔡举还在愣怔,忍不住吼道,“蔡大夫听到了没有?!”

大约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又一口血直接喷落到了地上。

“诺!诺!”蔡举连忙应了声,“整军!整军!”

应念白一直盯着军队远去,他的视线有些模糊,终于根本看不清了,血腥味充满了他的鼻息之间,他忍不住闭起眼大声笑起来,更多的鲜血淋漓地从他的口中滴落而下,他伸手摸索过去,抓住了灰烬里的一根细细的骨头——大约是指骨吧。

烫得几乎要让濒死的他感到手心里炙热的疼痛。

因为抓得太紧又在火中炙烤,一下子就碎了。

他终于松开了手,再也握不住什么了。

风慢慢将他掌心中碎开的指骨吹散了。

第三十八章

郑期奔走至野原的恒营时,营中的士卒却远没有他所想象的那么多。郑期在营门处下了马,营中的士卒认得是他到来,连忙行了礼。

郑期却顾不得什么礼数了,急急忙忙地压低声音问道:“谢将军呢?”

士卒一愣,答道:“谢将军去了隘谷。”

“去隘谷?”

“是,将军把随军都引到隘谷去了,说要两边夹击。已经去了半月了。”

郑期皱眉道:“颜将军和淳于将军呢?”

“颜将军随谢将军率兵兵分两路包抄随军,淳于将军尚在营中。”

“快带我去见淳于将军!”郑期说道。

“诺!”

“什么?!”淳于平瞪大的双眼,“应相把随军的两处粮草都烧了淹了?可是这里根本没有得到这个消息啊!”

“正是如此,我才赶来告知谢将军的,谁知晚来一步,谢将军已经去了隘谷。”郑期抓着淳于平的手说道,“淳于将军可有法子?我就怕随军归降,那粮草可如何支持三十万大军?”

“郑大夫随平来,立刻去隘谷找谢将军!”

“不可,谢将军既让淳于将军你留守营中,想必顾虑到随军可能袭营,此时淳于将军切不可轻举妄动,我自己去隘谷便可,淳于将军可否命一位熟识去路的士卒代为引路?”

“这是自然!”

可毕竟已经晚了,当郑期气喘吁吁策马扬鞭行至半路的时候,就看见远处大军浩浩荡荡地迤逦而来,郑期浑身一抖,差点从马上滚落下来。

“郑大夫?!”颜瑕眼尖,执鞭抬手示意谢扬去看,“郑大夫怎么到这里来了?是淳于将军那边出事了?”

谢扬摇摇头:“恐怕不是,若是阿平那边出了事,郑大夫见到我们应该会分外庆幸才是,可是我看来郑大夫一点欣然的神情也没有,你先领着队伍,我快马上去看看。”

“诺。”

“谢、谢将军……”郑大夫翻身下马,拉住谢扬的手腕灰败着脸喊道。

“郑大夫发生什么事了?”谢扬也下了马,试图平静郑期的心情。

“谢将军……战况……如何……了?”郑期示意自己没事,着急地问道,“我听淳于将军说……谢将军,领兵围堵……随军了?”

谢扬点点头:“正是,围了十几日,随军在峡谷内动弹不得,又无粮草,因此除了被杀死的,剩下的十万人卸甲归降了。只是这几个月十万大军一直靠亍郡的粮草维持,此刻又多了十万人,恐怕光靠亍郡难以为继,我明日就领一小支军队去田城将随军的粮草运来,补给了粮草,便可凯旋了。”

“可是田城的粮草已经被应相派人焚烧殆尽了!”郑期跺着脚叹气道,“不光是田城,就连芄城也被应相引了洪水冲刷干净,如今随军已无粮草支援!”

“应相?”谢扬愣了一愣,“国君派他去了芄城和田城?”

郑期愕然道:“我原以为谢将军只是不知道应相毁粮一事,难道谢将军连国君派了应相去也不知道么?”

“啊,我知道的。”谢扬皱着眉回答道,“只是不知应相竟行了这样的奇策……对了,郑大夫是在芄城见的应相?”

郑期颔首:“是的,那时应相已派人烧了田城,我到的时候正在毁堤,却不知如今芄城如何了。”

“多谢郑大夫相告。总之事到如此,光在这里徘徊也无济于事,先收兵回营罢。别的事,回营再考虑。”

“也是。”

回到营中,谢扬先命人快马暗潜去芄城一探究竟,又写了信给姚铮道明战况。颜瑕站在他身边给他提些字句上的意见,又忧心忡忡地嘟嚷着不知姚铮现在对谢扬的想法怎样,正在此时突然有士卒在帐外通报,似有急事。

谢扬将丝绢对叠起来,命他入帐,士卒捧了一只木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玉小管,说是归降的随卒中的一位送上的,说指名要见颜瑕将军,“他说谢将军和颜将军看了这只玉管就明白了。”

谢扬从盘中将那只白玉管拈起来仔细瞅了瞅——这只玉管实在是小,犹如小孩子的一节小指一般,但玉质温润无瑕,白得发亮,仿佛是组佩上的一截,在玉管之内,隐约刻有“恒”“利工”字样。

“这是恒国宫中所用之物,怎么会出现在随国降卒手里?”颜瑕扭头问那士卒,“他还说了什么?”

士卒摇摇头:“没有了,他只是指名要见颜将军而已。说来也怪,那孩子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怎么看也没有成年,不知道为什么会来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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