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世唯适才一惊,方回过神,没心思想他从何处瞧出,只是慌忙应“是”;水寒拉了拉将军袍袖,那人方记起也该替他们介绍,示意着主人道:“宣磬,是此地知府。”水寒向他微点脑袋,凌世唯则作揖称:“太守大人。”
宣磬想他们旅途劳累,让人备膳,几人吃喝一阵,也逐渐熟络起来。
原来宣磬与殳辞也是朋友,几日前殳辞才来过此地,和他说他们敬仰的“凌云”正在续朝供职,也答应了有机会将来西朝走走;宣磬想过几日是他入宫之日,主上定当为他相邀,方得猜出。
宣磬也喜字画,有藏凌世唯所绘百花图,两人单就那幅画便聊去两个时辰,又相为友;宣磬与殳辞一般唤他“凌云大人”,凌世唯则称其“闻笙”;两人相处和乐泰然,有若相识数年。
卫磐与那人情谊更不比寻常;自入府以来,到见了宣磬之后,水寒便已肯定。自小他便见过数对人此般相待,他们又不如谢思廉叶鹏那般善于掩饰,实在令人无法忽略。
那三人相谈欢畅,虽无意冷落他,可水寒心底却不免觉得有些孤寂;就是再亲近臣子,也会因“君臣”之礼教,而生莫名隔阂……。他暗暗想着,心都发凉了,可他才在告诫着自己需得提振精神,又忽然记起一人容颜,跟着两颊发烫。
卫磐瞧见君主脸红,还以为是酒的缘故,轻声劝了他们都去休息,屋内灯火方熄。
隔日他们别了宣磬,一路停停走走,又经两日,方在他生辰当日到了皇宫。
殳辞听闻他们来访,连忙来迎,惊喜问道:“水寒陛下和凌云大人、将军,怎么突然到西朝来?”看来还浑然未觉。
晁裛缓缓步出,向几人摇了摇头;水寒思忖不出更好的理由,情急便道:“云叔想来看看这头风光。”凌世唯虽是一愣,仍然连连点头;殳辞心下一喜,不记顾虑,脱口便道:“那我现在便带您们去走走吧。”
他语落方觉不妥,回头见了主上又是紧张,一声焦急委屈的“陛下”唤得人心下不忍,晁裛只得无奈道:“日落前回来。”又嘱须可久跟上。
水寒看着殳辞拉上凌世唯的手,又是热络问候,心底一寒,不觉回头问:“你不……一同去?”
那人眼底些许吃惊令他想装作无事,撇头逃开;那头忽地又唤:“陛下……”才引去晁裛注意,使他得以喘息。
晁裛似是瞧见水寒心底孤寂,又不愿坏了殳辞兴致,轻叹口气后,方举步跟上。
水寒神色稍宽,晁裛走在他身边,些许安抚体谅的话却不知当不当说?他们俩在彼此身旁,心头虽稍稍充盈了些,此时却又不免觉得窘迫。
晁裛念自己为长,须得为彼此解决这困境,方想与那人搭话,却又猛地给前头几人欢声打断。
果真又变成如此……。他们俩一同想着,心底想法都还未向对方说清,又先是那句“抱歉”,那句“彼此”。可他们之间的气氛,总算是缓和些了。
两人跟着殳辞走,虽偶尔也给那些书画优美曼妙惊艳,可他们不如两位丞相对此道热衷,半晌皆不禁稍觉乏味。
晁裛似乎看出身边那人与自己一般,道:“我们往安静点的地方去吧?”水寒连连点头,便与他弯入寻常巷弄中;卫磐惊觉两位国君走往别处,也赶忙跟上,须可久则继续顾着丝毫未察的两位丞相。
如若隐隐受得牵引,晁裛带着水寒到了一幢古色古香的大宅前;两人虽皆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对此宅府有说不出的熟悉,不禁在宅前多伫立了片刻。卫磐在两人身后看着他们发愣,却也不敢出声打扰,直到两人一同踏入宅中,方跟着进入。
第一百二十章
那堂中放的一件件奇珍异宝,即便在他们宫中,都不是寻常可见。卫磐这是大开眼界,又想将它们拿了瞧个仔细,又不敢轻易触碰;水寒和晁裛虽也是一惊,可比起这些珍宝,却更奇怪着心底那股莫名地熟悉感。
两人未曾相问,皆道只是错觉,顾自缓过心绪,方与卫磐一同欣赏宝物去了。
水寒对这些外物并未存太大想法,虽也觉得它们华美漂亮,或是别有韵味,但也仅此而已,未有收买之意;晁裛倒是看得仔细,书籍一卷卷拿起来翻遍,挑拣了两三本,又环顾片刻,目光最终还是落至角落那根木簪。
水寒看他瞧了许久,还拿不下主意,以为他虽喜欢,却怕它过于简单而遭人鄙弃,便开口轻劝:“虽然朴实,可雕镂精致,隐含光华,挺不错的呀。”
晁裛似这时才发觉他凑了近,身子微微一颤,回头问:“你喜欢?”水寒对它并未起任何情绪,只是怕那人犹疑,随口应道:“是吧。”晁裛便也将它谨慎收下。
三人拣选罢,不见主人,卫磐方要望外找,那头案后却忽闻轻声:“客人好眼光。”
他们皆是一惊,卫磐更是警戒地往主上身前护,商家主人却不改盈盈笑脸,轻声问:“客人都寻到喜欢的东西了?”
晁裛与水寒对看一眼,想那人并未有任何威胁,轻轻应了声,那人便又道:“既然喜欢,便请好好珍惜。客人慢走。”说着朝几人挥了挥手。他言下即是送客之意,三人一愣,还未说出疑虑反驳,两位侍女小步走进,便将他们请出门去,接着大门紧掩。
三人又在门口呆站数刻,卫磐率先回过神来,转头向晁裛问:“西皇,这应不算……偷盗……吧?”声音还难得有些胆怯;晁裛无奈地撇了双眉,只是摇头,卫磐这才安心地松了口气。
三人缓过心神,要朝别处走,甫转身,却见殳辞三人迎面追上。两位丞相都是惨白着脸,显露忧色;水寒和晁裛心想不好,忙去安抚;将军们则在一旁分享方才见闻。
经此波折,几人皆感劳累饥饿,时间又近正午,晁裛便让殳辞带他们往他喜欢的馆子。殳辞思忖片时,最终将他们领至了『迎仙客』。
掌柜的远远见他走来,早就杵在门口等他,见他真要进门,更是喜上眉梢,“您还给我带了那么多客人呢。”他连忙将几人请上二楼包厢,甜点也跟着送上;他见了殳辞垂涎欲滴的模样,一面对几人说“请”,一面向殳辞道:“您今天就尽量点,这一顿权当在下送您了。”
殳辞那碗紫晶玉露喝到一半,差点没呛着;他待咽下甜品,方回头惊道:“真的?”掌柜笑着点头,又向几人招呼过,便先行告退。
他们起先还以为殳辞和那人只是交情好,可听他困惑地和凌世唯说着:“今日好多人都说送我呢……”他们方忽然意识到是由于他生辰。
还真算普天同庆……。水寒暗暗想着,转头见西皇也是脸色发青;幸亏他只是惊诧而非妒忌,否则水寒可能会考虑去劝殳大丞相归隐山林。
几人吃饱喝足,回街上逛,两位丞相却再不敢离开主上半步,行动难免受制,不如上午玩得开怀。
那两人给他们一步一步地跟,心头也感莫大压力,不禁想还不如就让他们聊得忘我,至少他们都会比现在自在多了。
两位君主向臣子们一再保证不会走远,凌世唯和殳辞才敢缓缓地离了主上远些;他们几次回头见君主还在近处,这才宽心复如往常。
他们在日落时回至宫中,殿上已备好筵席等候;殳辞还以为是为邻国国君所设,直到主上抚了他的脑袋轻道:“过了今日,就算真正成年了;虽然早已让你担负太多……”他才记起今日算是他的生日。
晁裛拉着他上座,又请几人都坐,珍馐佳肴、歌舞乐曲轮番而上,配以薄酒,西朝几人已是微醺,恍若至于仙境,其乐不掩。
西朝的酒对续朝几人却稍嫌淡了,水寒连饮十数盏,还未有半分醉意;他只将这些酒当甜汤喝,一仰而尽,却不想那清澈如水的淡酒中途换成了北朝的血红佳酿,一盏下肚,晕眩难止,即刻倒卧下来。
卫磐赶忙将主上轻轻扶起,连连唤着:“陛下?”晁裛见贵客出事,酒都醒了一半,也连忙赶去关心,忧忡唤着:“天驰?”
水寒晕得昏天黑地,只能瘫软在他怀里,细细抱怨:“你家的酒……烈性……差太多了吧……?”
晁裛对那事并不知情,想他只是在说醉话,和卫磐道:“我带他去歇息,不必担心。”将他稳稳搂住,又抚过殳辞的脑袋,让他不必忧虑,方抱起水寒走。
那人扯着他的衣襟,嘴中不断嘟囔着甚么,两颊绯红,汗水涔涔,看来很是难受;晁裛温声哄了他几句,脚步也放得缓些,才见他慢慢松了眉头。
晁裛抱水寒入房,没急着让他躺下,反而让他坐着倚着自己胸膛,又替他倒水,缓缓喂了他几口。
水寒没法多想,只是言谢;晁裛捂着他滚烫的脸颊,却愈发心醉情迷,猛地便倾身吻上!
水寒力气原先就不如他,又是酒醉无力,挣脱不得,奋力挥出的拳打在他身上也似云般的软;晁裛还道他只是羞怯恼怒,一手紧握着他的下颚,另一手又向他腰间抚;直到那人怕得狠狠咬了牙根、硬生生给逼出几滴泪,他才忙将口松,不解地唤了声:“天驰……?”
水寒奋力挣开他的怀抱,该说晁裛也不敢将他箝得太紧;他甫踏出一步,却又立即软倒在地;晁裛边紧张问:“你没事吧?”边连忙来扶,可在碰着那人之前,却又给他一掌拍了开!
“出去!”水寒吼得嘶哑,身子却还微微发着颤;他就是再想起身往那人脸上揍,或是干脆承认害怕逃走,此时却半分动弹不得。
晁裛那手还举在半空进退不得,呆愣半晌,终是不忍将他这般丢在地上,却又怕自己贸然出手会再吓着他,只得低声求道:“我就只把你抱上床去?”
水寒禁不起他这般恳求,一时咬牙不应;晁裛却再等不下,双手一伸将他往怀里抱,也没给他挣扎的时间便让他轻轻躺上床了。
水寒抓过被褥,侧过身去,情绪虽缓过不少,声音却还不觉发颤:“你可以出去了……”
晁裛看他气势消了大半,泪水止了,颤抖也缓缓停歇,方敢与他还价:“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就让我在这儿陪你?想喝水的时候,我给你倒。”他的语声放得更软,水寒又是一阵犹豫。
晁裛瞧出他经不起人求,还想哄上几句,门外却忽传轻叩,他只得先去应门。
卫磐见了来人,先恭敬唤道:“西皇。”接着才问:“陛下他……是在此处?”
晁裛点头应声,让他入房;水寒听闻臣下声音,忙抹着泪水,却还怕让他瞧出端倪,不愿转身相见;卫磐见主上轻轻发颤,忧心问道:“陛下冷?”忙替他捂了捂被子,怎料又让那人狠狠一颤?
水寒见不着二人,此时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惊吓,待他理性地告知自己后头陪着的是自家将军,方将浑身颤抖压下,轻声道:“我没事。云叔呢?”卫磐宽心一笑,应道:“和这里的两位丞相玩起诗赋。”他语里却有几分无奈。
“陛下无事,我也不多打扰了,你请好好歇息。”卫磐伸手轻揉了揉他的脑袋,闻他应声,回头又向晁裛行礼,便告辞了。
晁裛回到床侧,水寒愈缩往墙边;他等了许久没听他要逐客,这才又抚上他的发丝,温声道:“让我陪着你吧。”水寒却挥开他的手,吼道:“说了不碰!”他涨红双颊、努力威吓的模样终让他失笑:“不碰。”
晁裛怕那人这般缩在墙边会睡不安稳,一会儿便回到桌边坐;可半晌不见他挪动身子,方忍不住劝:“我就坐在这里,你不必贴在墙边。”水寒虽心有不甘,可实在不舒服,这才向床缘挪了挪。
晁裛又在这头愣愣地望了他半晌,见他尚挣扎着身子未睡下,方轻轻开口唤:“天驰……”水寒还与他赌着气不愿应声,那人却未退缩,接着柔声道:“我喜欢你。”
第一百二十一章
那人绵绵情意中还夹着与他一般寂寞的惆怅,水寒胸中又是怦然、又是紧揪的苦楚;他知道那人是认真的,自己须得好好回应,可纵使动心,自幼积下的恐惧,却终究使他退缩,“我们……不能只做朋友?”他说得轻细,未直言回绝,似乎只要如此,心底便能好过些。
晁裛静默片刻,轻轻开口:“自然。”他依稀瞧见那人微缩身子,又将声音放得更软:“你若不愿,我不会强逼。”他见那人肩头松了些,又犹豫片刻,方不住喃喃:“可我见你分明……”
晁裛顾自晃了晃脑袋,怕一再逼问又使那人受惊,他只得把这些疑惑伤感先往自己肚里吞去,找回平日镇定,轻声劝道:“夜了,你好好睡吧。”
水寒知道他是守信重诺的人,又在北朝佳酿的催使下,很快便难持戒心,昏昏睡下了。
一夜尽听得一人呢喃:『我真的爱你……』那语气凄凉得使人如钻心的疼,使水寒醒后见着立即前来关心的晁裛又是亏心。
“你整夜待在这里?”水寒微低着脑袋,小声问道,那人语气却是不以为然:“我不是这么说的么?”让他更是愧疚。
晁裛不舍他紧皱眉头,满脸委屈的模样,迟疑半晌,终是伸手抚了他的脑袋,见他并未有畏惧之色,方坐至他身旁,边轻声问:“哪儿不舒服?”
水寒摇了摇头,似不愿再对上他那满载情意的双眼,顾自起身梳洗。晁裛从怀里揣出了那支木簪,把玩一阵,待那人洗罢,方招呼他来这旁坐。
水寒还觉有愧于他,依言乖乖坐了,直到那人轻轻柔柔地捧起他一缕发丝,方惊得一喊:“你干嘛?”
水寒给他的动作弄得头皮发麻,忙抢回自己的头发;可他还未来得及逃开,又给那人轻轻按下,“我就给你扎个头发,需要这么大的反应么?”晁裛语中多是无奈,可见那人真吓得冒了冷汗,又是不舍地拍拍他的脑袋。
水寒皱眉抱怨道:“你这样冷不防的、轻轻巧巧的捉上人头发,感觉很恶心啊。”晁裛手下一顿,片刻又问:“我碰你便让你觉得恶心?”
他虽是极力使自己语气听来平稳,水寒却仍听出他话语中隐隐夹杂着痛心,声音登时转细:“不是那个意思……”他焦急得都将方换上的袍子揉了皱。
晁裛瞧出他愧疚,轻轻拔开他紧攥的手,温声道:“我知道了,对不起呀。”水寒还存疑惑,想回头望他,那人却即刻将他的脑袋扳正,柔声命令着:“乖乖的别动。”
晁裛再次给他梳起头发,这次有所预警,水寒未觉不适;那人手下温和缓慢,水寒甚至舒服得有些想睡了,迷迷糊糊中,他才依稀想起往前似乎也曾给人这般服侍……
他还不清楚那是何人,只听那人温和地唤自己“陛下”。他扶着他坐直,一次次地温柔地梳着他的发,边哄着他不须担心,边向他承诺自己肯定会对他尽忠、会待他好。
他都还没来得及问他名姓,那人又拿出了一株小草根,笑着与他道:“寒儿,这是香苏,很可爱吧?喜欢么?我替你别上,好么?”他都还没回答,那人便迳自给他戴上了,可见那人欣喜的模样,他却也无法与他争执。
这段话,那么清晰,就像真的一样,可除了严侃,分明就再无人会唤他“寒儿”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