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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草不黄——by拐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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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马②不算重,可听说新君姚铮还是个十六岁的稚嫩娃儿,姊弟之情多少还能威慑得住他,何况还有五万大军枕戈待旦,就等着对方一句回绝之词,然后直奔盈许。

莒和原本以为姚铮会拖延些时日,至少也要在丧乱中整出一两万的兵马才会答应前来,谁知成连送来的信中却说姚铮立时就应了下来,大出莒和意料之外。

这小孩子,倒有他君父的几分影子嘛。

莒和注视远方,一小队轻车正缓缓向城下驶来。

谢扬跳下车,举目之内皆是岿然不动的士卒,手里大多是钩戟矛戈之类的兵器,他粗粗环顾了一圈,瞥见了连弩③的踪迹。

姚铮扶着谢扬的胳膊下了车,谢扬感到他的手指在自己的手臂上发着抖,便侧目坚定地望了姚铮一眼,对方先是一怔,旋即冷冷地移开了目光,手指却再不发抖了。

成连走到前头替他们引路,姚铮随着成连的步子路过那成堆的牛骨时,听见了对方倨傲地“哼”了一声,有炫耀也有示威的意味。

姚铮瞥了一眼那些时不时钻出飞蝇的凝固了黑血的牛骨——堆积如山仿佛高不可攀的坟冢——只是轻蔑地笑了笑,并不置一词。

成连嘲弄道:“恒君若是畏惧了,大可以喊出来,这里没几位恒国人,不会传到盈许的。”

姚铮一边登楼一边微笑回答道:“寡人只带了一位随扈来赴繁城之会,谁知随侯却带了这么多甲士……真不晓得到底是谁在畏惧。”

成连刚想反驳什么,只听城上有人道:“恒公如约而至,果然守信。”

姚铮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自始至终没有抬头仰望,直到登上了城楼,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对方平齐的时候,才平静地回答道:“随侯过誉了。这个并非‘如约而至’,而是‘不得不至’,寡人也不记得何时与随君有过什么约定,谈不上守信。”说罢,才不冷不热地将莒和打量一番——大约不惑之年的模样,眸子锐利犹如鹰隼,并不比君父小上几岁,却娶了自己的伯姚阿姊。

姚铮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莒和阴森森地笑着请姚铮进入城楼中饮酒——楼中不挂竹帘,反倒有宽大的赭红色帷幕垂挂下来,帘角蜿蜒压在平铺四周的竹筵下,厚实得密不透风,映得雪白的坐褥也染上了暗红的颜色。

谢扬暗暗拉了拉姚铮的衣袪,示意他看东南向帘幕一角——铁器的锋利光芒自流苏间透出,如同被冰雪凝住的山泉。

果然是生怕人影攒动,因此才挂了帷幕。谢扬默数了步长——外头总要有百来个甲兵?

姚铮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些血色帷幕,旋即却把目光停在了莒和案角的一只青玉杯上——杯身剔透素雅,朴质得竟无半点雕饰,杯口薄薄的一轮如同剑刃,若真用来啜酒只怕连嘴唇都要割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莒和顺手取了一只铜爵,倒了酒要递给姚铮。

姚铮一边推拒着,一边说道:“随侯忘了么?寡人丧期未过,实不宜饮酒。”

莒和笑着反问:“恒公不是除服了?”

姚铮笑道:“縗麻加身,睹之则恸,恐怕没法集中精神来应对两国之事。何况先君既薨,不能复生,此刻更紧要的当是防备某些趁火打劫之辈、雪上添霜之徒。”

莒和一怔,连忙道:“恒公说笑了,寡人岂会做那趁火打劫、雪上添霜的事儿。”

姚铮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手疾眼快地抄起了那只青玉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砰”地一声脆响。

帘幕后一阵人影攒动,刀剑之声顿起——声音杂乱无章,显然是出乎对方意料,因此才乱了阵脚不知该不该动手。

谢扬大步过去,举剑挑起了帷幕——甲士们一脸慌乱地拥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

姚铮猛地甩袖,面对着一众挤在一起的甲士,冷着脸大声喝道:“两国国君议事,岂容你们这些下等贱民手持兵刃隔帷听之!敢问随侯,这莫非是随国素来风俗?寡人真是大感意外!”说罢,目光紧紧逼着莒和,一刻也不挪开。

莒和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尴尬道:“恒公说笑,说笑了。”又转头对甲士们呵斥着:“还不赶快退下!”

甲士们听得莒和下命,也只有灰头土脸地滚下了城楼,只留下几位仿佛将军模样的男人,依然仗剑立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姚铮。

姚铮缓和了表情,似乎刚才那位凛然决绝的少年不曾出现过一般,他侧头对谢扬道:“你也退到一边去吧。”

“国君……”谢扬虽然也被适才姚铮之行震慑,但依然有些犹豫,直到姚铮的目光再次冷冷地瞥向自己,他才作揖道,“诺。”

“慢着。”莒和意外地叫住了谢扬。

谢扬并没有回头,依然握剑举步往旁边走去。

姚铮瞅瞅莒和,开口道:“谢扬,回来吧。”

“诺。”

“恒人谢扬,见过随侯。”谢扬向莒和行礼道。

莒和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素衣无甲的弱冠少年,挑眉道:“适才寡人喊你,怎么不停下?”

谢扬答道:“小民听命于国君,国君命小民退下,不敢有违。”

“你不是恒国朝臣?”莒和听出谢扬的自称有些奇怪,便信口问道。

“恒国朝臣乃是治国治军的能臣大将,或教化黎庶、或领数万兵甲。小民不才,怎可为恒国朝臣?只是此行随扈而已。”

莒和讪笑着反问道:“哦?这么说的话,恒国随扈岂不是一无所能了?”

“小民略通剑法。”

“那你敢不敢和我随国的随扈比试?”

谢扬不答,只是望着身旁的姚铮,对方颔首道:“你不是和寡人说过你不怕死么?既然随侯想要见识你的剑法,还不快应下?”

“诺。”

莒和伸手随意一点:“许施,你试他一试,出手莫要太狠了。”

果然有一位约摸二十出头的年轻将领自其中大步走出,仗剑施礼道:“小臣领命。”说罢,“铿”地一声拔剑出鞘,直指谢扬。

谢扬转身作揖道:“恒国人谢扬,讨教了。”扎起的素色衣袪下,手腕如铁,掌心将那柄寒光凛凛的新剑握得更紧了。

姚铮默不作声地走了开去,谢扬回头时,只见他手里握一只空爵,向自己微微抬起。

“咣当。”

第十柄剑落地的时候,莒和的脸色已经青得像清明时碧色的湖水了。

谢扬斜睨了一眼,似乎再无需要仗剑比试的随将了,便收剑归鞘,对那倒退了几步喘息的将领施了揖礼。

对方气呼呼地站稳了,草草地回了礼,便退到一边去了。

莒和调整了僵硬的表情,扭曲着笑容对谢扬道:“果然是英雄少年,剑术精妙!不如恒公与你在繁城多留几日,也好让众将士见识恒国剑术。”

谢扬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小民只是此行随扈而已,并非什么英雄少年。”

姚铮端坐在桌案后,微笑道:“此番随侯请寡人来此,不就是为了让寡人看看这排兵布阵之法么?如今不但是围成一圈的阵法,连随国众将的剑法寡人也一一领略了,随侯不必多作挽留了罢。”

“若寡人非要留下恒公不可呢?”莒和将手里的铜爵撴在案上,反问道。

姚铮摇了摇头,手指拨弄着铜爵,斜倾的酒浆映出身旁谢扬的面容还有楼檐森森排列的瓦当,他抬眼望了望楼外湛蓝明澈的穹苍,侧目微笑道:“随侯何必强人所难?”

莒和正要说什么,突然急匆匆跑来一位士卒,附耳对他说了几句。

“怎么会?”莒和勃然变色地一拍桌案,扭曲着脸喝道,“姚铮,想不到你不过是个束发娃儿,居然早有准备,与纪国勾连!什么叫‘国君离城,兵马自退’?!”

这是怎么一回事?谢扬疑惑地望着姚铮,十六岁的国君表情未见分毫变化,依然是微笑不语。

莒和拔剑而起,直奔姚铮而来:“既然已成骑虎难下的定局,不如先将恒公‘留’下来好了!”

“慢着!”

谢扬的铁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开了离姚铮只有半尺距离的剑锋,然后一把将姚铮护在身后,沉声喝道:“小民不才,更无统领千军万马之能,但于此取一人头颅还是绰绰有余的!随侯若不信,也可纡尊与小民比试一番!”

“大胆!今日你们还想走得开?!”

谢扬用力挑起剑锋,稳稳地架上了莒和的颈边。

“你要做,做什么?!还,还不把剑放下!”

“小民也想试试能不能走开。”谢扬平静地直视莒和闪烁慌乱的眸子,又扭头对不远处一干蓄势待发的将领们吼道,“你们谁敢再上前一步,随国就等着立新君罢!”

“谢扬,不得无礼。”

姚铮慢慢举起铜爵——上面雕着小小的张开大口的兽首,獠牙相错间俨然一副贪婪气息——他将手腕缓缓翻了一圈,酒浆如同倒涌的泉水,迎着璨璨的日光,溅开了一地血红的花。

姚铮笑了笑,俯身撑住案边,道:“所谓礼尚往来,随侯既为寡人排兵布阵,寡人怎可不送厚礼与随侯呢?再者随侯现在想留住寡人,恐怕迟了些。”

“你是何意?”

“离我君远点!”谢扬扭住莒和抬起的胳膊,用力一推。

“不瞒随侯,恒国的东宫已经住了人。寡人若是在繁城多留一日,只怕就不再是恒公了。恒国虽然薨了两位国君,但从来不缺公族,随侯何必为了寡人这样一位傀儡之君两败俱伤,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再者,寡人年纪尚小,向来只求国家安宁而已,但倘若换了国君……恒国人素来好勇而不计性命,随侯还是知道的吧?恒随两国打了这么多年仗,也不见得随国得了多少便宜。”姚铮举步绕开桌案,微笑着,“随侯若无别的话说,繁城之会也就到此为止吧,再多做逗留,就不知还有没有那么多牛羊煮汤了。”

“你……”

姚铮拍了拍手掌,眼眸明亮,他回身对谢扬道,“走了。还烦随侯相送。”

“诺。”谢扬拽过莒和,往城下拉去。

莒和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被谢扬拉扯着踉跄下城——他万想不到事态变得如此出乎意料,但颈上的剑锋又不容许他再下任何命令,只能任由谢扬与姚铮摆布。

姚铮下楼的步子又急又促,谢扬紧紧跟在后面,生怕他赶得太快了摔下台阶,正要扶住他,却见姚铮暗暗摇了摇头。

谢扬只有一面提防着周围的随军,一面拉着莒和紧追不舍地护住姚铮。

马车近在咫尺,谢扬跟着姚铮上了车,顺手将莒和用力一搡,就听得姚铮抖着嗓音大喝一声:“快驭马!”

驭手吓了一跳,急忙扬鞭驾马,轻车立刻调头飞奔起来。

谢扬被这么一颠,几乎从车上摔下来,他稳住身体,正要开口问姚铮那队兵马是怎么回事,却见姚铮背对自己,浑身发抖地缩在角落里。

看着适才如同山岳般镇静自若的姚铮骤然变成现下这样,谢扬既疑惑又慌张:“国君怎么了?”

姚铮突然问道:“离开繁城了没有?”那声音就仿佛从打颤的牙关里硬挤出来的一般。

“出城门了。”谢扬掀开车门,只见繁城的巨大门钉从自己眼前掠过。

话音未落,姚铮猛地扑向车帘,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国君!”谢扬以为他中了毒,却记得姚铮适才什么也没有吃,“国君发生什么事了?”说罢要扶住在车帘边摇摇欲坠的姚铮。

姚铮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就推开了谢扬:“别碰我!”

紧张得甚至忘记了自称“寡人”。

这三个字说完,姚铮一低头又继续吐了起来——他这几天本来就未曾进过什么食物,吐到最后,只剩下苦水一口一口涌出。

谢扬茫然地跪坐在离姚铮一尺之远的地方,想要伸手又不敢轻举妄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姚铮的脸色愈发苍白惨淡,额角也沁出了大颗的汗珠。

怎么会这样?

谢扬望着姚铮因为太过用力地拧住车沿而突出的青白色指节,还有愈发剧烈颤抖的身体,蓦地明白他竟是在害怕。

适才能够全然挺直身躯与几乎大自己两轮的莒和对峙的姚铮,在堪堪躲过这样一场命悬一线的危险之后,竟然后怕得控制不住地全身发抖——

虎口脱险的少年,终于表现出了属于十六岁年纪时的软弱与惊慌。

全然没有了半个时辰前可对千军万马而岿然不动的气势。

谢扬看着他不管不顾地发泄着,蓦地觉得身为一国的国君,其实是可悲又可怜的。若是适才他生出的是要永远辅佐他的愿望,那么此刻他却只想牢牢地将他护在怀里。

可当他的手指触及姚铮的衣袂时,那方素麻的衣袖却突然如苏醒的粉蝶般从谢扬的指缝间挣脱而去——姚铮捂住脸,然后抬手干脆而粗鲁地揩掉了额上的汗水,原本颤抖的手指也渐渐平静下来,发白的指甲上慢慢充盈了该有的血色。

他翻身靠在车厢的一侧,闭着眼喘息了几口,接着便歪着脑袋目光呆滞地望着颠簸颤动的车帘。

“国君要喝水么?”谢扬看着他洁白的额头上粘这一两绺湿漉漉的碎发,问道。

姚铮沉默不语,甚至没有回头看谢扬一眼。

谢扬叹了一口气,转头取了方壶倒了一碗水送到姚铮面前。

姚铮垂下眼帘,长久地盯着那涟漪点点的水碗,蓦地抬眼道:“他为什么要调兵?觉得寡人落到莒和手上死不了?故此还要亲自另添一道筹码?”

“嗯?”谢扬原先并不知姚铮所指何人,此刻反应过来,却更加惊愕,“国君怎么知道是楚相?”

姚铮讽刺地笑了笑:“寡人何时说过是楚偃了?这么说你觉得是他?”

“我……”谢扬要辩解什么,姚铮却懒懒地侧过头来,将嘴唇靠上了漆碗,就着谢扬的手大口地喝水。

谢扬生怕他就这么栽倒了,哪里还有心思争辩,连忙将漆碗握得更牢,直到姚铮抬起头,他才犹豫着说道:“小民不敢。即使是楚相,那也是为了……为了让随侯放人不是么?”

“放人?”姚铮眯起眼斜睨着他,眸内生光,冽冽如寒泉一般,“放你还是放寡人?还是逼得莒和走投无路,干脆挟持了寡人,然后楚偃便可以坚持不退兵,最后让莒和放手砍了寡人的脑袋?哎呀,寡人真是为了恒国,死得其所。”

“国君!楚相定然不是这样筹划的,有了阻断随国后路的兵马,随侯才肯这样轻易地放……”谢扬突然住口了。

“怎么不说了?”姚铮反问道。

“小民以为……其实若没有这一路兵马,国君也可安然脱险。”谢扬低头又往碗中添水。

“是因为你在?”姚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谢扬摇摇头:“哪怕只有国君一人,也能够……只是小民愿意陪着国君,陪国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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