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在某个时刻，记忆深刻或从没在乎过的过去会忽然变得清晰，关联的断层画面会串联成微妙的影片，在脑海里不停放映。
我以为我会记住老爸的呵斥和痛打，而我从没关注过，他的脊梁早就不那么挺直，白发横生了不知多少年，对我怒目而视的眼睛时常布满血丝，他说“男儿流血不流泪”，我却记得见过他的眼泪……
老妈有时候会跟老爸说：“可真是你的亲儿子，耍起倔来可恶的劲儿可一点儿都不比你逊色。”
从未想过，我一直渴望的理解自己也从未给过。他没有给我想要的空间和尊重，我也没有达成他的期望。
我们都是可怜虫，守着廉价的自尊从不肯低头，我在心里说过无数次对不起，赎罪了千百次，可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记忆里，我得到过父爱，我只是对这份爱没那么多自信，可我还是找到了那么多的证据：老爸是爱我的。
好吧，对不起，这次我还是不能听你的，我一定要救你，就算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拿走我也不会眨下眼。即便你讨厌我，即便你不再承认我，我还是要救你，呵呵，原来你那些让我讨厌的地方，我都那么像你。
从前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怀着这么忐忑，期待，害怕又紧张的复杂心情来见自己的亲妈和亲姐。
姐夫替我们约在离医院很近的餐厅，妈和老姐肯定是不能在医院里见我的，她们同时离开医院太久老爸又会疑心，姐撒谎说，看妈最近受的厉害，医院的饭菜太没营养了，陪她出来吃午餐，暂时先由姐夫在医院里照看着。所以，我的时间很少。
她们真的都瘦了很多，妈妈不用说，连我一直认为天生一张乐天脸的安雨薇都像是翻版的林黛玉，我知道她们一定备受折磨，可看到她们憔悴成什么样子还是难受得心里揪痛。
老妈看我的眼神有些涣散，从小就觉得她的眼睛大大的水亮亮的好漂亮，现在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折磨的已经不再有光彩。
其实也没有太久没见，却感觉是阔别多年的苍老，我后悔不曾体谅妈妈的苦心与爱，没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擎天柱，也远远不够贴心，现在的她让我好心疼，好懊悔。
她似乎眼睛也不太好，目光有些犹疑的在我身上逡巡，不肯走向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的我身边。
“妈！妈……妈……妈……”是我啊，我是你不争气的儿子！
我一声一声的叫她，胸腹中有呼之欲出的千言万语，却在喉颈中打着结，那一刻的依恋，经年的想念，还有离别后的磕磕砍砍的寻求抚慰的伤痛，都融化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
她缓缓的走过来，双手多了沧桑痕迹，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我以为自己没有哭，她摩挲在我脸上的双手却湿了又湿。
“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你怎么瘦成这样？我的孩子……”
此刻的我们看上去一定可怜兮兮，妈妈的手在我的脸上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的确认一般。
我情难自禁，忽然跪在妈妈面前：“妈……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
“我的孩子，我还能见到你……我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们眼泪远远多过说出的话，就像是为了证明重逢是多么重大的事情。
我们两个人的情绪都不太受控制，我瘫跪在地上，老妈想拉我起来却使不上力气。
一边本来不打算插手的夏熠城过来跟安雨薇一起把拉起来，扶着我和妈做到座位上。
或许姐夫早就想到我们的重逢一定不那么平常，所以选择了这个有独立包厢的餐厅，我的样子一定很丢人。我忽然想到，老爸一定又怪我丢他的脸了。
在各自询问过彼此的近况之后，我们还是谈到了最重要的事。我说，当务之急是赶紧安排我做配型，如果配型成功的话，就骗老爸说是其他的志愿捐献者，反正手术的时候他也不会看到我，之后我就转到别的医院，只要大家口径一致，说话都小心谨慎一点，我想是可以骗过他的。
安雨薇不停地给老妈和她自己拿纸巾抹眼泪，老妈说：“也只能这样了，只是，委屈了我的儿子，你放心等你爸病情稳定了我们一定好好劝他。”
我努力对她扯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我没有什么委屈，只要他们都好好的。尽管期望，却不能奢求老爸真的原谅我，重新承认我，可如果恨我，也请好好活下去吧。
第二十七章
其实夏熠城长得真的很帅，他的脸在我面前无比清晰，很是精神却不会过于锋利。
他通常会早起，只是最近因为熬夜的关系醒得比较晚。
“你要装睡到什么时候？”我问。
他的身子在被子里微微动了一下，与我挨得更紧，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睛却没有睁开：“真是，这都能被你看出来，我还没有完全醒呢。”
这个一直像个靠山一样支撑我，保护我，照顾我的男人也有孩子气的一面，如果我是一个有些情趣的人肯定会更好，可惜我是那么的不识时务。
“你早就找到他们了？”
“啊？”虽然表现的不甚明白，夏熠城还是警觉的立起身子，没有正眼看我。
我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我没有给他施加压力的意思，只是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打无聊的哑谜，他会明白我的意思，也许他早就想对我说些什么，我来问出来也省了他为此伤脑筋的功夫。
“……我根本就没有找……”
？？？？
我明白了，夏熠城根本就不需要找，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失去过他们的消息。
夏熠城的两手在我的臂膀两侧无措得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你一定要听我解释，事实上没有阴谋没有欺骗没有……”
我伸出左手覆住他的双唇，制止他的言语。
“我……我可能感情上比别人脆弱了那么一点，可我确定，我没有被害妄想症啊。”
这几个都是我最亲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什么样的理由也不能让我相信他们对我有什么阴谋，即使有一点点那种想法也是自私的可耻的。
“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呵……怪我不够懂你，想来想去也想不清楚，你到底有没有准备好去面对去接受，总是觉得什么时候都不是合适的时机，也许你不会相信，光是想到我要欺骗你，我就很自己恨的要命。不知道一直以来是不是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什么事情都可以独当一面，可是遇到和你有关的事情，我却往往不知道所措……”
不知道是夏熠城太聪明还是我太感性，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三言两语，总能很轻易就触动我心里最柔软的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他是该被敬仰尊重爱惜的人，伤害他像是得不到救赎的罪过，他语气失落，他眉头微皱，他为我操劳心痛，我的心也在为他拨动着，只是我还分不清楚，心疼和难过到底不同在哪里。
直到被他更有力温暖而厚实的大手按住，我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鬼使神差的把左手按在了他的肩上。
“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没有误会。”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到底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实是，我在心底做的心理准备显然有点多余了。
“我不是你，不能体会你的痛苦，可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并没有被遗弃，我，还有你的家人都非常在意你。她们表面上没有联络你，那是因为她们知道有我在照顾你，阿姨好几次坚持不住想要见你，可是谁都怕事情会超出控制，我们都是大人，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目前为止，最重要的是……”
“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放心，你们都可以放心，我不会做什么，
我疯过傻过胡闹过，可我不是个没有血性的牲口，我知道，没有什么比他，比让他活下去……更重要……”
我真的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也很好奇，身为一个男人的我怎么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难怪我会是个同性恋了。
夏熠城，就像他说的那样，见不得我委屈难过过的不好，他把我裹在被子里，从外面抱住我。
“好了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乖乖的，多大了还哭哭。”
他哄三岁小孩子一样的语气让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哭又笑，更是怪异的很。
“你只要安心的留在我身边，其他的交给我就好，什么都不要担心，就算有天天塌下来，你也还有我。”
他的安慰，他的甜言蜜语，总是让我很受用，波动的情绪，在他的安抚之下也能平平常常。
“你说，我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能遇到你的？”
“嗯？什么狗屎运啊，你走的是桃花运，是桃花！”
呵，好吧，以后请叫我“桃花”。
“熠城？”
“嗯？”
“我们明天去医院吧。”
……
“好。”
第二十八章
也许老天真的能听到人的祈祷，肝脏配型成功，剩下要做的就是等待和继续的祈祷。
夏熠城又上班去了，临走之前还不放心的对我嘱咐又嘱咐，走了有回头。
我目送他从家里出去，门开了又关上，我跑到窗前，目送他下楼沿着小路越走越远……
裹着毯子挪回去，跌进沙发里，明明还是大清早，却萎靡的振作不起来，很重的无力感。可以说的大义凛然，可以想的无所不惧，可我怕，我真的怕，我怕痛，我不知道闭上眼进入手术室再出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结果，我怕，我怕连我……也救不了他……
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我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脑子都么自动想的都是最坏的结果，是比杞人忧天更甚的罪过了。
为了让脑子可以安静一会儿，我先去冲了个早，穿上宽松但合身的睡意，找出工具打扫房间，穿过没穿过的衣服都翻出来手洗。
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我竟然自动忽略了夏熠城的房间。
在这大房子里住了这么久，我每天在里面晃来晃去，回头想一想，我几乎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夏熠城的房间……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格局跟我的房间差不多，布置比起我那边还要简单，空间很大，所以应该放在书房里的办公桌放了进来也不会显得太过拥堵，桌子上整整齐齐放着没来得及放回书架上的书，经济的，法律的，文学的……
随便翻了翻，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却没办法让我产生兴趣。
嗯，床单被罩换一下吧。
……
掀起平平整整铺在大床上的被子，我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夏熠城本来不是邋遢的人，甚至有点规矩过了头的。被子下，枕头下叠放的带着红红绿绿封皮的几本书很容易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随便扫了几眼，其中的内容再明了不过了，我想，我不淡定了……
晚上夏熠城回来，像往常一样，我们谁的话也不多，基本上他问我答，安安静静的吃完钟点工精心准备的晚饭，然后一起我在沙发里看电视上无聊的八点档。
我们没有靠在一起，各自站着一块领地，还好他的沙发足够大，电视里的剧情起起伏伏，我们两个的心思却都不在上面。
不知道窝了到底多久，我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感觉到夏熠城拿了厚毯子轻轻盖在我身上，然后轻手轻脚的起身……
很快，他就又快步从房间里走出来了，动作似乎很急，因为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向我靠近着的气息急促不稳，透露着情绪里的不安定。
我一直睡不安定的，所以在夏熠城探究的注视了我一会儿之后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睁开眼睛，没有漏掉夏熠城变化的表情。
“那个……你收拾房子了？……”
“嗯……”我从沙发上起来，没去管从身上滑下的毯子。“我想着跟着你白吃白住太过意不去，总该做点什么。”
我看着夏熠城，他明明想问，眼睛又不停的闪躲。为什么他总要把自己当成做错了事的那个，为什么让我感觉他在愧疚，这些都变成了我的负罪感。
“……那么你……对……”
“对不起”我抢先他一步。
“如果有人该说对不起，那个人也该是我，你为什么总是跟我道歉，明明做错了事的一直都是我啊！你收留我，给我吃给我住，帮我照顾家人，还……还惦记着帮我治病……”
“对不起！”
我被他猛地捞进怀里，感觉要被他按到身体里去了，一定是他的力气太大，我才在一瞬间迸出了眼泪。
“对不起我又瞒着你，医生没有办法，我想我总可以的，我一定能帮你的，只要你需要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我学着理解你的恐惧，我也怕的，我真的怕……”
我也懂得，事到如今我相信他对我的在乎，越是在乎才越怕，书的扉页里夹了一份关于抑郁症患者自杀的简报，纸被揉的皱皱巴巴又平展开。
我明白的，他怕一个不小心一个没注意，我这个傻瓜就步了人家的后尘。我明白他的在乎，却还要和这卑微的自尊来抗争。
我遭遇过很多不公平，自尊更是早就被践踏的一文不值了，整个人都已经肮脏不堪。这样一个干净美好的人为了守护我而欺骗，我的自尊在这个时候怎么又值钱了，我不是应该像个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讨好的吗，因为这一切说起来就那么来之不易。
我的大脑已经不能用来想事情了，我又开始头痛。夏熠城的吻很及时很突然，感觉像是被雷电突然击中，我被冲击着，震撼着，我的本能不再是反抗，也不是回应，我的大脑在被一个声音同化着。
我爱上夏熠城了！……
那些日夜守护，那些无微不至，追逐和守候，原谅和疼惜，最初相识，我还深陷于另一个人的感情漩涡，从没想过会和这个人有什么更深的瓜葛。
还好没有错的太远，还好我没有错过他。
我爱上夏熠城了，我似乎也开始明白心里那些吹毛求疵的要求，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不管之间有多少鸿沟和不可能，都会希望和那个人是平等的。
那不是对爱人的要求，更是对自己的要求。
就是这样我才更自卑，更心痛，为什么我没有在我最好的时候遇上他？为什么我没有在那些肮脏的烂事发生之前爱上他？
第二十九章
我们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一切都准备好之后，老爸接受了肝移植手术，当然同样进手术室的还有我。
似乎还是有某种心灵感应的，身体已经虚弱得早已不见当年半点威武，得知有人愿意捐肝，他也首先怀疑到了我，怎么都不肯乖乖配合。搞得大家没办法只好又好说歹说联合医生制造了虚假证明，证明就是有这样条件合适的志愿者，在这个最需要的时刻这么适合事宜的出现了。
在被推进手术室，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想，我是恨过他的，人呐，总是口不对心，他望子成龙，而我让他失望，他同样也不是我心目中慈爱的父亲。后来的失望和怨怼，起源是最初深深的期望。
我一直了解他，却在这一刻才开始懂得，我以为所谓的被至亲抛弃，对他而言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挣扎，他是不想见到我的，一面是从不表露于面的父子情怀，一面是兢兢业业几十年，临了临了又被我染上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