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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门鬼城——by九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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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长恩眼神一暗,“这是皇上的旨意。”

曹淹斜了眼无头狗,“那这狗的脑袋又是怎么回事?”

“皇上让这狗的脑袋随穆大人下葬了。”

曹淹唏嘘一通,道:“罢了,把穆大人的头再捡上来。”

听差们听了,便跑着和狗抢头去了。李瘸子又委委屈屈地哭起来,“大人,那小人的牛怎么办呢。”

曹淹扭了两下屁股,说:“这样吧,你把牛葬到他娘边上,到时候他娘与你牛会自己调节。”

王李听了这鬼主意,哭笑不得,面面相觑了半天也站不起来。这头曹淹支了把案头,慢吞吞站起来。“人头本大人给你们去找找,不过没个准儿。退堂!”

第五章

颅河实是护城河中的半条,起于南山,城外南山上的叫颅河,进了城就叫灭河了。颅河的河水专吞死物的头,富于滋养,河里的鱼儿肉质丰腴,美味可口。这日早上,曹淹从厨房里提了只鸡仔,拧断了脖子,独个儿往南山上走。秦长恩心中觉得古怪,一路暗暗地跟着。曹淹也不察觉,自顾自哼着小调在河边缓行,只是他生的一副破锣嗓,唱的极难听,秦长恩心里委屈,捂着耳朵躲在一棵桑树下窥看。

曹淹到了一块大石头边上忽然不走了,来回踱步,嘴里哼哼唧唧也不知在念什么,那只断了脖子的鸡仔耷着脑袋,半折着被提在手里,滴滴答答还在往下淌血。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曹淹才住了脚,手一抬将整只鸡往水里投。鸡头朝下才触到水,河中央便骤然下沉,现出一个巨洞,巨口一张,将鸡头一口吞入,不消多久,又吐出鸡身。曹淹提着湿淋淋的无头鸡身,坐在大石头上丝毫没走的意思,拣起鹅卵石打起了水漂。

秦长恩原是个孤儿,被穆饮收作书童,颇受提点,后来穆饮被贬成了鬼城知府,他便担了主簿的职位。这河原本没什么端倪,不过是条普通的护河罢了,打穆饮殉职被割了脑袋,便开始吞死人的脑袋,这般景象他也早已见怪不怪。现在曹淹没走的意思,分明是等着拿鸡头换人头,这般奇异的做法,倒是从来没见着过。

又过了一盏茶时间,河面上现出一条游水的印记,窄窄的扇形,由远及近,逐波而来。秦长恩不由地往前迈了一步,探出个头看得仔细。水下之物撞在河滩上,噗通一声弹得老高,面皮蜡黄,浊眼半张,枯发散落,确是个老妇的人头。曹淹得了人头,喜不自禁,从怀里掏出个木匣子,将老妇的人头往里塞,只是人头泡在水中已有几日,肿胀不堪,哪里塞得进去。曹淹没法,只能褪了袍子,裹了人头,提着人头又哼哼唧唧地走了。

曹淹回了府,第二日便叫了王癞头来,将人头还了他。王癞头见了亲娘的头,当堂又哭了一顿,说他娘豆蔻之时,也是鬼城相当当的美人,不想被水泡成了颗大头菜。曹淹听了哭笑不得,提着他的胳膊往上拽。“我娘还是个美人呢,发了水痘又管不住手,成了个满天星斗,幸亏我爹人好,别说满天星了,满天油菜花也喜欢。”

王癞头哭得鼻涕星子也沾在了曹淹袖子上,“大人哇,您真是个好家伙啊,小人一定知恩图报!”

曹淹龇着个白牙抖了抖袖子,说:“既然得了头,就回去吧,别忘了把牛头还给李瘸子。”王癞头应了声,捧着人头欢欢喜喜地去了。曹淹从桌上端起杯茶,喝了口,忽然问秦长恩:“我在外头就听说,鬼城有夜市?”

秦长恩正在靠着桌子打瞌睡,眼皮子一翻一翻,半天没答话。曹淹放下茶盏,拖着步子靠近去,一把拧起他的鼻子。秦长恩正睡得舒服,蓦地鼻息一窒,很快醒了过来。曹淹绕着他打了个转,问:“你几时睡过去的?”

秦长恩哼哼两声,答道:“我要是知道,也不至于睡过去了。那王癞头哭完了没?”

“早哭完了,人都走了。”曹淹靠着桌几,半跪在太师椅上,“我问你,你们这儿还有夜市?”

秦长恩看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暗自觉得好笑。“倒还真有。别看这里白天冷清,到了每年年初和年末都有集市。鬼城的人是不多了,还不过千,平日里幽着,到了那天全出来了。要吃要玩的都有。大人的意思是要去瞧瞧?”

曹淹笑吟吟地盯着茶盏盖头看。“我这个知府,进城那么久了,除了李瘸子王癞头,谁也没见着呐。”

“大人这么一出门,他们恐怕玩不快活。”

曹淹瞪了瞪眼,“我又不是大头报上通缉的逃犯,他们哪里认得出。”

秦长恩没法,只能答应了。

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鬼城里果真热闹起来。鬼城的夜幕和别处不同,森蓝中带着紫,星辰如鬼眼,街灯似蛇目。鬼城的人和别处的也有不同,肌肤颜色要更淡些,淡得有些透明,像是用灯笼纸糊出来的假人,此时从残墙败巷鱼贯而出,街灯一打,一个个泛着单薄的橘色。一街的冥火,满城的鬼影。长街上陈设的,吃穿用玩一样不少。那枯枝般的头环是牡鹿的角,酱红发硬的是狴犴的舌头,人牙项链上佩着牛耳,青白的鱼目上点着珍珠。

曹淹的兴致并不高,随意把玩了两件,就喊着无趣。秦长恩只好拉着他去桥墩边上吃馄饨。馄饨铺子开在桥墩边上的大杨树下,稀稀拉拉排了几张方木桌,贩子脸皮透明青黄,穿了件皂衣,脚边靠着挑子,一把揭开笼子高声吆喝:“一勺香油两瓣蒜,蒲牢的肉来舌打颤。红醋两滴闻不够,牢牛的肉汁赛仙丹。”

馄饨的味道确也好。曹淹连肉带着汤吞了一碗,秦长恩陪着吃了半碗。吃罢了馄饨,两人面对着面坐在冷风口吃了半天冷风,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少刻,曹淹忽地扶桌而起,从钱袋里哗哗倒了几颗铜板,飞似地窜上了桥。秦长恩撂下碗,也跟着上了桥。谁知曹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秦长恩终日里睡觉,体力不好,没跑几步便牛喘起来,不由地大喝一声:老爷你给我站住!

曹淹弯着腰捂着肚子回过身来:“怎的?”

秦长恩呛了两口,问:“你这是跑哪儿去?”

“回府上。”

秦长恩哭笑不得:“咱们府衙是着了火还是发了大水,你跑这么快?”

曹淹登时面露难色:“这个……我喝了两口冷风,闹肚子呢。”

秦长恩朝桥下摆摆手;“从这儿去咱们府上还要一会子呢,下了桥左拐有个废庙,去那儿方便罢。”

曹淹两手一拱:“多谢多谢,你先回吧。”说完兔子似地射下了石桥。

第六章

夜过三更,闹市里的人群纷纷散去,冰凉的夜雾乍起,城里扑火般回归了黑魑空寂。守夜人提着竹灯笼上了街,嘟嘟敲起梆子。鬼城里叫更也有讲数,从不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只唱那诡事桩桩:“南山的颅河食人脑,空椛苑的太子妃把歌唱,鬼城知府今安在?切莫过那歌门断魂桥。红白曼陀哭九里,骸骨楼人血涨牢房。躺好,躺好,莫起身,穆大人的舌头三尺长,当心他将你脑袋拿!”

空椛苑本是前朝太子朱建元,为太子妃仅娘所建的一座戏楼。相传仅娘平时爱唱曲儿,也爱演皮影戏,太子对发妻情深意笃,便在鬼城西郊边上建了座戏院,抬头是朱梁回转百鸟朝凤,低头是金栏玉砖步步生莲。莫耶三十二年,朱建元皇叔朱祺业谋朝篡位,歌门变故后,朱建元离奇失踪,太子党分崩离析,朱祺业虽登了龙座改了国号,怕是有过于列祖列宗,迁了国都,迁都前将城内太子余党剿杀干净,逼了太子妃悬梁自尽。太子妃一薨,空椛苑废落了下来,四处缠满了蛛丝,可里头的画梁彩屏,从未褪色,艳森森的,美的令人脊背发凉。仅娘当初悬梁的白绫还在,夜风一起,四下翻飞,每逢子夜,咽呜吟唱绕着白绫盘旋而上,攀出西墙,徘回在鬼城之内,久久不绝。

没人再到过此处,因而也没人知晓,台下的东阁里,每夜都亮着一豆灯火。灯下坐一男子,面庞休整光滑,眼角自然地泛着桃色,手上持扇一柄,扇面从不打开。这一夜,男人开了扇面,一幅踏雪寻梅图,正面书“世事百转”,反面是“黄粱一梦”。男人开扇摇了一阵,搁了扇子,提壶倒了杯茶水,开口声音尖细:“这茶都快凉了,大人才来。”

曹淹从黑暗里走出,在炕上坐了。笑道;“姬公公好胆量,坐在这儿也不觉瘆得慌。”

姬公公拾起扇子,正反一摇,世事百转,黄粱一梦,仔仔细细地将曹淹瞧了个遍,“大人眼光不错,挑了一副好皮囊。”

曹淹喝了口茶,揭下领口,一道刀疤发黑发紫,赫然显露在烛光下。“就是个寻常的人头,公公莫拿我开心。”

姬公公伸出手来,搭在曹淹手腕子上,“大人,咱家打听仔细了,太子确是在骸骨楼里头。”

曹淹眼里一亮,停了半响道:“骸骨楼那么大一座,你叫我到哪儿寻去?”

姬公公拿扇子挡了脸,狭长的眼睛一眯,“骸骨楼中间有块红土地,就在那里头。”

“哟,难不成当今的鬼皇帝把咱们的太子给埋了?”

姬公公翘出尖尖的食指,向曹淹晃了晃,“非也,那儿有一座塔呢,只是外人不知。”

曹淹瞥了眼案上的扇面,道:“那晚我潜去骸骨楼,从楼上往里边看,并没有什么。你可别诓我。”

姬公公咯咯怪笑一阵,将扇子平铺在桌几上,托起灯盏,噔一声撂在了扇面上。“大人看清楚喽。”

曹淹伏到案上,瞧了半天,扇面上早没了踏雪寻梅图,只留下“黄粱一梦”。不禁地笑了,“灯下黑。”

姬公公抽出扇子,掩了半边发鬓,“府衙后院的那口井,过了子夜的一炷香功夫里,井水就会干,那时候赶紧下去,能跑就跑,能滚就滚,过了甬道就是骸骨楼的地牢。”

曹淹为难起来:“姬公公你有所不知,我从小就有夜盲症,甬道里黑咕隆咚的,跑是跑不得的,爬成么?”

姬公公掐指一算,“哎哟,那估计就来不及了。一炷香时间一过,甬道里就会灌水,到时候大人你就等着秦大人来打捞你吧。”

曹淹叹了口气,“罢了,这条小命早没了,还怕这个作甚么。时候不早,就不打搅你听戏了。”说完理了理衣摆,起身而去。才走两步,又回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方薄薄的木匣子。“公公维持面容要吃鸡心,我特意给你带了几颗来。”

姬公公笑吟吟地接了,道:“都是自己人,还那么客气。”

曹淹又拱了拱手,遂离去了。姬公公目送他出了门,揭开了木匣盖子,里头齐齐整整码了十三颗鸡心,红润油滑,突突地跳动,他见了心中欢喜,挑出一颗来细细地嚼上一口,活鸡的鸡心比孩儿的肉还柔软细嫩,血浆充盈,一口下去,止不住地往外迸,姬公公也不讲究,任凭暗红的鸡血从嘴角淋淋漓漓地流淌下来。

曹淹回了府,见秦长恩还没睡下,正蹲在门槛边上焚烧物什。取的是山羊骨上的磷火,绿莹莹地在铁盆里灼着。曹淹背着手上了台阶,问:“大半夜的,这是在作甚么呢。”

秦长恩抬起头看看他,又丢了片东西进去。“明日是穆大人的祭日,给他捎些东西。”

“怎么不去坟前烧?”

“大人最嫌烟熏雾缭的,就在这儿烧了,明天只上供。”

曹淹愣了楞,一提袍角在他身边坐了下去。“烧些什么呢?”

秦长恩拿起一块牛皮丢进去,绿火在烧红了的铁盆里跃动,将牛皮边缘一点点卷进去。“也就是些牛皮彩料,他喜欢绘皮影,太子妃演影子戏的皮影大多都是他做的呢。”

曹淹轻轻叹了口气,撑了把膝盖站起来,“明天和你一道去南山罢,我也去瞧瞧这位穆大人。”

初春二月正是鬼城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南山脚下春水初涨,明快如镜,柔软的黑土里拔出青黄嫩草,蓝幽幽的鬼瞳花,瓷白单薄的幽灵兰,红中夹紫的野百合,轰轰烈烈开了一地。穆饮的坟碑靠着溪水,周边傍着几丛芦花。秦长恩在山边割了两束幽灵兰,插在墓前。跪将下去,双膝深埋进湿润的土壤,俯首叩拜了九下。曹淹立于碑边,看着日光一点点铺上冰凉的石碑,看他拜完了,便问他:“你在鬼城呆了多少年?”

“十年。”

“穆大人死后呢?”

“有八个年头了。”

曹淹顿了半响,喟叹一声:“你还年轻,守着这座死城又是何苦呢。”

秦长恩攒了把湿土,填进水洼子里。“我家原来在梓城,又穷又破,我又从小没了爹娘,混迹在街上,今天和张三打架,明天和李四比拳,当初鬼城还是座皇城呢。跟着穆大人来了这儿,又觉着人太多,筹划着攒点小钱,去四处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曹淹笑笑,“那怎么窝在这儿成天睡大觉呢?”

秦长恩闷笑两声,慢慢地起了身,“他死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了。每年给他烧点东西,来这这儿瞧瞧他,也就足够了。迈不动步子。”

曹淹拣了块石头,打了几个水漂。“你大人要还活着,准抽死你。”

“我倒还希望他来抽我呢。”

曹淹手指微地紧了紧,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给我说说你家大人。”

“他呀,也就那副德行了。”秦长恩跟着坐下来,也往水上打了几个水漂。“他从前和我一样,家里在京城,小混混一个。后来撞上了太子的坐骑,太子没动气,反而收来做了侍从,还教他识书认字。”

“这狗屎运走的。”

“认了字还是个臭流氓。满嘴巴跑些不正经的玩意儿,在太子跟前倒是听话得很。我告诉你——”秦长恩咯咯笑起来,“太子大婚那天,他脸上黑的跟吞了墨似的,你说古怪不古怪?”

曹淹哟了声,“这你都看出来了,怎么不进宫做嬷嬷呢?秦嬷嬷,听得可真亲切。”

秦长恩捡起块大石头,往水里丢,刚好让水溅了曹淹一身。曹淹惊呼一声跳起来,一边提脚一边拍袖子,“开个玩笑,至于么?”

秦长恩仰头笑嘻嘻地看了他眼,“不当心,大人多担待。”

曹淹搬起块石头捧着,挑了个离他远些的位置又坐下来。秦长恩笑得喘不过气来,“这腿脚还真灵活。”

曹淹掂着石头一脸防备地瞪着他,“你家老爷在后头看着你呢!”

“他就是在我后头跳大神我都不怕。”

“他待你不好,你这么说他?”

“待我是没好哪儿去,”秦长恩苦着个脸说,“他对我挑剔得很,总嫌我笨,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时候我嘴巴又笨,他就恨不得往我嘴里塞个马嚼子,让我别说话。从前倒有些怕他。可他死了,又难过。上辈子也不知是抢了他老婆还是偷了他的汉子,这么个犯贱法。”

曹淹攥紧了石头嘿嘿地笑,“你还真够贱的。”

秦长恩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得不远处传来孩童哭叫声。两人忙站起身来往四下里一瞧,一个六七岁的孩儿正在溪水里扑棱,初春的水尚没回暖,刺骨冰凉,那孩儿冻得嘴唇发紫,足肢僵硬,眼见着要被水流卷下坡去,坡下溪石密布,尖利无比。水越往下流越是湍急,两人往前没赶几步,从上流带下的树枝便打在了孩儿身上,几乎将他埋将下去,孩儿浑身抽搐尖叫一声,只剩下半个脑袋露在水上,嘴里吞着水,已叫不出声来。曹淹回头朝秦长恩喝了一声:“快回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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