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水祀穿好衣裤,理好衣袍,擦了擦泪,忙凑了近,轻轻挽上他的臂膀,软软唤声:“爹~”祈巍要将他拔开,可见了他仍水汪汪的双眼,又是不舍,只得撇过头去。
祈水祀撇着眉,噘着小嘴,哽咽道:“爹爹别气么,祀儿不怕给爹爹打疼,祀儿怕爹爹心疼呀。”他眼眶中还转着泪珠,弄得祈巍也不忍怒声责骂,细声喃喃半晌,祈水祀方听得一句:“就会让人操心,还怕我心疼呢!愈来愈不像话!”
祈水祀听父亲开了口,便一个劲儿的撒娇;祈巍想在孩子面前保留一点威严,也给孩子一些教训,纵使几次想摸摸他的脑袋哄,仍是硬生生忍了下来。
祈巍第一次这样不理会他,祈水祀还以为父亲真发了脾气,慌得又要哭出来,猛地却给人使劲揉了他脑袋,他方疑惑地回过头,一声惊喜:“舅舅!”
当朝的皇帝换了一身普通衣着,笑着捏捏孩子的鼻头,轻声问:“又闯什么祸?让你爹那么生气。”祈水祀还没答话,他便瞥见他藏在怀中的玉璜,伸手拿了出来,拿它轻敲他的脑袋,笑道:“这可是我给你爹的,要把它弄丢,就不怕你爹给我砍头么?”
祈水祀微笑道:“舅舅不会的。舅舅要砍爹爹的头,娘亲和水祀就再不理会您了,您敢砍么?”
他见这孩子对他也没半点敬畏之色,扳起脸孔,沉声喝道:“大胆!敢这么与我说话!”他这一声,或许能让满朝臣子一齐跪下,瑟瑟发抖,可对祈水祀仍然没有半点作用:“舅舅都敢说砍爹爹,水祀怎么不敢威胁您呢?”
皇帝元衡亦笑着与外甥玩了会儿,方向一旁的人道:“祈巍,你的孩子愈养愈肆无忌惮了,我真怕哪天他要爬到我头上。”他虽是这么说,仍是与外甥玩得开心,祈巍只能轻轻一叹,悔恨自己教子无方。
元衡亦将玉璜交回祈巍手中,见身边的孩子万分不舍的模样,方轻声道:“这么喜欢,下次我见到漂亮的,再拿来送你,用不着跟你爹爹抢。”祈水祀欣喜笑了,道:“那水祀想要玄璜!”
祈巍见孩儿全没了礼节,斥声:“祈水祀!”孩子便缩至舅父身后,元衡亦宠他,直道:“没关系,小孩子就是这样嘛。”祈巍只得叹息。
祈水祀闹了这么久,肚子终于发出抗议之声;三人方转身要朝饭厅走,少年见着那呆呆站在院中的人,方一声惊:“糟糕!”他赶忙将潇弦拉了过来,向两人道:“这位是萧弦大哥,就是他替水祀找回玉璜的,水祀才想至少请萧大哥吃顿饭。”
祈巍听着,眉毛一挑,又牵起笑来,轻声问:“找回?这么说你还真将它弄丢了?”他伸手狠狠捏上孩儿的脸颊,让他真疼得要掉下泪来,不断求饶;潇弦不敢介入他们家事,尴尬地偏过头,元衡亦方细声劝了:“阿巍,你还有客人……”
祈巍这才松手,向潇弦微低了头,道:“祈某多谢公子相助。”潇弦几句谦让,那人方又叹道:“方才让你见笑了,小犬生性调皮,不知是否给你添了麻烦?”
潇弦想着那人和前几世全然不同的模样,不觉弯了嘴角,忍着笑意,道:“不、小公子非常……机灵聪敏。”
祈巍听了,心花怒放,微笑道:“那是!祈某的儿子,自然是聪明绝顶的。”潇弦这才想到,这人唯一称得上是缺点的,就是不大谦逊。
祈巍的欢喜却没维持多久,半晌皱起眉来,轻哼道:“要是他也愿意好好向学,别将先生都吓走了,祈某就真的再没什么要求。”
祈水祀见父亲不快,忙拉上他的袍袖,软软唤声:“爹……”他也蹙了眉心,几分不悦:“祀儿只要爹爹教,那些迂儒才教不了祀儿什么呢。”
祈巍闻言,怒斥声:“住口!”祈水祀给他吼得一颤,不敢开口,只听那人训斥:“爹爹教你这么说话的么?没半点礼数!”
祈巍从来疼爱他,但就会在这事儿上动怒,祈水祀为这事情好几次与父亲不愉快,这次终究仍忍不住委屈得红了眼眶,捉着他袍袖的手也轻轻放下,微低着脑袋,暗自忧伤。
祈巍不明白孩子为什么总在这事儿上失了分寸,潇弦却看明白了,他的神情与从前叶儿看着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他心底一疼,不觉开口:“祈大人,我想小公子……是想要您的陪伴。”
祈水祀给人说中心事,肩膀一抖,羞赧道:“我、我只是觉得,既然爹爹是礼部的长官,是最有能耐的……又为什么、要让不如爹爹的人来教我呢……”他怕父亲骂自己还像个娃娃,随便找了藉口驳斥,却愈说愈小声,最终只馀泪水滴答。
祈巍知道自己与孩子相处的时间甚少,几分自责,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却不知该如何安抚;祈水祀不希望自己使父亲伤心,忙抹了泪,抬头微笑道:“先生们给吓走,是因为他们要说的,祀儿都知道了,他们自觉无能,方请辞了;祀儿一心向学,爹爹要感到骄傲呀!”
这回祈巍也看得出他在逞强,却不忍戳破,只又抚了抚他的脑袋,牵了笑,轻轻应声:“嗯。”
祈水祀不愿看他们担心,嚷着饿,拉着三人的衣袖便直直朝饭厅走。
祈水祀入了饭厅,见母亲似在那处等待已久,连忙走了过去,歉疚道:“娘……水祀让您久等了,是水祀不好,请您别生气啊。”
祈夫人脾性温和,端庄贤淑,也不忍怎么责怪,只是劝道:“乖一点,让你爹爹省省心,娘不与你生气。”祈水祀点头应是,又拉潇弦来与她打过招呼,几人方坐了用膳。
“萧大哥到京城来,所为何事呢?”用过饭后,几人喝着茶,便不免对这位看来颇有涵养、应为名门望族的子弟起了好奇。
潇弦总不能说他想见重生后的公孙湜、也就是祈水祀,方想方设法地要接近他;他一时找不出理由,还在支吾,祈巍便问道:“是来参加科考么?看你也是个读书人的模样,此时孤身一人至京中,只有这个理由了吧?”
潇弦虽不能一口称是,却也想不出其他藉口,便是含糊其辞:“是想……但是、总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才想先找个院落,读个几年书,再去应考。”祈巍疑惑道:“『想』……?你通过州试了么?”
第八十章
潇弦一愣,又是结巴:“这个、我……”他还在“我”个不停,祈巍无奈一笑,轻声打断:“萧贤侄,祈某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像你这般连个谎也说不好的人呢。既有难言之隐,便不要说吧?”
潇弦微低脑袋,道了声:“抱歉……”那几人笑了笑,轻道:“有什么好道歉的?难不成你来害人的么?”他们只是说笑,却见那人万分认真地摇了摇头,想是他的性子正经,也不好再调侃。
几人间静了一阵,祈水祀忍不下气氛尴尬,又开口问:“那么萧大哥找到地方住了么?”潇弦老实的摇了摇头,他往前来到凡尘,都是看心情随便往哪处客栈暂停一泊,或朝哪方河流一躺,一夜便安安稳稳地过了;他不曾想找个久住的地方,也不习惯如此。
潇弦摇完脑袋,才忽想起一般人的习性,怕他们起疑,赶紧道:“我、原先想今日去找,今日没找着,先停客栈,明日再找……”他说得心虚,声量渐小,几人虽然发现了,但人家的事,也不好勉强问明白。
祈水祀见氛围又将沉下,忙道:“萧大哥今晚住下来嘛!”那人还在发愣,不敢应答,祈水祀便又转向父亲问:“可以么?爹爹。”祈巍虽觉此人隐瞒太多,不免有些提防,可也不见他心存歹意,这才答应下来。
祈水祀欣喜地向父亲道了声谢,别过母亲舅舅,便拉着潇弦往别厢去了。
祈巍在两人走后,方忧心地向着身旁的人问:“陛下,您觉得他那人怎么样呢?”元衡亦却又把问题丢还给他:“你觉得呢?”
祈巍道:“他看来不似恶徒,说个谎都要咬舌头呢;可他说话总是支吾,眼神总是飘忽,似乎另有目的,至少不像表面看来的单纯。”
元衡亦点点头,道:“无论是恶是善,他既有所隐瞒,你便不能尽信。水祀机伶,懂得避祸,我是不怎么担心,他最多就是把你们家产全部卷走吧?”说着轻轻笑了,祈巍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元衡亦与妹妹叙旧去了,祈巍负着手走到别厢;他站在外头听孩子轻轻笑声,方缓缓放下心来。
祈水祀没个同样年纪的玩伴,纵使在外头受城里百姓爱护,也总是孤身一人;如今终于有个人可以陪他欢笑,祈巍不觉感到宽慰。
眼见明月高挂,周身虫鸣复宁,祈巍方进了房,抚上孩子的脑袋,轻声道:“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回去睡吧。”
祈水祀听话应声:“是。”他不忘拉上父亲的袍袖,关心道:“爹爹也要早点休息。”祈巍笑着点了脑袋,他便又回头朝潇弦挥挥手:“萧大哥也是。”说罢便走。
祈巍却不急着回去休息,他拉着潇弦一同到桌边坐下,又斟了两杯茶,小啜几口,见那人不安地冒了冷汗,方开口道:“萧贤侄要是找不到地方,又不嫌弃敝府,也可以这么住下来。”潇弦慌忙道:“祈大人言重,承蒙您厚爱,潇弦只有感激。”
祈巍淡淡一笑,“不过我有个请求。”他见了潇弦那洗耳恭听的模样,方继续道:“既然你没想准备科考,就陪祀儿一起读书吧?那孩子一个人总是寂寞,你们也可互相琢磨,同心向学。”
潇弦一心想与祈水祀待在一块儿,听祈巍这么说,自然是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祈巍见他欣喜如此,还以为他也缺个好友一同切磋向上,心底也是欣慰,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方起身离开。
隔日一早,祈巍便拉着潇弦往祈水祀房里去,劝告了几句、嘱咐了几句,便离开办事了。
祈水祀虽然不喜欢教书的先生,对于能一同读书了朋友却是来者不拒;潇弦见了他开心地笑,不禁也跟着弯起嘴角,给他拉至书房,方轻声问:“小公子都看些什么书呢?”祈水祀尚未回答,先笑道:“萧大哥忒见外,请唤我水祀吧。”
潇弦依言唤声:“水祀。”少年方答道:“爹爹给我什么书,我就看什么。”
潇弦朝架上一瞄,不乏些经典文集、诗词歌赋、忠义列传,还有厚厚的一本礼器图册;祈水祀见他望着那图册,轻声道:“那是爹爹一点一点画下来的,很厉害吧。”
潇弦看他那略显骄傲的模样,笑着应是,祈水祀方又从另一边拿出几本书册,微笑道:“不过要问水祀最喜欢的,果然还是这些。”他将书朝桌案一摆,是见《山海经》、《淮南子》、《水经注》、《博物志》等书。
他摸了摸那山海经,道:“水祀也想效仿爹爹,将里头所说的奇禽异兽都画出来。”潇弦疑惑道:“要自己画?它原先就有图了不是么?”这书他也是看过的,从前也给叶儿念,叶儿很喜欢这本书,还曾用草叶做成书上画出的图,开心地拿给他看。
潇弦随手一翻,真翻不着图,边嘀咕:“奇怪了,我记得有的呀……”边装出找寻的模样,伸手往怀里一摸,也摸出本山海经,翻到了图页,拿给祈水祀看,微笑道:“有的吧。”
祈水祀身子一僵,猛地将他手里的书抢了过来,难以置信地翻了好几页,又小心翼翼地摸着那纸张,确认那墨迹;潇弦见他脸色大变,方困惑唤声:“水祀?”那人又赫然回过头来问:“萧大哥身上还有其他的书么?”
潇弦疑惑问:“什么样的书?”祈水祀一时也想不起该问哪些,只得道:“什么样的书也好,您喜欢的。”潇弦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认真起来,只想或许这样能让他开心,便从怀里摸出往昔曾给小草及叶儿念的书,希望那人见了也能同样欢欣。
祈水祀见他拿出一本一本现在只存名目,而内容却已散佚的书来,又是惊又是喜,不住一把将它们全部抱起,边跑出房边喊:“爹爹——!”潇弦见他眨眼间便一溜烟地跑了,愣了半晌,也才循着他气息跟了上去。
祈水祀虽然时常在外头胡闹,但从来没在他工作时打扰过他,祈巍给孩子这么一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忙丢了笔,出门询问:“怎么啦?”
祈水祀虽想伸手拉他,无奈两手捧满书册,他只得抢进父亲房门,将书一一摆至桌上,方回头道:“爹爹,爹爹您看!”
他从中拿了本父亲嘴上常念的人的文集,那早该在几百年前就失佚的文集至他眼前;祈巍如获至宝,谨慎小心地捧着看着,一时失神,久久才问:“祀儿这些书……哪儿来的?”他侧身望向桌案,都是重金求不得的书册,一时竟不知该喜该惧。
祈水祀答道:“都是萧大哥的书。”祈巍听了,方想去寻他,一转身,便见那人立在门外,他才愣愣地问出口:“萧贤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潇弦见那两人皆用着敬畏的神色望着自己,仍是愣着不明白,祈巍没有发现,顾自道:“有些书,祈某也四处求过,可失传就是失传了,遍寻不得;你到底从哪儿得到这些书册的?”
潇弦一惊,只得随口道:“祖辈、传下来的……”他哪里知道不过数百年这些书便会消失?对他来说,几千年都不算久长呢。
祈巍也是个爱书之人,心系古书下落,继续追问道:“可问贤侄籍贯为何?家营何事?父祖俱在么?可还有其他家传书籍?萧贤侄,祈某虽非贤圣,但做人光明,不偷不抢,你毋须忧心祈某强取豪夺,祈某只想、只求……看上一眼……”
潇弦给他问得乱了心思,面对他炽热的目光,又不敢不答话,一会儿说:“家住……北方山巅……”一会儿道:“父亲是、抄……呃、写书、卖书的。”祈巍听他说话反覆,见他目光不定,不禁凄凉一笑:“贤侄看来是不愿说真话……”便回过头去,将书册整齐摆好了,要交还给他。
祈巍伤心,祈水祀也跟着伤心,这实在不是他乐见的,潇弦便赶忙道:“书、我这里还有几本,祈大人喜欢的话,我抄来送您吧?那边的也是一样。”那人闻言,眸子方重现光采,欣喜地直问:“贤侄此话当真?”似乎也不在乎其他事了。
第八十一章
潇弦见当朝的尚书大人如同孩子见了糖一般双眼发亮,不禁在心底暗暗发笑,像看待孩童般的微笑点了点头。祈巍原先就没什么架子,又是欣喜,口中道:“有劳贤侄,请受祈某一拜。”便深躬长揖。
潇弦顾虑他在此还算自己长辈,才忙将他扶起,道:“倒是让小公子惊扰您了,潇弦深感歉意。”祈巍摆了摆手,轻声道:“无妨。”看着他们两人收拾东西,出了房去,方回头继续办事。
两人回到书房,潇弦将书册整齐摆至桌上,祈水祀则将笔墨纸砚都拿了出来,才去翻着那些珍贵的古籍,开心地嘟囔:“要抄哪本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