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天禄一边拿了坛曲竹甘酒,一边问:“祈大人先前也有和我订了坛百日醉,一并给小公子,拿得回去么?”祈水祀点了点头,他便又拿了坛酒出来,还附带一个小壶,“这个名为轻影,给小公子和这位公子尝尝。”荆天禄微笑道;两人接过,道了声谢,付了银两便离开了。
祈水祀思忖着骆丰喜欢的东西,拉着潇弦四处游逛,又买了些许点心,最终才在聚英桥边稍作歇憩。
他一边吃着荷花饼,一边将小酒壶拿出观看,将它上下打量了好些时刻,方耐不住心痒,拉了潇弦道:“萧大哥,我们开来尝尝嘛,水祀还未碰过酒,好想知道它是什么滋味。”
潇弦见他净望着自己,想是还不敢碰,拿过酒壶,便先饮一口;此酒清淡,散着荷香,入口虽觉无味,饮后却能回甘。这酒中还有郢濮的气息,看来是从这河中取的水。
祈水祀见他望着河川出了神,好奇地问:“萧大哥,怎么样?”潇弦回头看他,微笑道:“淡酒,水祀喝了就知道了。”他将酒壶推至那人眼前,见他仍是瞪着眼、几分犹疑,方笑了笑,又饮一口,却是捧了那人脸颊蓦地吻上,将轻影缓缓送入他口中。
第八十五章
潇弦喂完了酒,也没多加留恋便松口了,他牵起笑,又将酒壶举至那人眼前,柔声问:“敢喝了么?水祀。”却见祈水祀涨红了双颊,只愣愣地瞪着双眼,没有作声。
潇弦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微侧脑袋要将他看清,担忧咕哝:“醉了?”祈水祀回过神,格去他的手臂,转身才道:“我、我们回去吧……”说完便走;潇弦轻应一声,才赶紧跟上。
少年一路上没有说话,也不看他,完全没把他拖来时的那般热切,潇弦不知道这中途有出什么差错,连唤几声:“水祀?”不闻回答,才慌忙地道:“我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我向你道歉好么?”
祈水祀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那副无辜委屈的样子,怕是根本不明白自己作为究竟让他多么困扰;他微偏过头,想他那动作自然、举止流畅的模样,或许将亲亲吻吻当作拱手作揖一样普通,是了,他舅舅也时常这么跟爹爹开玩笑的,不是这么值得在意的事。
祈水祀目光转黯,细细一声:“萧大哥毋须道歉。”又朝尚书府走;潇弦从来不勉强他人,何况是心爱的人,祈水祀不愿与他说明白,他也不敢再问,只得一路静默地回到尚书府,又呆站一旁看他捧着酒向骆丰撒娇。
至少他能确定祈水祀还未讨厌他。
在祈水祀为他说尽好话,又拿出一包包珍贵的食材后,骆丰总算答应让他踏入厨房,还愿意每天抽一点时间教他烹饪之事;潇弦满怀感激地朝他拜了几拜,反倒让骆丰慌了手脚,不好意思起来,使祈水祀看着,不住几声轻笑。
潇弦见了他的笑容,以为他回复了心情,试着与他攀谈几句,祈水祀也都笑着回应,他便放心了;但是那不安烦忧怎么可能在一日之间烟消云散?纵使他一牵笑容就能瞒过那人,却瞒不过自己的亲娘亲爹。
晚饭过后,祈水祀给祈巍唤到房中,祈夫人也坐在内房,听他们说话。
“祀儿,有什么话想和爹爹说么?”祈巍拉着他到窗边坐,边抚着他的手,边轻声问着;祈水祀牵着笑容,道:“嗯,祀儿请爹爹爱惜身子,不要过度操劳。”
祈巍轻声一叹,忧虑道:“爹爹是问,你心情不好,所为何事?”祈水祀闻他关心,千万思绪一时涌上心头,无法如同方才一般从容,又不愿让他们担心,只得偏过头,道:“祀儿好得很呀,爹爹多虑。”
祈巍猜测,会使祈水祀烦忧,又让他不愿多说的,怕是与他们亲近之人有关,便又问:“是萧弦做了什么坏事?还是他欺侮你了?你不必顾虑,爹爹就是把那些书还回去罢了,也容不得他为恶。”
祈水祀听他把话说到这般,轻轻一笑,道:“爹爹说什么呢,您不是也说萧大哥为人正直,他哪会做什么坏事?萧大哥一直待我很好,您真的多虑。”
祈巍见孩子是真心觉得这话说得糊涂,难以自抑地笑了半晌,才稍稍放下心来;可祈水祀的不快却是存在,他明白孩子固执,不愿说的事,就是软哄硬逼也不愿说,只得道:“真是无事便好。不过要是有事让祀儿不开心,定要与爹爹商量,好么?”
祈水祀乖顺地点了点脑袋,祈巍方出门往书房办公。祈夫人元苒听丈夫脚步声逐渐远去,方开口轻唤:“水祀。”祈水祀便往内房,朝她身边一坐,软软应了声:“娘亲。”
元苒握上孩子的手,柔声问:“不能和爹爹说的事,也不能和娘亲说么?”祈水祀撇了双眉,无辜地道:“水祀真的没有事情瞒着爹爹和娘亲,要水祀说什么呢。”
元苒看着他撇开了视线,分明在说谎,虽也想与他磨耗时间,直至他忍不住说出,可转念想孩子也不算小了,试着学习自己处理事情也是好的,方吻了他的额头,温声道:“水祀既然无事,娘亲也不打扰你,想去哪儿往哪儿去吧。”便将手松了。
祈水祀恭敬地向母亲行了一礼,方转身出门。
潇弦没发现他近来总是暗自神伤,祈巍和元苒又问不出话,祈水祀还以为自己可以慢慢淡忘这分忧虑,没想到元衡亦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再一次现身祈府。
祈水祀喜欢与这位舅舅玩闹,见着他没有戒备,只是欣喜:“舅舅怎么又来啦?”元衡亦笑道:“不想见到我呀?我就偏要过来。”祈水祀拉上他的袍袖,道:“水祀是高兴。”
他们每次相见,或许都是这样招呼,潇弦见识了两次,也习惯地与他们一同牵了笑。
用过饭后,元衡亦便将外甥掳至客房,一举将六器都拿了出来,祈水祀见了,自是双眼发亮,虽然他最爱玄璜,但受到父亲影响,对各种玉器也是欣赏喜欢。
他方伸手要抢,元衡亦又将它们收入怀中,道:“我原先是为我乖巧听话的外甥收来的,可他最近好像不大乖顺,你说我还要给么?”祈水祀不满地鼓了双颊,反驳道:“水祀一直很听话的。”
元衡亦敛笑蹙眉,沉声道:“水祀竟有胆子这么说?你知不知道你爹有多担心你?近来早朝总是晃神,你希望他为了你给人说长道短的么?”
祈水祀心底自责,低了脑袋不敢说话;元衡亦这才将他抱至床边坐,轻声道:“不敢和你阿爹娘亲说的事,和舅舅说总行了吧?”
确实自幼他有许多事都是只和舅舅说的,舅舅是他第一个朋友,能与他一同欺瞒爹爹娘亲;祈水祀小嘴开阖,嗫嚅半晌,方问:“舅舅……舅舅、为什么要吻爹爹呢?”
元衡亦如受雷轰,身子微震,脑中嗡嗡作响,一时怔着,反应不过来;他微俯了身子,仔细查看外甥此时的神情,发觉他是万分认真,方缓缓道:“你阿爹……太过认真,整天绷着神经,会早死的。我才和他开玩笑,要他放松……”
祈水祀闻言,抬起头来,盯着他问:“只是玩笑?”元衡亦怕给聪明的外甥看出什么端倪,毫不逃避地回望着他,认真道:“只是玩笑。”
祈水祀不疑有他,愣愣地低下头,咕哝声:“只是……玩笑……”心底霎时凉了一半;元衡亦见外甥神色有异,忧心唤声:“水祀?”
祈水祀却是立即牵起了笑,轻声道:“水祀没事,多谢舅舅为水祀解答。如若没事,水祀便告辞了。”元衡亦没来得及答话,他便起身向他拱了拱手,转身跑走,连玉饰也不记得要了。
元衡亦没看过他这般模样,担忧地追了出去,跟着他走至书房外,听他与客人欢快谈笑,不好打扰,方才离去。
第二天,那孩子回复以往的模样,祈巍与元苒总算放下心来,元衡亦虽是忧虑,却也不愿提起,再让那人伤心。
此后一年,祈水祀仍是如从前那般,早晨与潇弦一同读书,下午拉着他出去玩耍,偶尔夜间睡不下,又去抢他的书来看;潇弦待在祈府的这一年间,除了陪小公子读书玩耍,还从骆丰学了料理的好本领。
有时骆丰不在,祈水祀又念着糖糕,他便做给他吃,见少年啃得餍足,他心头也满是甜意。
这一年间潇弦没有去科考,一年后祈水祀却考上了。
骆丰大展厨艺,祈巍买了几坛好酒,元衡亦带来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要为他庆贺;潇弦也想送他些什么,知道他喜欢玉器,随手往怀里一摸,才摸出几块久远以前小仙们奉送给他的玉,交到那人手中,祈水祀恭敬地道了声谢,便将它们全部收起。
元衡亦见他瞧也没瞧,实在不像他还会偷偷与玉饰说话的外甥,方要问话,祈水祀却先给他斟了杯酒,轻声道:“舅舅,水祀敬您。”说罢便将手中醇醪饮了尽。
元衡亦方要赞他豪爽,哪料外甥身子一斜,便往一边倒;还亏潇弦揽住了他,这新科进士才不致嗑了脑袋。
那几人间一阵静默,还想着没了主角该如何是好?潇弦见满桌菜肴还无人动用,思索片刻,方劝道:“您们还是用膳吧,我将小公子带回房歇息……”祈巍轻应一声,潇弦方将祈水祀抱起,将他带回房中躺。
潇弦原先替他拉好被子,便要离去,可祈水祀半醉半醒,死死拉着他的袍袖不肯放,他只得留下,轻声哄着:“水祀快睡吧?”
祈水祀皱了眉头,呜咽一声,几声咕哝,全然听不清,半晌,他方哽咽道:“萧大哥……怎么、还不去寻您的心上人呀……?”
第八十六章
潇弦微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细声重复了次:“我的心上人?”他见祈水祀噘着嘴,眼底几分伤心落寞,才明白原来这一年间,他们仍未相通心意;潇弦想起从前,心底一疼,轻拉上那人的手,要向他解释:“我的心上人……”
岂料祈水祀一把将手抽开,捂住了双耳,喊着:“啊——!不听不听!”潇弦给他吓得一愣,还没想好该如何安抚他,又听祈水祀喃喃说道:“要是听了,就不能像从前那般和萧大哥相处了……”
他藉着酒醉,毫无意识地将心底话缓缓吐出:“水祀、喜欢萧大哥,只要萧大哥陪着水祀,水祀就开心……”
他双颊酡红,说着又牵起笑来,模样十分惹人怜爱;潇弦看醉,整个人飘飘然,却又因那人一个皱眉而重重给扯回原地,“可是水祀,一想到您喜欢别人,水祀就、生气……要是知道您喜欢谁,水祀肯定会尽力分开您俩;这样、这样会被萧大哥讨厌的,水祀……不想让萧大哥讨厌……”
祈水祀嘤嘤地哭了起来,潇弦这时才突然明白为什么从前叶儿不与他说真话,叶儿也说喜欢他,叶儿也怕给他嫌厌……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疼爱他就好,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心情,原来也是在乎自己的。
潇弦眼眶微湿,却将从前的事压回心底,想先安抚眼前的人。
他将祈水祀揽入怀中,柔声唤:“水祀。”又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吻了上去,从前叶儿和公孙湜给他这么一吻,都会缓和下来,哪料祈水祀却是奋力挣扎,哭喊道:“水祀不喜欢这样!或许对萧大哥而言只是玩笑,可水祀不把这个当玩笑!”
他抡起拳来往他身上打,想挣出他的怀抱,可他愈是逃,潇弦便将他抱得愈紧,即便给他揍出了血也不喊一声疼;最终是祈水祀打得指结泛疼,软下身子,缩起来抽噎,潇弦方有机会抚上他的背脊,轻声道:“水祀,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喜欢你呀。”
祈水祀闻言,倒是立即安静下来,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问:“萧大哥、喜欢水祀?”潇弦还以为肯定要说到天亮,才能将他安抚,见他努力忍着泪的模样,也不觉牵起了笑,点了点头。
祈水祀一时眉开眼笑,可不过半刻,又噘了嘴,问:“那、萧大哥说的心上人呢?”潇弦轻声道:“我的心上人就是水祀呀。”
祈水祀见他眼底满是温情,不再怀疑,牵了笑道:“水祀也喜欢萧大哥。”揽着他的腰,枕着他的腿,便不堪疲累地睡下了。
潇弦见他睡相仍是欣喜,方安心地吁了口气,想扶他躺回床榻,可愈是动他,祈水祀便抓得愈紧,眉间都皱了起来,显露几分不快;潇弦只好拉过被褥给他盖上,任他赖在自己腿上。
几刻间,潇弦珍惜地抚过他的脸庞,滑过他的鼻梁,擦过他的唇瓣,待他也泛起困意,方忽闻人进门;潇弦回头认清来人,恭敬唤了声:“祈大人。”
祈巍倚着摇曳烛火,见了他鼻青脸肿、嘴角带血的模样,还以为见了妖魔,一时吓散了魂,认出他后,方冷汗涔涔地问:“萧贤侄,你这是、怎么啦?”
祈巍近了他身侧,举着灯火瞧他整身伤,都惊得倒吸口气;潇弦明白了他问什么,方苦笑道:“小公子起了酒兴,方才醉着想……呃、想到外头玩儿,我怕他出事,拦着他,他便不满地挥了几拳……”
祈巍见他眼神飘忽,知道他说谎,可怎么看吃亏的也是他,祈水祀又挂着笑抱着他,不像受到欺侮的样子,便没再深究,只道:“难为你了,祈某代小犬道声歉。”拜了一拜,方招手让家人将膳食端了进,也遣人拿药为他处理伤势。
祈巍原先是怕他们饿,这会儿却更怕孩子给人添麻烦,让几个轻手轻脚的家人去将小少爷抱开,好不容易拉开他一只手,祈水祀却即刻大哭起来,弄得几人皆是慌张,又赶忙将它挂回潇弦腰上,那人方又香甜睡下。
别说家人怕他哭,祈巍也舍不得,只得满怀歉意地向潇弦道:“萧贤侄,委屈你……”又是一拜;潇弦忙道:“祈大人毋须如此。”待那人抬起头来,他方牵起了笑,轻声道:“不委屈……”
潇弦给祈水祀缠着,半点不嫌烦,只有喜悦之情,祈巍不明白,只以为他们交情深厚,放心道:“祀儿能交上你这样的朋友,是他的福份。”也不等那人谦让,便出了门去。
潇弦这般揽着他至半夜,见那人几次翻覆,怕他躺得不适,方开口劝:“水祀先松手吧?乖乖躺好。”他试着拉那人手臂,不见动静,又继续劝:“我还是会在这里的呀,乖乖躺好,想抱再抱?”
祈水祀这才松了手,可一待他躺下,又抓了上去;潇弦不禁失笑,忍不住吻了他的眉心,见祈水祀羞赧地缩了脑袋,方也阖眼睡下。
一早,祈水祀睁眼见着他,却是吓得惊叫出声、向后一缩;听他疑惑唤了声:“水祀?”方怯怯地开了口:“萧大哥……?”他缓缓认清那人身分,才慌忙地担忧问道:“您的脸怎么了呀?身上也是,好多瘀青呀……”
潇弦见他惊惧心疼的模样,怕他还未记起昨晚的事;他虽不愿那人想起因此自责,可又怕他全忘了,好不容易能相诉心意又将白费;挣扎许久,终究是细声问出:“水祀……不记得昨晚的事了?”
“昨晚?”祈水祀偏了脑袋,努力思索着;潇弦战战兢兢地望着他,咽个口水都觉艰困;他见那人的脸颊青了一阵、红了一阵,微颤着身子,不敢瞧他,试探性地换声:“水祀?”祈水祀才慌张地站起身子,朝他深深一躬,满是歉意地道:“对不起,萧大哥,是水祀不好,将您打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