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侧躺在龙座上，闭上眼睛回想起过去的时光。
整整二十年，塞西在他的身边，慢慢地从一个婴儿长大成了少年，青年。
从最开始总喜欢粘着他，而不愿意下山接触其他人类的孩子，慢慢变成了不太喜欢说话，就算回来之后大多数时间也是沉默着的男人。
阿尔并非没有料到这种变化，准确的说，他早就猜到这一天了。
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有一天他会这样在意这种变化。
他没兴趣把人类当做宠物，当初捡那个婴儿回家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太过寂寞。
但是总有一天，这个人类会接触到自己的同类，知道他的同类和龙族之间到底在发生什么。
如果到了那一天，他会怎么做？
——那就让塞西回到他的同族当中吧。
十多年前，当小小的塞西好奇地抠着山壁上的水晶时，阿尔是这样想的。
阿尔睁开了眼睛。
静悄悄的山洞当中几乎没有光亮。
阿尔在黑暗中起身，整理好了身上的衣服，沉默地站在那里。
并非同一种族的两个人，就算有着二十年的牵绊，恐怕也是无法走到一起的吧。
阿尔离开了山洞，下了山，踏入了那个镇子。
已经进入夜晚的镇子早早地就安静了下来，街上几乎不见一个人影。
阿尔找到塞西的时候，他瘫倒在一个弄堂的尽头。
冰冷的天气里，光是呼出一口气都能看到白雾。
金发青年的额角有着乌青和淤血，脸也肿了起来。
他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发着抖。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努力地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阿尔蹲在他的身边，伸手将他抱了起来。
“阿尔陛下……”身后有惊讶的声音响起来。
原本还空无一人的弄堂出现了三个人影。
他们站在阿尔的身后，跪在了地上，错愕地看着阿尔和躺在他怀里，连呼吸一口气都困难的塞西。
阿尔听到了一个声音。
塞西附在他的耳边，或许是被冻的，或许是因为疼痛，声线颤抖着：
“……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梦中的阿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阿、阿尔陛下，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身后的三个男人畏惧了起来。
“这、这个人类……是您认识的人吗？”
阿尔没有看他们，只是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塞西盯着他，却紧闭着双唇。
“不、不是龙族干的，这个人白天的时候和其他四个人类打了起来，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我、我还记得那四个人类的模样，要把那四个人类带到您的面前吗？”
“我们可以立刻——”
“——和那几个人没关系！”塞西扯住了阿尔的领口，低声说道。
阿尔便对着身后那三个龙族轻声道：“你们走吧。”
“阿尔陛下……”
过了一会儿，弄堂里又只剩下了他和塞西两个人。
“伤口疼吗？”
塞西沉默着。
阿尔轻轻笑了笑，问：“为什么要和别人打架？”
“……”
“……那就回去吧。”他闭了闭眼睛，起身想要扶起对方。
然而还没站起来，他就被一把扯了回去。
阿尔有些讶异地看着坐在地上浑身都是伤的青年——明明刚才找到他的时候还是一脸疲态，此刻双眸的光芒却仿佛锐利地能够划开夜幕一般。
那种目光直击阿尔的心脏，让他的呼吸骤停。
“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尔愣住了。
塞西紧紧攥着他的手腕，盯着他问：“你是不是要抛下我离开了？”
“……”
一片雪花在两人之间缓缓飘落下来。
他和塞西都怔了怔，抬头看向夜空。
“……”阿尔看着降雪的夜空发了会呆，而后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
他盘着腿，和塞西面对着面。
塞西回过神看了过来，脸上却写满了茫然。
“你怎么知道我要离开了？”
“……直觉。”塞西小声说。
“直觉啊，”阿尔感叹道，“你的直觉从小时候起就和野兽一样准确。”
“……”塞西似乎憋着一口气想要反驳些什么，而后忽然意识到了阿尔的意思，脸色“刷”地沉了下来，“你真的要离开了？！”
“嗯。”
“你……”
“嗯？”阿尔微笑着看着他。
“不行！”塞西的语气急促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你总是不跟我说话，”阿尔无辜地说，“你讨厌我了吧？本来我以为你今天是彻底不打算回来了，下山找你之前还犹豫了一阵。”
“不是的！我今天如果不是被打得……”塞西语塞了，有些懊恼地移开了目光。
“嗯？”
“……”
“我打算过两天就下山，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就要抓紧时间了，塞西，”阿尔淡淡地笑着说道，“这次……我不会留那么多时间给你了。”
塞西抬头看他，脸色有些苍白。
阿尔看着他没有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塞西的神情从空白，愤怒到惶然。
他松开了阿尔的手腕，捂住了自己的额头。
沉默片刻，他低声说道：“……我讨厌龙族。”
“嗯，大多数人类都这样。”
“但是你和那些龙族不一样。”
“……”
“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我知道。”
“……嗯。”
“曾经……我有一次不小心告诉了他们你的事情，”塞西收紧了双手，“我告诉他们你是龙族，是将我养大的人……”
阿尔一愣。
“但是他们告诉我，龙族都是看不起人类的，我只是被你当成宠物一样养着。”
“你知道——”
“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塞西打断了阿尔的话，垂下了眼帘，“我知道你和那些龙族不一样，所以我在这个镇子里努力地想要了解真正的龙族，但是听到他们说起你时……”顿了顿，塞西轻声说道，“他们除了你是一个龙族之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阿尔差不多能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塞西……明明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使用魔法力了。
那是阿尔第一次见到人类使用那种完全陌生的力量，也是在那一刻，他恍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被他父母抛弃的原因。
人类和龙族的差别就在于力量。
能够操控力量的人类会被视为异类，恐怕就算是他的父母，在看见他们的孩子被火焰环绕着，却开心地笑着的时候也会惶恐不已。
而就算现在的世界如路德所说，已经有许多人类觉醒了力量，至少在这个小镇，塞西应该是唯一一个能够操控火焰和风的人。
明明能够使用魔法力，却依旧被打到鼻青脸肿。
此刻的塞西就算嘴里说着这样的话，恐怕也没有意识到吧……他的力量永远不会用在同族身上。
当他将火焰化作箭矢的那一刻，也一定是他们两人站在界限彼端的那一刻。
“我不是故意不和你说话的……我没有讨厌你，阿尔，”塞西缓缓抬眼，看着阿尔，“如果你真的要走……我也要和你一起。”
“就算我是龙王？”
第20章：龙鳞（六）
梦中的塞西面露错愕。
阿尔等了一会儿，却见对方依旧做不出什么反应，便站了起来，然而再次被扯了回去。
这次的力气更大，他被拉着转身的同时，也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塞西愣愣地看着他。
阿尔突然有些后悔说出那句话。
“……龙王？”
迟疑片刻，阿尔解释道：“龙族有四个龙王，我是其中一个。”
“……你是龙王？”塞西茫然地问，“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
阿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离开群体，跑到莫斯特山上，是为了在一个可以避开纷争的地方生活，也是为了逃避龙王的责任吧……
然而此刻的他决定要离开这个镇子，又是为了重新拾起那份责任。
阿尔并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这二十年来他思考了很多，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转述给塞西。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莫斯特山上？
“……大概是因为，我和其他的龙族不一样？”阿尔用塞西说的话作为了回答，却有些无奈。
塞西的喉结滚动了下，似乎发起了呆。
阿尔看着他，叹了口气，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塞西沾满了雪花的金发。
“你在想什么？”
“……你是龙王，所以刚才那三个龙族才会是那种态度。”
“……嗯，”阿尔尴尬地说，“面对面的时候，龙族能够感觉到我的力量。”
“……”
“……”
塞西缓缓站了起来。
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而后直视着阿尔。
阿尔不由地屏息起来。
“你一直在骗我。”
“……抱歉，”阿尔实话实说，“最开始捡你回来的时候你还小，我和你说这些你又能明白什么？后来找不到好的时机告诉你，所以一直耽搁到现在。”
塞西眯眼：“如果不是出现了刚才那三个龙族，你是不是直到离开都不打算告诉我？”
“……除非找到好的时机。”
“你口中的好的时机又是指什么情况下？”
“……”
“你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件事情都是一样的，”塞西掸掉肩上的雪花，低声道，“你竟然是龙族之王……”
阿尔忐忑地问：“你现在想杀了我吗？”
“怎么可能！”塞西怒道。
“……”
阿尔知道这个人这次绝对是生气了。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塞西最先开口。
“我不管这些，如果你要离开，我也要和你一起，”顿了顿，塞西低声喃喃，“我不管你是不是龙王，我要和你一起走……”
阿尔被摇醒了。
他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满脑子都是塞西的脸，直到罗德在他耳边大喊一声：“阿尔！！”
阿尔回过神，揉了揉眼睛。
看见自己的手时，他恍然意识到，原来他只要一吸收水晶就会变成这样啊……
“阿尔，你看这个！”
罗德得意洋洋地蹲在他面前，伸手将一个玻璃瓶递到他的面前。
玻璃瓶里是深绿色的液体，液体中流转着光晕。
阿尔睁大了眼睛。
“这个就是魔药？”
“嗯，我成功了！”罗德兴奋道，“你感觉得到吗？这种魔药虽然是全属性的，不过龙族都是火属性，所以你应该能感觉到火系的魔法力吧？是不是很厉害！”
罗德扬起了下巴一副等着阿尔夸奖的模样，阿尔却凑近过去盯着这瓶魔药，摸着下巴蹙起了眉头。
见阿尔这副神情，罗德疑惑道：“怎么了？”
“这个魔药真的成功了吗？”阿尔怀疑道。
“当、当然成功了！我是魔药师，一份魔药是成功还是失败当然分得清楚，”罗德不解地问，“为什么要问这个？”
阿尔指着魔药说道：“因为我没感觉到龙族的力量啊！”
“……哈？”
“一点都没感觉到，和卡维尔城拍卖会上的那瓶魔药完全不一样！”
罗德呆住了。
他傻傻地看了看手心里的魔药瓶，又看了看阿尔，半天只蹦出一句话来：“……你确定？”
阿尔点了点头。
罗德的神情僵硬了起来。
“……罗德？”
“……不、不可能啊！”罗德慌张地说，“这瓶魔药的感觉明明和以前老师做出来的那些魔药一模一样，你说的龙族的力量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完全感觉不出来？”
“奥罗说过人类对龙族的力量似乎不太敏感……”阿尔迟疑道。
“……”罗德哑声了片刻，失望地抓了抓头发，哀嚎道，“难道真的失败了？！”
阿尔看了眼破洞外。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
他睡了一个下午，罗德也已经在这份魔药上花了半天的时间了。
“……抱歉，罗德。”阿尔有些愧疚。
“不，这和你没关系，”罗德神色惨淡道，“但是我浪费了你送给我的鳞片。”
“……”
阿尔想说他可以再送一片，但是一想到奥罗阴沉的脸，这句话又被吞回了肚子里。
罗德站了起来。
阿尔变回龙身，扇起翅膀飞了起来：“你去哪里？”
“我想去找老师，让他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着罗德跑出门，阿尔也转过身从破洞里飞了出去。
奥罗刚好从会长老头的房间里出来，阿尔飞过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奥罗语气不善地问：“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小鬼了？”
阿尔小声道：“因为你出去了，我觉得有点无聊……”
“我现在还要出去一趟，要是无聊你就回去挑块水晶睡觉吧。”
阿尔沉默了一阵，用光秃秃的脑袋蹭了蹭奥罗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奥罗，我和你一起出去吧！”
奥罗脚步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他。
阿尔眨了眨眼睛，说：“之前你不是一直带着我走的吗？”
“那是在旅途当中……”
“我现在可以变成人，不是更方便跟着你了吗？”
“不行。”奥罗回答地斩钉截铁。
“为什么？”
“……”
“你怕别人看到我变成人的样子吗？”
奥罗噎了一下，怒气冲冲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怕这种事情？！”
“那就带我出去吧！”
“……”
奥罗单手抓住小飞龙，把他提到眼前，眯眼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