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长痛不如短痛
待泫月清醒时,东方天色已亮,窗外的鸡鸣声此起彼伏。他揉着发胀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又跌倒下去。双手支撑着桌子,浑身关节酸痛僵硬和脸颊滚烫的温度告诉他,他就这么在冰冷的地上睡了一夜。屋子里没有其他人,然而昨晚发生的一切他也记不清了,脑袋沉沉地像坠了千斤的石块。
“好像是酒吃多了,”他模糊地回忆着,这时看到暝幽披着外套推门进来,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你昨晚是不是没回来?”泫月摇了摇混乱的脑袋:“头有点疼,昨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怎么你一大早从外头回来了?还有……我怎么会睡在地上?”
暝幽张张口欲言又止,看样子这小畜生好像忘记昨晚的事了,这样也好,省的见面尴尬。暝幽扯起嘴角笑着解释道:“没什么事,本来想去赶早市,不巧今儿村口有人把守,不许村民出村子。外面的人还说咱村子里头没一个是人,都是妖精。”虽然赶早市是糊弄泫月的谎话,但他在村口看到想出村的村民被拦是事实,听到外面人这一番话,他也暗自为天岭村村民抱不平。
“你本来就不是凡人。”泫月道。
“可其他村民是人呐,怎么能说他们是妖呢?凭什么就不给他们出村!”
“呦,瞧你这话说的,倒像个贤明的君主多体恤民情似的。”
“我本来就是……”暝幽刚把话说出口就后悔了,难为情地把后半句话生咽回去。看泫月一摇一晃地站着,他本想去扶又怕惹他生气,于是小心问道:“酒还未醒么?要不要我帮忙?”
泫月愣了片刻,方才轻轻点头,刚松开扶着桌子的手往前挪了一步,眼前一黑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也正是当自己的胸膛隔着单薄的衣衫感觉到泫月脸上滚烫的温度,暝幽才意识到他发了高烧。
我怎么这样不小心,竟让他醉着酒在地上睡了一宿!他顺手拿来一件棉衣裹住泫月抱着直奔医馆,心里的急切竟比从前自己抱着垂死的猫妖还要多上千倍万倍。
或许自己真的对这小畜生动了真心。此时此刻让他如此焦急的不是叫嘉龄的白狐,而是一只名唤泫月的猫妖。暝幽抱着他一路不停歇地跑,也许情到深处,就是这般累人身心却心甘情愿。
赶到医馆时,宋神医恰好正医治两个病人,暝幽朝他使了个眼色,宋神医立马会意地点头让婆子先引着暝幽去医馆后厅等候。婆子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斜眼偷偷瞥着暝幽怀里抱着的人,面容姣好,泛红的脸颊胜似桃花,微蹙的眉宇间冒出细密的香汗,双目似闭非闭隐约流露出动人的水光。她不禁咂嘴叹道:“好标致的姑娘!青绿公子家的小娘子?真真是郎才女貌。”
暝幽只礼貌地笑着并不回答,轻轻将泫月放在屏风后的床上并盖好被子,这时宋神医匆匆赶进来打发婆子出去接待其他病人。他先净手,接着拿了一块丝帕遮在泫月手腕上把脉。一旁的暝幽很无奈地解释道:“他……是男子,不必忌讳肌肤之亲。”
“呃……老身晚上眼神不大好,公子莫怪。”宋神医尴尬地拿掉绢子,正当他用手撑开病人的眼皮时,不免心头一惊,慌忙转过头问暝幽:“这位公子难道是……”
暝幽点头:“正是,这次恐怕还要麻烦宋神医了。”
“无大碍,就是风寒发热,待老身开几味药于公子,用小火炜成汤药,不出十日即可痊愈。”
考虑到林文枋让他过几日带着泫月一同去京城看花灯,暝幽接着问:“有没有快些好的方法?”
“老身可以为公子施几针,不过……要放血才能清热。”
“会很疼吗?”
宋神医笑着捋胡须道:“长痛不如短痛,公子怎么连这道理都不懂?”
暝幽咬咬要狠下心:“那……请宋神医施针。”
灯光下的银针闪着寒光,宋神医嘱咐暝幽按住泫月防止他乱动,自己则在泫月的无名指和小指间的“赤白际”将银针轻轻旋转着扎进去。昏迷的泫月开始有疼痛的反应,手指微微抽搐,宋神医处变不惊,熟练地按住他的手并适当施力让血涌出滴入准备好的盆里。
鲜红的血液从泫月的指缝涓涓流成一条细细的红色河流,顺着指尖滴入盆中。
泫月痛苦地皱紧眉头却病地睁不开眼睛,梦呓般地轻轻啜泣,“疼……暝幽……”
“好了没有?”见泫月如此疼痛,暝幽的心头也好像被扎上针放血一般,不停催促宋神医快点结束。宋神医倒是不紧不慢地做他的工作,“公子莫急,万一老身扎错了穴位可就麻烦了。”
天黑时泫月勉强睁开酸涩的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雪白的被子和床单,雪白的墙壁,木桌上的油灯闪着微弱的光,有淡淡的草药味弥漫整个屋子。
“你可醒了,身上还热吗?”瞑幽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泫月肌肤微凉,一如平日的体温。
泫月只觉得手指间一阵一阵地刺痛,抬手一看两个细小的针孔。“这是哪?什么时辰了?”声音飘忽,没有一丝力气。
瞑幽耐心地解释道:“这是医馆,你都睡了十几个时辰了,喏,天都黑了。”他端起桌上的一碗汤药递给泫月:“快喝掉。”
才接过来尝一口,泫月就苦地皱起眉头,又亮药推回去。
“不喝?”瞑幽将一勺药亲自送到他唇边,心想泫月怎么说也会给点面子,哪知这小畜生耍脾气一扭脸,愣是无视他的殷勤。
瞑幽无奈地长叹一口气,自己喝了一口汤药并随即将泫月按倒在床,俯下身捏住他下巴的手微微发力迫使他张开嘴,趁势吻上他的唇把药送进他嘴里去。瞑幽又用舌头挑逗着泫月敏感的舌尖,直至他的喉咙服输吞下汤药才恋恋不舍地直起身。
我还治不了你这小畜生?瞑幽仿佛得胜的将军,挑眉宣誓自己的胜利,手里的碗和勺子“铛铛”奏着凯旋的号角,“我可不介意喂你喝完。”
“你!”泫月红着脸掏出帕子擦干嘴角的药水,然后狠狠把帕子摔到瞑幽脸上,“趁人之危……非君子作为,你,你小人!”他虽然没少骂瞑幽,但还是乖乖喝完药,瞑幽满意地点头,把玩着手里绣着花的帕子:“想不到你还用这个,那我收下了。”说着还陶醉地放在鼻间细闻其淡淡的檀香味,谁知泫月冷冷来一句:“那是泫花的遗物。”
瞑幽尴尬地干咳几声,这才将帕子叠好还给他。
元宵节前六日晚上泫月的病已经痊愈。林文枋提着一壶酒到草堂来蹭饭并与他们商量去京城的路线。泫月得知要去京城看灯会也顿时来了精神,细细听二人规划。
“只要出了天岭村就是一条荷花荡,我们可以乘船直接进入县城,”林文枋指着手绘的地图为二人详细解释:“到县城驾马车走小路只需三四日即可到达京城。”
“那么远?”泫月望着他手下的地图,上门小路崎岖,山环水绕,“走大路不行么?”
“大路更远,加之此时各地人都往京城赶,难免人多事杂,走小路安全些。”
瞑幽点头,“那就照文枋兄说得办。”
为了赶时间,也为了躲过村口外看守的人,三人连夜收拾好各自的行李,觉也顾不上睡便趁着夜色赶到村口。林文枋和瞑幽举着灯笼在前面探路,泫月就扯着瞑幽的袖子紧跟在后面。临近新年,晚上气温骤降,泫月风寒初愈身体尚弱,裹着兔绒围脖还冻得直缩脖子。
“快到了,”林文枋指着前方的两棵大树加快脚步。瞑幽和泫月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村口两边各伫立着一棵高大粗壮的树,树身上贴满的符咒被阴风吹得“刷刷”抖动,在枯燥的树枝间打着转呼啸。两棵树之间用一根手指粗的麻绳连接,麻绳上也贴满一排黄符,仿佛一个个身着黄金甲的士兵严守着世代遵循的界限。
就在离村口还有二十几步的距离时泫月突然停住脚步,附在瞑幽耳边低声说道:“好大的气场,在往前走我会被符咒的法力打回原形的。”
“那东西真的有用?”瞑幽想到自己曾偷偷出村赶早市并没有异样的感觉,那符咒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件限制天岭村村民出村的幌子,这回才知道这符咒真的能限制妖精的活动,难怪从未听说有妖精出村害人的事。
“那不如你回去吧,为看花灯把身子弄坏了就得不偿失了。”
“我……”泫月仰起脸看着他好像要说些什么,却又缓缓低下头不语。瞑幽看得出他很想同他们一起出去玩。
走在前面的林文枋回头见这两人不动,便叫他们快些跟上来。瞑幽来不及考虑丢下灯笼,背过身使林文枋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他双手合十,集元气于右手掌心,只见一团黄亮的光芒从掌心汇聚到手指上。他快速地用点着光火的手指在地上画一个小圆圈包围住自己和泫月。“你在做什么?”还没等泫月反应过来,自己就被瞑幽横抱在怀里。
“相信我,我能带你出去。”瞑幽的绿眸闪着碧绿的光芒,泫月只在他杀狮王时见过这种状态,泫月知道他一定是想强行打破符咒的法力闯出去。
可是被林文枋看见了怎么办?如果二人的身份暴露了就再也不能呆在天岭村了。还有,万一瞑幽打不破符咒,那么身为妖精的自己不就……泫月不敢再往下想,可是瞑幽一如既往坚定的眼神告诉他,他完全值得信任。
泫月闭上眼道:“冲吧。”
第十五章:符咒的束缚
彼时林文枋已经轻而易举地翻过绳索,毕竟所谓防妖的符咒对于凡人来说只是一根普通的麻绳和几张黄纸罢了。他举着灯笼向二人挥手示意他们赶快出来。
本来这符咒对暝幽来说也是不起作用的,如今他怀里抱了泫月却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和压迫感在阻止他们前行。“还挺得住么?”他低头问泫月,这力量使他都不舒服,泫月的感觉一定更加难受。
符咒强大的法力就像如来佛的大手一般挟着风压来,泫月觉得自己的元神都快被推出身体,“暝幽……”他咬牙坚持着撑起笑脸,“什么都别考虑,我相信你,快走。”
那一瞬间暝幽从他的笑容里读懂了他表达感情的方式,这就是泫月,不会说甜言蜜语,亦不会妩媚妖娆,他所能为他做的也只有全心全意地信任他而已。
“文枋兄,你看看背后有没有人。”暝幽故意让林文枋转过头,说时迟那时快,他抓准时机抱着泫月向空中腾起,符咒的法力在四面八方密密织成天罗地网,暝幽腾出一只手,化掌为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火光同时默念“破”,阻力霎时间消失,仿佛什么阻拦物被粉碎似的,越过看不见的缝隙,接着一个华丽的翻身安稳落地。
“后面没有人呐。”林文枋探着脑袋张望了一阵子,除了森林就是村落,黑茫茫的一片。待他纳闷地回过头时,暝幽和泫月已经站在他身后。“文枋兄,还不快赶路,愣着做什么?”暝幽眼睛里是绿光已经熄灭恢复正常人的状态。
“好快,”林文枋惊讶地挠着后脑勺,明明刚才两人还落后他那么多。
“这还不容易,我和泫月又不是妖,过个破麻绳有何难?”暝幽偷偷用手从泫月身后支撑他要倒的身子,“对吧?”
“呃……嗯,什么感觉都没有,很轻易就过来了。”泫月本想装作很轻松的语气,说出的话却气若游丝,符咒的法力似乎打散他很多精力,甚至有一刻他已经快被神形分离打回原形,好在有暝幽的结界保护才得以幸免。
这时暝幽突然将泫月推到林文枋怀里:“泫月好像有些困了,你扶着他先走,我刚才出来时不慎遗落了玉佩,待我寻了再追上你们。”他假装在地上摸索了一阵子,见林文枋扶着泫月走远,才“扑通”跪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该死,竟然下这么狠的咒!要不是我护着,恐怕泫月的命都难保。他抬手擦干嘴角的血,气愤地冲到分界线前,泫月不在,这些东西对他也就不起作用了。于是毫不顾忌地徒手扯断绳索,又撕下所有的黄符。他把黄符的碎片抛向空中,纸片纷纷落下,撒花般落了一地,宣誓着一个不公平待遇的粉碎。断了的绳索是一扇被打破的门。
天岭村本应该不被外界隔绝,这是无辜的天岭村村民们应有的权利,暝幽感性地这样想,连他也被自己的行为感动了。也许是当过王有体恤民情的本性,又或许是天岭村每个百姓的善良友好早已深深烙在他心上。
暝幽追上林文枋和泫月后,三人便在镇上的一个小客栈落脚休息。泫月一倒床就累得昏睡过去,林文枋则边喝茶边望着倚在窗口的暝幽道:“不休息一下么?我看你脸色不大好。”
“不碍事,”暝幽凝视窗外,山后面遥远的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我睡觉见不得光,如今这天都快亮了。倒是你也该歇歇,为策划这次旅行没少费功夫吧。”
“还行,为了进京累点无所谓。”
“你就那么想去京城?”
“那我问你,书生读书是为了什么?”林文枋忽然起身走到暝幽身边:“十年寒窗,从乡试到科举,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么?”他伸手指着窗外的景色道:“你看,这只是小镇,外头还有县城,还有京城,我们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暝幽点头浅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时候你要进京赶考第一个告诉我,兄弟为你践行,日后当官做宰了可别忘了咱们。”
“你不考科举?”林文枋诧异,似乎对他来说,作为一介书生,科举考试如同男子的加冠礼一样重要而富有意义,甚至是比吃饭睡觉还要重要的头等大事,是一个男人努力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我并不缺什么,”暝幽坐到床边帮泫月盖好被子,“有书院,有草堂,有待我很好的村民,还有……”他垂眼看着床上的泫月,这小畜生睡得正酣,握着两个小拳头放在耳边,怪可人的猫样,暝幽忍俊不禁:“总之我过得很好,没必要考科举。说什么名,什么利,什么荣华富贵,依我看都比不过同一个人平平淡淡白头偕老。”
“男儿志在四方,你呀太没追求,枉读了满腹诗书。”
暝幽笑而不答,闭着眼倚靠在床沿上假寐,习惯了耳边有泫月浅浅的呼吸伴他入睡,若说自己最怕的,莫过于再也听不见这轻浅的呼吸声。
天色没过几个时辰就亮堂堂地白透整个大地,三人随便吃了几个包子垫垫肚子又马不停蹄继续赶路。他们在一条细长弯曲的小沟渠边停下脚,“不是说要去荷花荡么?”暝幽对着一池清水纳闷,两岸的河堤裸露着光秃秃的褐色土壤,水里无花无叶亦无鱼,毫无生机仿佛一潭死水。
“这不就是嘛!”林文枋拿着地图肯定说。
“怎么不见荷花?”暝幽继续追问:“没有荷花叫什么荷花荡?”在他的想象里,荷花荡应该是碧波荡漾,湖面上重重叠叠铺满了碧绿的油纸伞般的叶子,其间应该还有粉嫩的碗状花苞和盛开的裙裾般的花朵,采莲姑娘们驾着小舟穿梭在花叶间,周身沾染着荷花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