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听他论述,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定,微微牵起笑来,细声咕哝:“这话要是能让晁裛听到就好。”
殳辞隐约听他说了什么,回过头来一声疑惑;水寒明白晁裛不可能问他,他也不可能主动去说,眸子一转,却是问:“我这次来,好像还没看到宣将军?”
殳辞连最不能说的都向他说了,对他再没怀疑防备,给他这么一问,心思便给牵走了,轻声答道:“我让闻笙去找雪霏。”
他看水寒微侧脑袋,似能看透他的思绪,微撇双眉,小声道:“那或许确是大材小用,可我没法一一确定众人心思,闻笙是考进来的,不认识殿下,也与陛下亲,我能肯定他不会助雪霏逃跑,陛下也能放心。”
真是位可靠的左丞相。
水寒自受他请求,来到西朝,看他除平日朝政,还管着君主起居,使他人不致受害,一直相当佩服他;适才又听他分析两兄弟优劣,还把他怎么也摸不透的姚襄看得清楚,心底对他又是敬畏;这会儿连朝内人心、连君主的心情都顾到了,他不禁也对他起了几分尊崇。
殳辞看他瞧着自己发起愣来,又忧又惧地唤声:“水寒陛下?”水寒回过神来,开口竟道:“我们……我们晚上一起出宫走走吧?我、晁裛、殳丞相、须将军、还有时丞相和易将军,一起。”
那人狠狠一怔,难以置信地“咦?”了声,支吾着:“可是、可是……”却没法说个理由。水寒拉上他的手,轻劝道:“这种情况下,更应该去散散心,说不准他能不药自愈;你们这几日都关在宫中操烦,对身子也不好。”
殳辞仍在犹疑,呀呀地说不上话;水寒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迳自道:“我会负责把晁裛带去,时丞相和易将军那儿,就麻烦殳丞相。酉时在宫门前见吧。”他说罢,转头便走,须可久要护着他,只得跟上,留殳辞一人对着空房发愣,半晌方喃喃一声:“是……”
须可久知道自己若藏在梁上、再忽然现身,会将邻国君王吓着,便是好好地走在他后头;数十步后,水寒忽又顿了身子,细声开口:“还有一事……”须可久跟着他停下脚步,静静待他问。
水寒回过头去,神色略显忧心,小声问道:“殳丞相说晁裛对他算好,可我看他的伤却是最严重的。”当然部分是因他是文官,殳辞看来也是细皮嫩肉,经不起打,但除去伤势,他伤痕的数量也比他人多得多。
须可久微垂脑袋,眼底几分自责、几分痛心,一会儿方沉声答道:“他大部分的伤,是替人受的。”听水寒一声愕然,须可久接着道:“文诤知道自己伤了,陛下会紧张他,就不会再有心思对他人动手。”
水寒没想过竟是如此。确实方来时晁裛只打他一下,便禁不住落泪;即便在昨夜那样的状况,他也是先哄他。殳辞是把自己的命拿去刀下放,不仅是维护朝臣,也是为了保住国君;而他方才居然还这般质疑地问他……
须可久见身前少年有些愧疚的低了脑袋,不住伸手往他头顶轻拍了拍,温声道:“他没有怪您。”水寒狠狠一怔,抬头望那人却仍面目如常不改神色,两颊羞赧一烫,胡乱应了声,不禁扭过脑袋快步走,须可久不察有异,只是随后跟着。
两人走至晁裛房中,不见房内有异,水寒轻吁口气,想去赞赏他、安抚他几句,走至他身侧,却惊觉他已面色发白、冷汗涔涔,他一手扶额、闭着双目,看来正努力要让自己静心。
水寒忧心轻唤声:“晁裛?”那人这才发觉他已回来,虽登时宽心不少,脑中却仍烦躁,便劝道:“你先别靠近我。”又偏头咬牙硬撑。
水寒一愣,不满地拉上他又抠出血的掌心,嗔道:“你以为我是为何大老远从续朝跑来?我要在你发作时便躲得远,我难道是来看你独自受苦、看你发狂打人的么?”
晁裛最禁不起他愠怒的模样,他一气,他便想赶紧将他哄下,什么也依他,只得细声解释:“我只是、怕误伤了你……”水寒轻轻一哼,忿忿道:“还得看你伤不伤得了我。我又不是你的臣下,才不会闷不吭声地给你揍。”
晁裛见他撒气的模样,心下一松,不禁失笑;水寒心下虽是不满,看他缓过心绪,也不想与他计较,只是撇头忽略;晁裛定下心神,这才发现自家将军也站在后头,轻声道:“多谢你,恒初;你回去顾着文诤吧。”那人恭敬应声,向两人躬身行礼后便离开了。
第一百章
晁裛既无事,水寒松手便往一边去寻书来看;可那人在意他,手握朱笔,无心国事,思绪却全往他身上跑,忍了半晌,终究禁不住问出口去:“你们说些什么话?”
水寒总不会傻愣愣地老实答他问时渌的事、问殳辞的心意,只道:“和殳丞相说说黄昏出宫的事。”晁裛一听,神色大变,还以为他是不愿待下,嗑嗑巴巴地问:“你、你要……回去?”
水寒看他猛地又握上拳头、青筋尽现,知道他误会了,轻声安抚道:“不是。我是说,我和你,与你的左右丞相,及须将军、易将军,黄昏一同到宫外走走。”
晁裛这会儿消了愠怒、却是忧虑直升,推辞道:“你想出宫……你们去就好。”他无非是怕自己现在这样子,会坏他们兴致;时渌近来尤是怕他,要是他去,那人怎么能玩得尽兴?
水寒与他相处多日,知道他仍是以前那会为臣子着想的好君主,明白他的顾虑,也清楚他怕自己转身便走、多依从自己,便轻劝道:“你也得去。你不想与你的臣子重修旧好?你们都闷在宫里,忧着国事,自然烦心;你们到外头是去玩的,我就不信你还能对他们发什么脾气。你去买个什么东西来哄哄他们,他们都能开心,都能为你尽忠。”
话说至此,晁裛幽深凄凉的眸子里也多了一丝期盼;水寒看是劝下他了,微牵起笑,轻道:“殳丞相喜欢书和甜食,时丞相喜欢什么呢?”他一是要那人去想,一是自己好奇;晁裛给他这么提醒,才记得忙转脑子,缓缓道:“渊清?他呀……他喜欢收刀剑枪戟、喜欢收兵器。”
水寒虽知道时渌练过武,可他已转文职,除却那身金罩铁衫,看来可比殳辞还要文弱,还以为他肯定不喜蛮力武事,不想他对此仍是上心,不觉一愣,怔怔道:“时丞相原来喜舞刀弄枪呀……?”
却见晁裛一个皱眉,迟疑道:“不、他就是收来摆着,我没看他动过。”自己对亲近的臣子仍不全然了解,他不禁懊恼起来;水寒想起姚襄曾笑着谈时渌少时的事,他肯定是懂的,可眼前的人却不似明了,怕他又乱方寸,赶紧转问:“那须将军和易将军呢?”
水寒不着痕迹地握上他的手,晁裛让他牵上,性子便平稳几分,心绪也给他牵着走,应道:“恒初应没什么特别好恶……他的俸禄多拿去给文诤花了,他房里府中摆的最多的也是文诤的书……”他说到此,无奈地轻叹一声。
水寒知道须可久相当宠溺殳辞,也看过他纵容那人的模样,不明白他本身喜好,怕也不是晁裛的问题,只得应声轻道:“那到时再看情况……”
晁裛点点头,继续道:“功偿的话,近几年就缺匹好坐骑。前一匹不慎给渊清伤了,就一直没能寻得良驹……”他不知想起什么往事,脸色又转铁青;水寒虽是握握他的手安抚他,心里却想这马好像不是在路上晃晃就能买得,又想送刀剑会不会让时渌误会,一时也是烦闷忧虑。
他是客人,又是自己心上人,晁裛实在不愿看他为了自己与臣子的问题如此烦恼,他都已经为自己做了那么多,剩下是他该自己设法解决。
晁裛轻抚着水寒的手背,扯起笑道:“总是会有办法。”他看着那人睁得圆亮的双眼,忍下将他拉入怀中抱抱的冲动,偏过头去,轻道:“我会想出办法,不会辜负你的心意。”他说得真诚,水寒只有轻应一声,他便松开手,回头办事去了。
晁裛乱了心性,就是暴躁狠怒,对国事却依然尽心;他们今晚要出宫,他便想赶紧将事务处理完善,就是心慌得紧,也都死命撑着不砸东西。水寒不闻动静,只是在后头看书,直到看得倦了抬头望他一眼,才惊觉他衣袍已给汗水濡湿大片。
他赶紧至他身侧捉上他肩头,连连唤道:“晁裛!”那人握上他的手,尚在喘息,好不容易开了口,声音却带凶狠沙哑:“你能不能……能不能唤个称呼?”
水寒微怔,一时未解,那人又先唤声:“天驰……”这声音万分柔和,他紧皱的眉头也松了,手下缓缓放去力劲,眼中狠戾再不复存。水寒身子一顿,明白过来,也轻唤声:“子沾〈晁裛字。”那人方宽慰一笑。
想是落英的声音在他脑中不断回响,连连叫的都是他的名,怕受影响,他才想改个称呼;也因自己唤姚襄都皆唤字,相较起来更为亲近,他心底有怨,才提出如此要求。
水寒虽然依他,见他宽心,也是一喜,却在心底暗暗叹息。他答应过姚襄不会喜欢上他,他也认为自己仍是没有喜欢他,可他却舍不下他。
如果他此时转身离开,晁裛定会崩溃,殳辞保不下他,一则与众臣废君,一则与他同亡;朝中无君,西朝臣民惶惶,北朝长驱而下,续朝呢?昨夜西朝文臣还说要杀他呢,他能与谁同心?这是个他继续留下的好理由。
可水寒心中明白,即便北朝能守条约,西朝能与他齐力,他仍是舍不下他。
他太明白他难信他人、孤立奋战的痛苦,他就是……舍不下他。
晁裛沉浸在与他更亲一些的愉悦中,没发现他的忧虑,只想着须得更加认真,才能搏得他青睐,起身去将濡湿的衣袍换下,又回头办公。
水寒回到一边拿书看,竟彷佛听得姚襄念书声,他猛地想起那人伤心落泪的样子,想起他怯怯拉着自己袍袖的神情,想起他对自己万般的好,内心便一阵阵地疼。
他不会负他,他不能负他。
他其实一直是喜欢自己的,是自己不知道,他怎么能再一次地伤害他?
水寒轻吁口气,晃了晃脑袋,望向眼前人,告诉自己他是朋友、相重相倚的朋友,他有难,他须帮,仅是如此。
午时殳辞没有来,须可久独自进房,晁裛问话,只说无事。他原先想省去至别间用膳的麻烦,可这会儿不能放心,方牵上水寒跟着须可久至别间。
只见那人坐在窗边,直直盯着眼前铜镜,似还未发现他们到来;须可久柔声轻唤:“文诤。”殳辞却失了往昔默契,仍瞪着铜镜,小声问:“恒初,我、我有没有……哪里不一样?”
须可久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殳辞转过身来抬头望他,眼底尽是忧惧;水寒看不明白,晁裛也显几分困惑,须可久却是不改神色,温声道:“还是和以前一样可爱。”殳辞松口气,叹声:“是么。”似没发觉他话语里绵绵情意,须可久却也不在乎。
那人安了心,这才发觉他们来到,脸上倏地浮上红云,支吾着:“我、我、不是……那个……”晁裛看他急得要哭出来,忙哄:“没事,真的可爱。坐下吃饭吧。”
语声落,那人脸上更是“轰”地一下涨得通红;殳辞羞赧地低下脑袋,几步缩至须可久身后,拉着他的衣袍遮脸;晁裛根本不知那人为何如此,只得给将军使个眼色,才将左丞相请来坐了。
几时间殳辞都没有说话,水寒要比昨晚用膳时来得坐立难安。他知道殳辞反常肯定与他说要出宫有关,看来那确实令他困扰,或许时渌私下也会和他闹脾气,只怕与晁裛一同出去……
他是不是也该买个什么东西来向他们赔罪?
水寒忍过了用膳时间,却又在给晁裛带回房中的前一刻操起心,丢下那人,回头来问:“殳丞相,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出宫?”
殳辞一下慌了,手忙脚乱地解释:“没、没有,我、我也很想出门看看,我、我很感谢水寒陛下,真的!真的!”水寒听他强调,不敢质疑,又问:“那时丞相呢?”
他见那人疑惑地眨着双眼,补充道:“时丞相愿意去么?”殳辞恭敬应道:“是。那孩子向来不会拒绝。”
那是有可能不愿意的意思?时渌看起来相当乖巧,或许是不敢拒绝,水寒看他们如此勉强,心中有愧,只得说服自己是为了晁裛、为了西朝,方好过些;他又忧心起晁裛,别过殳辞须可久,便赶紧回他房里。
第一百零一章
晁裛看来也渐渐习惯他不在身边,水寒回到房中时,他正专注国事,并无异样。水寒微松口气,也不打扰他,只迳自走至一旁拿书来翻。
可不过多久,那人却慢慢显得烦躁,那与他平时的心慌暴躁是不一样的,水寒看得出来,那应该说是焦虑。随着日渐西斜,他就表现得愈明显。
水寒心中有底,轻唤一声:“子沾。”待那人饶过手中要给拗断的笔杆,疑惑的望了过来,方收了书册,走去拉上他满布青筋的臂膀,道:“我想出去晃晃,陪我吧。”说着便将他拽出门去。
晁裛无暇吃惊,只是劝阻:“一会儿就出宫,急于这时?我尚有事待办……”他虽心系国事,却又不舍甩开那人;水寒故意加紧脚步,边回道:“我想看看宫中景致,不行么?”
晁裛难得看他对自己任性,也不是什么攀月摘星的困难事,心下尚在犹疑,身子便已给他拖出殿外;水寒仗着他对自己宽容、不放心自己,到此处应是跑不了了,才松了手,回头道:“从这儿慢慢往宫门走,时间应差不多;也免得你到时推托国事繁重,又说不去。”
晁裛适才确实如此想过,给他这么一说,不禁微冒冷汗,心虚地偏过脑袋。水寒还认为自己有几分强人所难,也不怪他心思反覆,只是重新握上他的手,旋身便走,晁裛只得跟着。
他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现在也不是能够随心谈天的情况;他们一路看遍宫中的假山花丛小桥流水,中途却从未有人开口发声。
水寒走在前头,晁裛见不着他的神情,一颗心快给这厚重的沉静压得喘不过气;水寒是真对着这些景致出神,察觉那人掌心冒汗,方回过身,轻声道:“这里很漂亮。”晁裛心有旁骛,忽闻他开口,也没听清,只是胡乱应了声。
水寒无奈一笑,继续道:“我在续朝,也是尽想着国事,从没认真看过宫中景色。”他也是到了过去,被困在小草叶儿的身子里,被迫与他们一同对着花草、流水、云海发呆,才渐渐瞧出它们的美,给它们抚平了躁乱不堪的心绪。
水寒偏头对着落花飘香,轻劝道:“如果你偶尔探出窗子,四处看看,或许你心里也不再只有焦虑。”晁裛这才惊觉他原来是在担心自己,直到方才,他还认定他只是一时兴起……他不觉微红双颊,心下一暖,手中轻轻收紧。
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他。
水寒回头看他微牵嘴角、满面温情,虽然高兴他平定心绪,却也怕他多想,不着痕迹地抽回了手,转身便继续望宫门去;晁裛心底几分喜悦,没瞧出他忧虑,只道他怕人等,也便赶紧跟上。
他们俩到宫门时,果真见他两位丞相两位将军都已在那处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