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耐着性子待丞相给主上抚散了疼,开口问:“陛下不疼了?能坦白了?”那人不过伸手拉过椅子,水寒便如惊弓之鸟,忙点脑袋;喻凌伸手拍拍他的脑袋,作为赞赏,方问:“你说公璟做北朝臣,那他为何在此?”
他的神色声音都转正经,水寒不敢敷衍应付,答道:“为保南北平和,他来做质。”喻凌疑惑挑眉,“他来?”水寒道:“北皇喜欢他。我想……”
将军片刻发愣,整理好心绪,又问:“既是如此,方才怎么说与北朝有争端?西朝几年不也相安无事?”
水寒微偏脑袋朝丞相望去,下颔又给将军扳了回来,可即便那人如何施压,他就只嘟囔着嘴不知该从何说起?姚襄不舍得他模样委屈,代他答道:“西皇中蛊,怕北皇乘机兴战。”语罢,那两人皆是诧异望来;一人惊讶着他轻易说出,一人惊讶着他说得轻易。
既牵及战事,将军无暇发愣,冷静问道:“你认为兴与不兴,在于公璟?”姚襄答道:“是。”
那人又问:“召我们来,便是为此事?”姚襄道:“仅为万一。”
喻凌点点头,“我会和他们说明白。”他回头见主上满脸的不情愿,伸手抚抚他的脑袋,柔声道:“既居皇位,就不该想得天真。”水寒咕哝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们反目……”
晋瑛情况与严侃相似,也难怪他放心不下。喻凌轻叹口气,哄道:“敌友未明,自不会随便出手,不过也因如此,须得防着他,你应明白。”水寒也不愿他们为难,只得应声。
“公璟那儿我们自会尽力试试。但我要你知道,他若想加害于你,我不会对他留情,我想他们也是一样。”将军声如战鼓,心坚势强;水寒心下一紧,撇了眉、垂了脑袋;喻凌这次没能安慰他,告辞便走;剩姚襄忍着心虚,哄道:“还未成定论,寒儿别多想。”
水寒不知道将军们有没有去和晋瑛劝说什么,遇龚珝时,他尽沉着脸;碰喻凌时,他只笑着揉他脑袋;问展日时,他总顾左右而言他;见绍漓时,他便偏头绕道……
这几日他全不见晋瑛,姚襄的诓哄对他而言无疑是火上浇油。晁裛远在西朝,担心他时不得见;晋瑛就在这宫中,他总能见他吧?
水寒趁夜至晋瑛居处,手方举起又是犹疑,怕他正要歇息、怕他不愿见客、怕他真伤心着、怕他……真别有居心。
水寒尚在踌躇,里头的人反而等不下了,开门笑道:“小寒,你想在门前站到天亮?”水寒两颊一红,晋瑛却未多加调侃,只是笑问:“你第一次主动来找我呀。什么事?”
水寒没要事,支吾片刻,方细声道:“只是、几日没见你……”晋瑛微怔,又牵笑道:“其实我原来就不该在外头乱晃,你也不喜欢我那般,不是么?”
水寒微愠道:“我只是不喜欢你往危险的地方跑。”晋瑛只笑不语,见那人还没要走的意思,轻道:“小寒进来坐会儿吧。”便拉他入房。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房里只有最简单的陈设,晋瑛此来身边也没带什么东西,书架上厚厚的一层灰未曾得拭,真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这几日是如何消磨?
“你这几日都没出房?我并未让人将你关着。”水寒细声说道,语里的关切及几丝愧意,任何人听了都要心软,晋瑛表面却仍是嘻笑:“小寒不想让将军念,我也不想听他罗嗦,只得委屈忍忍啦。”
确实,若让他们知道往前晋瑛在这宫中是何等自由,他肯定要跪着听好几个时辰的训。
晋瑛见那人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不禁轻笑出声,伸手抚上他的脑袋,哄道:“不怕不怕,不会让你挨罚的。”他的语气态度听来如喻凌姚襄那般,像长辈,还有几分可靠;水寒心底几分滋味难辨,红着脸支开他的手,不自在的往一旁退,才想着自己或许真的未曾识得他。
可仅仅一眨眼,他满心思虑又给那人笑语一扫而去:“不过小寒,我还是得抱怨一下,最近的饭太难吃啦!还是子霄做得好,小寒可别藏私呀。”
水寒回头无奈道:“谁……”话不及出,却让那人拿了糖糕堵住了嘴,听他笑道:“我可也把好东西分给你啦。”
水寒只得边瞪着他,边将糕饼好好咽下,还想回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成一声轻叹。晋瑛以为他是说得厌倦,仍挂着戏弄的笑;哪知那人再开口,却是问:“你……你在北朝的日子,好么?”
他狠狠愣了半晌,方拾回嘴边笑意,轻声问:“小寒想听实话?”那人眉头一皱,无奈道:“我问谎话干嘛?”晋瑛轻轻一笑,还没答话,水寒却又变神色,显露几分慌张,“你、你不想说,就别说……”他尽怕惹人不悦。
晋瑛看他模样,心头暖了,语气竟是他从未听过的温和:“是呢,若是有人愿意听,我也想说说……”水寒望向他的眼底尽是诧异,晋瑛仅是微笑,继续道:“不过如果能选择,真希望听的人不会是你。”
水寒双眉一竖,相驳的话没说出口;见那人神情是如此认真,心底也不知是愠怒或忧伤。晋瑛见他僵了身子,若受欺侮,一掌覆上他紧握的拳,方缓缓道:“要听实话,小寒肯定会伤心。肯定会……”
水寒怔怔地盯着他瞧,晋瑛却再没望向他。那人起身走至窗边,画着窗台问:“还不困?”水寒以为他嫌打扰,应声要走,怎料方起身却顿觉乏力,神识愈消愈远,没半会儿眼帘都睁不得。
晋瑛在那头静静看了半晌,走近抱他躺好,回头拿了个虫盒发了好久的愣,轻叹句:“就不该与你多话……”方将盒子向西一倾。
“寒儿……寒?”眼见他双颊都快给自己拍肿,主上终于睁眼,姚襄方得宽心;他扶着水寒坐起,拿了碗药缓缓灌他几口,数次轻问:“精神些了?”直到那人饮尽整碗,方闻回应。
水寒硬撑着眼帘朝外头望去,才知已比平常醒时晚了一个时辰,歉疚道:“抱歉,不知怎么……”他努力晃了晃脑袋,想寻回渐去的精神;一旁那人再待不下,道声:“丞相请让让。”至主上身前,两手一伸便狠狠捏上他微红的双颊,喊道:“该醒啦!”
方才的汤药渐渐起了作用,水寒又是挨疼,这会儿也清醒了;只见身前立着三人,皆是含怨带怒。水寒怯怯环视过三人,最终只敢唤:“子霄……?”
姚襄眼带责备,却又不舍骂他,轻吁口气,只道正事:“瑛儿跑了,西朝看来是被煽动了,一夜不稳,大概不久就来。卫将军早在西境待命,龚将军往西,喻将军往北;绍将军和展将军待你差遣。”
“他跑了?他怎么!……他昨晚……还在这里与我说话……”水寒眼眶微微发红,身子打着颤,心底却不知是何滋味?
“你真找遍宫中?你真确定他不在?不是跑去哪处玩儿了?”他不觉慌张地捉上那人袍袖,满心不愿相信;姚襄没有回话,只是定定望着他;君主该知道他的能耐的。
水寒的手缓缓松下,眼中几分失落,姚襄方想开口安抚,君主却兀自起身,向房外走。
小皇帝不曾有胆将他们冷落,将军们忧心地唤:“天驰?”却不闻回应;丞相向两人微微欠身,便赶紧跟上。
他也担心主上会因此丧志,但那人回头望来的双眼却出乎意料地沉着,“现在的情况呢?你知道的吧;能说么?”
姚襄惊不过一瞬,赶紧答道:“裛儿遣宣将军先发,左右丞相和二位将军还在他身旁,努力想制止他,但其馀文武皆战意高涨;北军一支往东,三支临南,北皇身边仅百馀人,在……西朝。”
水寒双拳一握,咬了咬唇,又问:“晋瑛呢?”姚襄犹疑片刻,方道:“往西去。不远,你要寻他?”
水寒缓缓停了脚步,沉静半晌,方细声问:“你觉得我该寻他么?寻他……将他杀了,子沾和喀尔沁木黎华便能收手?”姚襄轻声劝道:“北军倚赖他的指挥,有他在,我们更难取胜。”
他说的在理,水寒又是沉默,低头忖度半天,指甲都陷入掌心,却苦苦想不出什么藉口,终究只道:“我只是……觉得、他其实不想害我。”
姚襄并不知那人心思,不明白该如何劝;水寒呆立半晌,又走回头。姚襄惊异地唤声:“寒儿?”那人不应,他只得赶忙跟上;水寒回晋瑛居处,不见两位将军,开始一间间地找,找着便道:“子思叔往北,元熙叔和我们往西。好不容易平和这几年,可不能让他们向内侵。”
“寒儿!”主上连一句商量也未有,丞相自是诧异;水寒知道他肯定不愿自己上战场,可事发至此,他必须得去,也顾不得那人怨怒,只问:“你跟是不跟?”姚襄看他心下已决,没得商量,虽是眉头紧锁,满怀忧虑,却也只能点头。
水寒去与两位将军讲明心里话,姚襄差遣内外调动,白映雪猛地从他背后扑上,紧紧捉着他的手臂,撇着双眉哀求道:“不能去!”姚襄抚了抚他的脑袋,柔声道:“雪儿回去吧。”
白映雪直晃脑袋,将手收得愈紧,姚襄又轻唤声:“雪儿。”白映雪在他眼底见着的是和水寒一般难以撼动的坚定,一时退却,手也松了。
“雪儿回去吧。”姚襄拍了拍他的脑袋,又温声说了次;白映雪给他这么温柔哄着,几近要答应下来,可一猜测起种种后果,又让他吓得直晃脑袋,“殿下不听劝,我找小寒说。”说罢便跑。
姚襄登时急了,忙唤:“映雪!”几步追上,将他一把箝住,力道虽大,语声却软:“算我求你……”
白映雪见他愁容,又是犹豫;姚襄趁隙碰上他眉间灵晶,抑制他仙术,又逼他转回原形。怀中的小雪狐恼怒直鸣,姚襄仍是轻哄:“雪儿乖,赶紧回去吧。”他揉了揉它的狐耳,将它轻轻放下,旋身便走。
一切整备完毕,两军各向一方。君主心急,他们连夜赶程,一路接获消息,说卫磐与敌军相谈;说打胜、将敌将生擒了;说那人自尽了;说西皇领大军来犯,两位将军苦战陷危;说北皇趁势侵入……
他们到边境时,正逢西军侵犯;展日领弓兵百箭连发,方挽回劣势。飞箭如雨,西军一时踌躇,唯有一人血溅红袍,心志若丧,似无所惧,带煞驱前。
几人忧心他安危,忙跟上护全;水寒看清来人,未假思索,脱口便唤:“子沾!”姚襄虽有警戒,即刻捉上他的手,却仍迟了瞬息。
晁裛长剑染血,浑身戾气,眼底凶残,更胜彼时。水寒看着他,喉头一紧,虽心有馀悸,仍是压着惴栗,策马向前,只愿他还能听他说话。姚襄拉不下他,只得忧心跟上。
水寒在军后,只怕那人没听见,没认出他,一出军前,又忙唤:“子沾……”却不料那人早在寻他身影,见这头有动静,也策马前来。水寒看他双手持缰,单骑前来,还以为他念着情分,有心一谈,也缓缓向前;怎知愈近,那人愈奔愈急,跟着是目显凶光,长剑破匣!
第一百一十二章
“子……”水寒叫唤没来得及出口,“铿!”地一响压却四周动静;那人长剑一挥将晁裛逼退数步,卫磐也赶紧将主上拉回护着。
只见晁裛怒气愈盛,眉蹙愈深,执剑的手握得愈紧,嘴边也咬出一丝血流,“杀了你……”他如鬼邪般低沉哑声在这广阔沙场也听得清楚,各人无不惶惶;“必定!”他一抬头,心丧气狂的血红双眼却是向着姚襄。
水寒不过一瞬呆愣,场上又是几阵短兵相接;别说续朝将领听得糊涂,西军人马看着也起燥乱。水寒没心思和他们多想,眼见两人各自负伤,再没能独善一旁,双腿一夹,急急冲入两人中央!
姚襄缰绳狠拽,即刻收剑;晁裛势不及收,仅能偏身斜势;水寒横剑以挡,转剑移力,却不想那千钧销半,仍将虎口震裂,霎时血落沙场,袖染朱红。
“你为何!……”晁裛气结胸郁,又悔又慌;想他挡的是自己,想伤他是自己,心底又是愠怒,又是歉疚自厌,半会儿连日烦躁又起,愈发难息。晁裛把持着最后一分理智,颤声道:“你乖乖……至一旁,我不想、误伤了你……”
水寒见他冷汗直冒,也不知是忧心多些,还是怒气更甚?还未回话,却先闻西军话语细碎:“他不是来擒水寒?”
“他要杀殿下?”
“我们可盼……”
“可要……”
“该杀……”
“……水寒。”
一剑斩落,锋映红光;几人没能留心落地的人头,却让他如鹰狠戾的眼瞪得一动不敢动。暴君不见动静,这才回马要劝心上之人。
水寒尚在哀挽那死不瞑目的西军士卒,那方见君主背离,又传细声;一句一句,皆是低唤:“文诤!”
殳辞尚未现得身影,轻声已响遍:“他们二位,都是西朝皇嗣,本皆高高在上,当受万人景仰……”他的声音却是不含情感的平淡冷漠,“可如今一者弃国而去,一者凶残暴戾,论为帝,皆是下下之选。我们无权作择,只能盼……天意……”
他这才见殳辞自军中而出,冷冷望来,“也请水寒陛下,不要干预。”他眼中是另一番向绝处的坚定觉悟,水寒一时无语,那方却仍噪动不已:“殿下和陛下,我们自是不敢妄动,可蛊惑他们的水寒……”
殳辞开口极轻,却自含威慑:“西朝内事,殃及他国,该感万分抱歉,不思修好,却想起兵兴战么?”那方脸上几分羞惭,几分困惑,几分恼怒,却再无人敢言。
殳辞双手紧握,汗湿衣袍,直至骠骑将军、卫将军、右丞相皆至他身侧,方沉声开口:“今日,只是想让你们自己看明白,往后该尊谁为主。殳辞受西皇恩典,为国、为民、为君,无论何人想陷西朝于危乱,我,定当诛之!”
一语发下,百里鸦雀无声。西军或许也不曾见单纯乖巧的那人如此威赫腾腾的模样,神情和水寒是一般惊讶。那人还想或许此事能了结于最低伤害,一声嘲讽似的笑却打碎了他的希冀,数百利箭疾出,直锁续朝之帝!
西朝二位大将无暇发愣,军中数名手下已斩叛贼之首;可一旦有人起了头,愤懑之情再难压制,西军刀枪齐出,仗势无畏,直奔向前!
两位将军欲加控制,来人却是北方将领,一时缠斗难休;晁裛暴躁难思,只念续皇,遇他人即斩;姚襄即刻朝君主处奔去,可人杂场乱,却是难寻;卫磐立即将主上护入军中,可大敌紧追,他只得松手;展日旋即替上,龚珝替他断后,两人一路退去,却仍躲不过索命箭追!
只听一道划空似的疾箭响声自远处来,展日一时拽不过马势,心急无策,却闻疾蹄奔至,将两双人马向一旁撞开,马摔人落,一地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