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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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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在府上。”颜瑕打断了姚铮的话。

“不在?”姚铮皱起眉头,“去哪里了?”

“嗯,昨日楚相来找父亲,然后父亲便走了,究竟去了哪里,父亲没说,我也不敢问。”

“楚偃……国尉出门的时候骑马还是坐车?”姚铮问。

“骑马。”颜瑕肯定地回答。

“这个时候骑马出去……算了。”姚铮转头将最后一只信筒扔给谢扬:“这个你今日之内交给楚相,寡人不想和他多谈。他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总之此事寡人自己处理就好。”

谢扬将信筒揣如怀中,不冷不热地说道:“虽说楚相主政,可是小民旁观一月,国君什么事不是专断而行?小民告退了。”

姚铮“哼”了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阿叔生气了?”姚光握着信筒,小心翼翼地瞅瞅姚铮发白的侧脸。

“没有。”

显然是生气了。

颜瑕暗暗想,又壮起胆子好奇地问道:“你给楚相写了什么?”

姚铮随手挪了一卷竹简在案上铺开来,头也没抬:“若是寡人死了,请他送楚苌再嫁,不必为了所谓谨室而入宫。”

颜瑕呆呆地望着姚铮,半晌说不出话来。

姚铮瞥他一眼,然后迅速扭过头去,淡漠斥责道:“看什么看,还不快把光儿送到东宫去。寡人另有他事,下去吧。”

颜瑕被他一喝,咋咋呼呼地“嗯”了几声,牵起姚光离开了。

姚铮见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殿角的大屏前,失神地盯着挂在上头的那张涂满了墨色与朱砂的地图,恒国与随国犬牙相错的边界上,被抹了一个又一个浓重如血的圈,仿佛结痂的丑陋伤口。姚铮伸出指尖点一点那些圈儿,就有干涸的朱砂,于地图上悄然坠落,斑斑驳驳地粘在了他的指头上。

姚铮凝视着这些脱了痂的国伤之城,慢慢地跪在了地上——膝盖硌着冰冷坚硬的青砖,那些莫名疼痛突然遍布了四肢百骸,他竟不知是锥心之痛蔓延到了膝头,还是刺骨的疼爬进了心尖。

他慢慢地挪过身体,朝着祖庙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拜倒。

君父,阿兄,请佑我全身而归。若我不死……定报此仇。

姚铮几乎一夜未眠。暮冬的夜晚依旧很冷,他遣去了所有的宫侍,独自裹着衾被蜷缩在地图下,那些山河高高在上地悬在他的头顶,被夜风“哗哗”地猎猎吹响,摇摇欲坠。姚铮不知自己为何没有半分睡意,冰冷灯火映照之下的寂静深殿里只有黑黢黢的晦暗阴影,缭绕在他的心上。

窗外竟有了稀疏的雪影,一片一片追逐着落下。

姚铮就这么呆坐着熬到了破晓时刻,才扶着发麻的小腿站了起来,唤来宫侍换过冕服,然后勉强振作起精神,拖着步子往殿外走去,乌舄踏过地砖,激起空荡荡的回声。跨过门槛的时候,姚铮有意无意地抬眼看了看大堂之外,却蓦地愣住了——

谢扬正立在铺了薄雪的前庭里,默默地注视着不明的远方。他的肩头有些深深浅浅的水渍,似乎已在那里站了许久。他听到姚铮空荡荡的脚步声时,便回头冲大堂望去,然后意料之中地俯身拜礼。

姚铮走到谢扬身边,语调里带着生硬的疏离之意:“既然来了,怎么不命宫人通报?”

谢扬笑了笑,抬起头道:“国君不是遣退了所有宫人么,如何通报?”

姚铮不语,只听谢扬又道:“国君如果真的想独自处理政务,最好还是让甲士守在外殿,否则这殿外立的若不是小民,而是刺客就不妙了。况且如今外有随国,内有诸公子,国君还是……”

姚铮变了脸色,冷冷地打断谢扬的话:“你最好还是多为楚相考虑,寡人和偃师手里的傀儡没有半点区别,他们不会想要寡人性命的。”

谢扬几乎要忍不住反驳他“国君谋断周全,他日必会一鸣惊人”,但想起昨日自己尚因为姚铮的不顾生死独断专行而嘲讽过他,又生怕哪里又刺到了姚铮,便不敢造次;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地问道:“小民斗胆问国君,国君真的如此怨恨楚相么?”

姚铮蹙起眉头:“你还要寡人回答你几次?”

谢扬摇摇头:“小民莽撞了。”他的表情因低头垂目而隐在发间,模糊而晦涩。

姚铮不想多看,便转身凝视着在重重云雾中初生的晨日,半晌方才低头对谢扬道:“起身吧,他们要来了。”

成连的锦绣华服在一片惨淡的素白中分外扎眼,他招摇地抖抖衣袖,绸袪上的猎犬追云纹似生出了咄咄逼人的尖牙利爪。他一脸狂傲地抬着下颌道:“车马的话还是恒君另为外臣备一副吧,这车驾虽雕琢华美,只怕赶不上恒国的轻车。不如送给恒君,他日郊祀之时,也可乘坐使用。”

这一席话下来,分明是说恒国连辆好车都配不全了。

姚铮却只是笑了笑:“那多谢随使了。恒国的好铜全煅了弓箭兵矢,实在没有余铜铸这些华而不实的大车。只不知这车的青铜锈了多久……唉,随使有所不知,若是铜铁锈了大多,做不得利器,在恒国便一钱不值了。”

“你……”

“来,替随使另备新车。”姚铮吩咐宫侍道,谢扬注视着他转过来的侧脸,一贯的不属于少年的冷肃,却仿佛因为适才的口舌之快而有了点融化的迹象。

果然还是孩子。

谢扬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跟上了姚铮转身而去的步伐。

第八章

随国大有步步紧逼之势,姚铮自然不肯认输,也不顾众臣的苦苦劝说,只备三辆轻车就要上路。

楚偃见横竖劝不过他,便只有迂回道:“那国君可否让谢扬来驾车?”

姚铮侧目瞥着谢扬,嘲弄道:“驾车?他?寡人想见过随君之后再粉身碎骨。”

楚偃的嘴角抽了抽,补了一句:“国君一路多加小心,小臣奉命处理丧期政事三月,万望国君平安归来,正式即位。”说罢,抽身远远退到诸臣之中。

姚铮没有回答他什么,只是拾级登车。

谢扬见他上了车,便扶了扶腰间新配的精铁长剑,准备走到车队之后骑马。

“你停下。”

“国君有什么吩咐?”谢扬回头。

“……”姚铮掀开车帘,居高临下地望着谢扬,苍白的下颌映着旒珠圆润的光。

谢扬以为他不愿意反悔收回成命,便只有硬着头皮道:“小民虽然并非自幼学习驾车驭马,但总还能……国君如若不弃……”

“上车。”

“嗯?”谢扬一时没有明白姚铮的话。

“寡人命你上车——恒国哪怕再困窘百倍,也不会让国君的唯一随扈一路马上风霜的。”姚铮说罢,迅速地摔下了车帘。

谢扬恍然大悟,顿感哭笑不得,他扬声应诺,旋即上了车。

都城被车马远远地抛在身后,谢扬自车窗向前望去——官道自自己的眼前延伸向迷蒙的天际,又被横生的枯草掩埋。

遥远而未知生死的旅程,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身旁有一位要承担着恒国全部的十六岁的新君,执拗地不肯让别人分担半分的新君。

谢扬把脑袋缩进车厢里,却见姚铮失神地半卧于席上,漆黑的眸子里似乎含的是死水。

“国君?”

姚铮呆滞地动了动眸子,在阖眼之前说了一句:“铁剑的花纹,难看死了。”

车帘将外面原本就被阴云疏离过的天光掩得更加昏晦,谢扬端详着手里的铁剑,又看看仿佛已经睡过去的姚铮,他原本搭在胸口的右手滑落到了席上,眼皮下一圈浓浓的黑影,显然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国君,你这样也能睡着,难道就不害怕被这柄“难看的铁剑”捅死么。

谢扬笑笑,车帘之外,他们将要追逐跨越过无数河山。

谢扬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靠在车榖边歇息——冬日的寒气已经退去,不见片云的夜空里渐渐有了依稀的星光。谢扬低头,脚边的草芽在沉沉的夜色中宛如绞碎的薄纱。

这一路快马加鞭,几乎没有喘息的时候,明日就该到繁城了。这随使就已经如此张狂了,真不知随君又该咄咄逼人成什么样。谢扬瞥了一眼不远处举樽豪饮的成连,殷红的酒浆透过翠色琉璃樽映出浓重的暗色,如同饮血一般。

谢扬搅了搅碗里的白粥,正要举勺,只听得车厢另一边“啪”的一声,似乎是什么洒在了草地上。谢扬连忙起身转到车厢的对侧,但见一滩还散发出热意和香气的白粥在星光下狼狈地泼散着。

谢扬蹙了蹙眉,喊了一声:“国君?”

车厢里没有传出不耐烦的回答。

他连忙掀开车帘探进半个身子——车内灯火全熄,谢扬借着车帘外的烛炬,不出所料地看见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姚铮。

姚铮的手里捏着只空荡荡的髹四爪龙红漆碗,眼神空洞;他听见谢扬进来时的声音,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瞥对方,又把脑袋转向了角落里。

“国君,要不要换野蕈粥?”虽然知道此刻姚铮不愿意被任何人搅扰,谢扬还是问道。

“你不知道寡人在守丧么?”姚铮头也不回,随手就把漆碗砸到了谢扬脚边,碗沿残余的粥汤粘在谢扬的衣角,顿时印了一道湿渍。

“小民就是知道国君在守丧,故有此问。”谢扬拾起漆碗,温声道,“国君守丧有两月了,日日清粥,想必此时也食不下咽了,可是明日就要去见随君了,国君若再不振作起精神,恐怕会输给随君。”

“你说什么?”姚铮翻身坐起,目光里陡然升起了阴冷的气息,“你再说一遍。”

谢扬依然镇定自若地将那空碗摆在了车底上,微笑道:“小民说,国君若再不振作起精神,明日会输给随君。守丧的事再重要,也不过是给活人看的,可先君的遗愿恐非要国君绝食以至于未临阵已败北。国君颓靡不振,难道要让随君……”

“我不是……寡人不是颓靡不振!”姚铮强硬地打断了谢扬的话,“寡人是……哼,这几日的白粥泥腥气太重,也只有尔等下民吃的下。”

“……”

“你愣着做什么,再去端碗白粥来。”姚铮斜睨着谢扬,起身点亮了车内的灯火。

“诺。”

姚铮听到身后车帘落下,才扶着灯架瘫坐在地上——真的不是颓靡不振,也并非守丧所以才厌弃白粥。

只是害怕。

害怕明日的繁城之会,害怕那些闪烁着寒光随时都会落在自己颈上的兵刃,害怕再也回不到盈许,害怕最后留在恒国的,是自己一去不返的背影。

至少在这之前要活着,不能饿死,恒国不出吓死饿死的国君。

姚铮自嘲地想道,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颤,咬咬嘴唇又眨眨眼,把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收了回去。

“国君不安寝?”谢扬坐在靠近车帘的角落里问道,一帘之外的风声正作,打在谢扬背上,带着春寒的凉意。

姚铮半披着素白色的外袍,正握着反卷的竹简默念,适才紧张无措的心境似乎因为此刻的夜读而平静了不少,他放下竹简,瞅着案头的油灯,说道:“了无睡意。”

谢扬瞅着他,突然笑出声来。

姚铮略带不满地问他:“你笑什么?”

谢扬笑道:“国君恕罪,小民只是想起自家阿弟的事儿了。从前小民总是对他说,‘夜里的山坳经常有长着角满脸是血的怪物,专门叼娃娃到山里养,养大了也长出角满脸是血’,阿弟吓得夜里睡不着,也总爱点着灯……”

“你乱说什么!寡人岂是你阿弟可以比的?!寡人乃是一国之君,这种荒野里的小鬼怪,哪里能吓得住寡人!”姚铮一摔竹简,喝道。

谢扬一愣,旋即调侃道:“可是国君,小民适才并没有说国君会被鬼怪吓到啊……”

姚铮“哼”了一声,重又捡起竹简,谢扬望着他,瞧见他的耳根处慢慢浮起霞色,正欲发笑,只听姚铮凶狠地说道:“不许笑!”

“诺。”

谢扬连忙不吭声了,半晌又听姚铮说道:“以前阿兄从来不会这么吓我。”

“诶?”谢扬抬眼,姚铮的表情笼在油灯幢幢摇曳的光影之下,很是黯淡。

姚铮怔怔地盯着手里的竹简,兀自继续道:“从前阿兄在的话,寡人想去狩猎总是让阿兄代写文章给君父看,阿兄宠我,从来也不多说什么。那时候就想,反正以后都是阿兄做‘寡人’,与自己有什么相干,不看竹简也无妨……如今,寡人才是那个真正的‘寡人’啊。”

“国君不是还有诸臣么?即便是此刻,小民不也守着国君?”

姚铮冷笑道:“你如何与先世子相提并论?”

谢扬平静地看着姚铮,说道:“国君这种脾气,也不像小民的阿弟。”

姚铮被他狠狠噎了一句,脸色忽青忽白很是难看,片刻又忍不住喊他道:“喂。”

“嗯?”

“你阿弟如今还在家乡么?”

谢扬摇了摇头:“前年得了寒疾,去了。”

姚铮的手指一松,竹简“啪”地落在案上,声音枯涩而尴尬——他尚学不会道歉,只能垂下眼帘避开了谢扬的视线。

“国君不必为此难过——恒国多事,国君要劳心伤神之处很多。”谢扬笑了笑,安抚他道,“何况明日还要去见随君,国君还是早些安寝。”

说罢,躬身挪到案边将灯火吹熄了。

姚铮“嗯”了一声,目力还未适应突然而至的黑暗,他只能瞥见从车帘外依稀闯进的浅淡光晕。他躺在铺了白色裘皮的车厢内,听见谢扬走近了几步,把衾被替自己掖好了。

“谢扬。”姚铮蜷缩在黑漆漆的混沌中开口唤道。

“国君有吩咐?”谢扬的声音在初春夜色的寒气中响起,仿佛带着干燥的温暖。

“那个……”姚铮咽了口口水,“你适才说的那个长着角满脸是血的怪物……真的存在么?”

“啊?”谢扬“噗嗤”一声笑起来,仿佛答非所问一般,“不是说了小民会在此守着国君嘛,国君还是快安寝吧。”

“寡人又不是怕它……”

姚铮努了努嘴,将自己藏进衾被的更深处。

第九章

随侯莒和①端坐在繁城城楼上,眯着眼若有所思。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踏上恒国的土地了,最近的一次,也是在迎娶伯姚的时候,记得送嫁的上卿叫做颜共华,一脸凶煞之气,仿佛把恒国公主嫁给自己是天大的委屈之事;而伯姚也并非传说中的那样美艳无双,时时刻刻板着张脸,莒和看了生厌,没几日就将她弃之不顾,到远离中宫的偏殿去寻舞姬取乐了。

直到两个月前听闻恒国接连死了两位国君,他考虑着是不是乘此机会咬下恒国一块肥肉的时候,才蓦地想起自己的深宫之中,似乎还住着这么一位恒国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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