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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逢源 上——by日照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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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正邦的感叹词已换了“嘶”声,像是被利器切到肉里,极为意外的惊呼。宋家与乔家是截然不同的。乔家父母吵闹,是夫妻情趣,是调味、点缀。可宋家,是血肉淋漓的屠戮场。连乔正邦这样新派的人尚为这事情发出痛苦的感叹,可见宋母承受的压力有多沉重。

她是明媒正娶的宋家大房太太,却要被移出祖坟。

宋母斗争了一辈子,斗到双腿瘫痪,斗到精神失常,到最后,竟连这一份战场都要失去。这样的压力就是一般人听了都无法冷静,何况是一个原本精神就有问题的病人?

左安迪道:“可是你父亲准备的墓,是双穴的吧?”

宋家源点头:“苏大师说罗瑶的八字旺夫旺子,可以迁进去。”

“果然是罗瑶。”安迪道。

杀人不用亲自提刀。罗瑶够聪明,借了张最有分量的嘴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香港有几个富豪不信风水?当初那老一辈的移民都一样是逃难到这座城市,有的在码头做工,有的在作坊当学徒,有的跑单帮,有的创业,为什么有些人后来家财万贯,有些人却一文不名?

勤奋固然是一回事,但机遇亦占很大原因。可机遇这样的事,单用逻辑是阐述不清的,中间有千丝万缕的因果,就算深究也不能尽得其中奥妙。于是已发迹的人总是心怀惴惴,深恐富贵黄粱梦,马死黄金尽。有聪明人觑准了这个机会,将那些一步登天的机遇托辞为风水,说冥冥中天缘注定。以此安慰那些富豪们,让他们心神安宁,安享晚年,顺便也将大把金银送入了风水师的口袋里。

宋家源道:“这位苏大师的话传到母亲耳中之后,她就立即发病了。家佣瞒着父亲打电话给我,我马上赶去,将她接出来找医生诊治。要是留在家里,我父亲……他是绝不会带她出来看病的。”

不让她进宋家坟,却让她为宋家名誉而困,就算疯,也要疯在那个笼子里。多么可怕,多么残忍!这样束缚和囚禁一个人,竟是丝毫没有将她当然来看。也许对宋伯年来说,宋家大太太只是一尊摆设,一个象征。他的心中早就没有她,现在养着她,只是为了维持姓宋的脸面而已。他甚至没有当她是一个人!

左安迪看了一眼卧室房门,想起昨晚宋母迷蒙中的一声“伯年”。这样的一个男人,她在盛年时,竟然也是曾爱过的吧。

安迪只觉一股从头到底的寒意。

“所以我要离开宋家。”宋家源坚定道,“带我母亲一起生活。”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申明。他说完之后,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下。

乔正邦问:“你真的想好了?”

宋家源点头,无比肯定:“我已决定。”

于是乔正邦不再问,也冲他点头:“我们支持你。”

他说我们,是指除了自己,还有安迪。就像少年时候,他们三个在一起商量做离经叛道的事情,也总是这样凑在一起。一个人作出决定,总有另两个人在背后,不离不弃。

就算不是情人,当年的情谊始终还在。最底线,宋家源与左安迪至少还是朋友。

左安迪点头:“你尽管住下来。其余的打算,我们可以慢慢安排。”

“谢谢。”宋家源看着他。

左安迪轻拍他肩,像个朋友那样,给予一些安慰。

实际上,他与乔正邦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安排。他们要面对一个庞然的对手,不似从前在学校里捣蛋。

将宋安美欣接出来,需要取得她的监护权。她早已失去自理能力,监护权一直在宋伯年手里,要合法地转移给宋家源,势必要有一场官司。而要赢这场官司,就要证明宋伯年对发妻照顾不善。这就需要宋家源主动揭开宋家的家丑,公开小三如何欺压正妻,丈夫如何无良薄幸。到时候外间必然嫌弃轩然大波,而娱乐头条也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话题。

可很显然地,宋伯年不会允许这些曝露在媒体上,他宁愿妻子疯癫在家,也好过被人戳着脊梁说长道短。宋伯年如果不愿意,很可能用各种手段来阻止这场官司,要是打不成官司,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左安迪禁不住想,罗瑶引起这一切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因为不能在浅水湾酒店摆宴席,她心中不快,便找别的途径来报复。她明知道这样做会刺激到宋母,明知道宋家源会心疼母亲挺身而出,一切的一切,如果没有她从中挑唆,或许还不至于演变至此。

这个女人,除了可怕,左安迪简直找不出其他词汇形容。

乔正邦出去为宋家源找房子,安迪暂时留在家里帮家源收拾。他们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就不能天天地铺沙发。安迪的储物柜里有一张简易折叠床,是以前安迪当模特时带去现场补眠用的,很久不用了。左安迪找了出来,让宋家源搬到厅里。

翻杂物的时候翻到一些旧相片,一样是安迪当模特时候的留念。封在相框里,落了灰。左安迪在家里反而没把这些照片挂起来,他的家像是个标准的样板房,现成的装修没有经过特别改动,也没有地方去挂这些照片。或许安迪还在等待那间理想的居所落成,又或许他准备着随时搬走。去过他办公室又上过他家的人极少,很少人会发现这一点区别。

宋家源蹲在储物室里看那夹在一堆杂物中的旧照片,照片里的左安迪从十七八,一直拍到二十五六,是最青春美好的年纪。并不是说青春就一定比现在更好,只是……青春逝去再不可追。人的精力与外形的巅峰都在那个时期,一旦过去,再怎样保养都是只得其形。

任何过去的人和事,都不可能倒带重来。宋家源错过了这些时间,就是错过了安迪最美好的十年,他已再看不到二十多岁的左安迪,也无法想象那时候的自己与他重遇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安迪倒了杯茶给自己,靠在储物室的门框边,看宋家源翻相片。见到他一张一张看得认真,也翻得伤感。

宋家源意识到安迪过来,抬头,对他指指手里的一张照片:“这张,你有过纹身?”

照片里的左安迪露出腰侧一个图样,是串形状难辨的英文字,连续几张照片都有,看来他不单不避讳,还颇为骄傲。

“当时交往的男友名字。对方是摇滚乐手,现在已经洗掉。”左安迪掀起毛衣一角,腰上的确已无印记。

宋家源“哦”了一声,把照片收拾好,放回纸盒里。

这些左安迪都不属于他。通过二维平面的图像所想象出来的也极有限,他始终不能透过一张照片去想象当时的左安迪笑起来的样子,他说话时的声音,更不能知道当时的他性格如何,同过去有什么分别。

就连当时的安迪所经历过的感情,有些也已被抹去了痕迹。

“分手了?” 宋家源问。

左安迪笑笑:“我同很多人分过手。也爱过很多人。”

似在强调一般,再一次在宋家源面前示威。他的话令那些连分手程度都未曾到达的感情,显得更加苍白寡淡。

宋家源讪笑,在异国他乡的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幻想这里有人也同样为他辗转难眠。然而现实岂会如同电影般梦幻。事实是,该爱的爱,该分手的分手,他的面孔并不会每夜出现在对方的梦中,浪漫的光影也不会因为少了他而失色。

左安迪的生活多姿多彩得超乎他想象,也精彩过他自己的生活百倍。这让宋家源回忆起自己那许多个难以启齿的梦境时,感觉格外讽刺。

“你呢?”左安迪依旧轻松地微笑,第一次主动问他类似的问题,“你有没有恋爱?”

宋家源正要开口,宋母的叫声忽然从隔壁传来。

“妈,我在,马上来!”宋家源匆忙应了一声,向左安迪点头示意,然后疾步走出去。

第 24 章

宋母的病情十分反复。精神科医生也说,她的情况应该要尽快入住专科院接受看护才行。只有经过更严密的观察,更仔细的诊断,才能查到病根对症下药。这件事上宋家源比谁都着急,私家诊所除了初步诊断和开具药物外并无能力提供进一步的治疗,但进入综合医院,就必然被宋伯年掌握行踪,到时候人被抓回去不说,就连以后母子是否能够相见都成问题。

“在想什么?”宋家源安抚母亲睡下,带上门走到客厅,见到左安迪一直在外面看着。

安迪看看那扇关闭的房门,回答:“在想我自己的母亲。”

宋家源回忆起那个有些朦胧的形象。左母在十余年前曾一度是八卦周刊上的风云人物,围绕她的各种花边新闻几乎从不间断。诚然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子,甚至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模范妻子。但很多人却也忘记,当年她抛头露面所拉到的保险收入都全数投入了左父那间风雨飘摇的工厂里。最后左父病故,工厂破产,他所欠下的巨额借款最后也由左氏母子偿还。

左母高调张扬、坚韧强悍,如同一株耐寒植物般在严冬里迎风招展。不得不说,他与宋家源的母亲是两种极端。左安迪的身上隐约也有他母亲的影子,宋家源觉得他的眼神有时会透出一股愤世嫉俗的嘲讽,仿佛这世俗的规矩都用来被破坏的。而那些曾经打压过讥讽过他的人,也终有一天会被他踩在脚下。

安迪看着宋家源,只是平静道:“有时候坚强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宋家源却因为这一句话深受触动,他说道:“那个时候,我不该受父亲的要挟去美国。”

这一个决定让他错过太多。而那个令他为之牺牲一切远走他乡的母亲,也并没有因此获得安宁。生活在宋家,究竟与生活在监狱有何分别?宋家源甚至想,如果可以,当初自己就应该尽力一搏,如果宋伯年还顾惜这一点亲情,在乎他这一条血脉,就不至于真的像他说的那样,让警察把宋母送到冰冷的监仓里去。

宋家源知道,当初的自己去威胁父亲,至少比现在有力。当年宋伯年只得他这一个儿子,而现在,今非昔比。

十几年的异乡生活,现在看来像一桩骗局。天晓得这件事是不是罗瑶出的主意,她知道在宋家宋母已经对他没有威胁,而宋家源会是她最大的敌人。所以她先下手为强,将宋家源流放了出去,一放十几年,直到自己生下合法的遗产继承人才松口让他回来。

左安迪道:“当时你都还没有成年,又能做些什么?就是现在,我们要救出你母亲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样的事要是放在十几年前,无非是断送你的前途和未来而已。”

“只希望现在不要太晚。”宋家源痛苦地扶住额角,他的眉头深锁,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没有打开过。

“不会太晚,”左安迪安慰他,“现在你回来了。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宋家源感激他的支持,缓缓点头。

很快,乔正邦也回到公寓来。

他瘫倒在沙发上喝下一大杯水,像跑完马拉松一样疲惫,等到略微恢复一点精神,就道:“房子找到了。该死,我都没给女友搬过家,一早上下了订金,就去家具商店挑橱柜沙发。原来金屋藏娇这么累的。”

左安迪笑:“累到让你没心思去养第二个家。”

乔正邦叹口气:“等到我玩累的时候,就找个不太挑剔的女人成家,然后天天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喝茶。养几个孩子,一条狗。差不多了。”

他突发这样的感慨,完全不符合浪荡子的形象。

乔正邦看两个朋友没有回应,就抬头瞪一眼:“干嘛?我说真的,今天挑家具的时候突然就这么想了。你不知那张三人沙发多么好坐,我都能想象到自己以后的生活。本市太吵,电视节目也无聊,说不定我老了以后移民加拿大。你们闲时可以过来钓鱼,或者那时我还会学习下厨,亲自炮制佳肴款待老友。”

他认真的表情愈发显得孩子气,左安迪看了失笑:“然后办完过家家的游戏就一张机票回来,成为最短时间回流的移民。算了吧,你少泡酒吧一天,就像机器人忘记充电,连路都不知怎么走了。田园生活?也就够满足你三分钟的热情。”

乔正邦撇撇嘴,不跟他斗。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终于有些回归少年时的模样。三分正经七分无赖的,偶尔互相糗一下对方,谁也不服气谁。

乔正邦歇了歇,冲宋家源道:“家具还要几天才能到货,你和伯母先在这里委屈几天。若有人强施猥亵非礼,就告诉我,我来替你出头。”

左安迪挥拳作势要打他。乔正邦抱头一窜,声音还没有呼出,又被安迪摁下。

“嘘,老人家在休息。”安迪压低声量。

有乔正邦在,气氛总是活跃许多,他们的年龄也像倒退了十几岁。

“等下有没有空?”静下来,安迪问乔正邦。

“有啊,何事吩咐?”乔正邦一副听候差遣的样子。

“开车送我去趟郊外。早上接到公司电话,项目搭建出了些问题,工程队和场地方意见不合,停工半天,进度已经慢了。我的车昨晚留在诊所,他们一会派人来换车,你就暂时当一下司机,多跑一趟。”

乔正邦立即嚷起来:“啊?我刚开了一上午回来!诶~你叫家源陪你去啦,我在这里看家。家源,你也出去散散心吧,反正现在外面没人守着。你都在这里闷了大半天了,是时候换换空气了。”说罢,乔正邦朝宋家源挤了挤眼睛。

宋家源知道他是想给自己找机会,但这时候他已没有太多谈情说爱的心思。想出去走走倒是真的。烦心事太多,需要喘一口气,才能维持精力思考。

“阿邦累了,就让我送你吧。”宋家源道。

左安迪本来也可自己开车的,见两人异口同声,终于还是没有拒绝。他把公寓钥匙丢给乔正邦,叮嘱道:“好好看家。”

“遵命。”乔正邦毕恭毕敬答应。

项目的施工地点在近郊一处荒废的古迹。算是半公益性质的跨界艺术展,场地搭建完成后,有各国艺术家的作品免费在这里展出,还有乐队定期公演。为期半个多月,主要由政府艺术推广基金会支持,另外还有几个财团的赞助。

安迪接这个项目也是不收钱的。他其实不是事事向钱看,经济情况稳定下来后,就有很多选择空间。不过搞浪漫都还需要用钱去买玫瑰和香槟,做慈善家或者艺术家之前,他首先会接足够的项目养活自己。

工程的问题是出在政府那边。因为借用的是一处受保护建筑群的中央广场,接驳电源的地方距离舞台遥远,需要凿开一个花坛缩短路线,不然要多绕几十米,并且改动之前搭好一半的舞台。

但是政府负责建筑的官员不肯,两方为此僵持不下。左安迪过去看到花坛里两株寂寥的茶花,就想,原来这世上顶天真顶浪漫的是不是一掷千金买花的公子哥,是这些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所谓官员。

“误工时间的工钱照计,夜班双倍。活动开幕的新闻稿已经发了,势必无法改期。陈主任,你说这部分超支的金额如果向赞助商说明,他们是否愿意买单?还是……政府愿意扩大额度,愿意再提供一笔资金?”左安迪拨开两方争得面红耳赤的工程队负责人和项目负责官员,不疾不徐道。

资金是公务员永远的痛,加大金额审批程序麻烦,周期漫长。那个陈主任在瞪了安迪一眼之后,终于丢下一句“活动结束后回复原样”,就悻悻然走开。

安迪冲工程队的判头笑笑,让他把花挖出来,装在胶袋里自己带走。

问题解决,比想象中容易。两人只在那场地上打了个转,就准备打道回府。

身后的工程队已叮叮当当地恢复敲打。左安迪在这背景音下拎着塑胶袋慢慢走在广场边沿。那场地上有油漆画的白线,因为附近的老建筑在几十年前被征用过作校舍,后来政府把学校迁出来,地上的油漆却一直没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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