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回到了自己的小木屋，虽然在男爵那里拒绝得很干脆，但他现在所面临的是更为现实的问题——蓝斯的学费。因为这个一直被他有意无意忽视掉的问题，屋子里的氛围变得有些沉重，连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心事重重的安德看起来有些陌生，蓝斯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和现在的他交流。
“你的学费我会来办法。”安德突然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蓝斯瞬间瞪大了一双银眸，脸上的讶异之色怎么也掩不住。
“很奇怪吗？”安德苦笑道。
“我知道了。”蓝斯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弄那笔钱，但是蓝斯不会去问，那是安德身为父亲的骄傲，他只要相信安德就可以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同意男爵的提议？”
索拉恩斯男爵所面临的困境，其实也是很多小贵族的困境。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地位，这些小贵族绞尽脑汁利用自己的每一个后代，因而招婿入赘的做法是普遍存在的。
入赘听起来不太好，对于有姓氏的人来说不是个好选择。一般来说，他们宁可多花点时间赚钱好支付学费，又或者想办法找到一个大贵族投奔，接受他们的资助。
但对像他们这样连姓氏都没有的人来说，入赘却是件有利的事，换做其他人怕是会同意的居多。
蓝斯闭着嘴不说话。
“你有自己的姓氏，比索拉恩斯这种毫无荣誉可言的小贵族，要尊贵上千倍。”安德说道，“即便现在因为一些缘故，你无法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姓氏，但我也不会允许你让自己的姓氏蒙羞，去入赘男爵那样的小贵族。”
“尊贵？”银发少年握紧了拳头，问出的话里却罕见的带着一丝嘲讽。
他的语气让安德吃了一惊：“你知道了什么？”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曾经去找过关于魔力暴动的资料，魔力不稳的情况在很多法师身上都有出现，但像我这样的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爆发一次，只能依靠强效魔力驱逐药剂来缓解症状的，却只有那个家族的人了。背叛者家族，是吗？”
若不是当年发生的事太过轰动，几乎是人尽皆知，他也不会在无意间发现自己身世的秘密。
第8章：边缘贵族（四）
安德感到有些意外，原来他这个儿子早已有所察觉，并且闷不吭声地绝口不提这件事。安德觉得有些心疼，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不知道刚明白这件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听着蓝斯，你还小，很多事情都不明白。这不是一个会让你蒙羞的姓氏，你现在只要记住这一点就可以了。”
“你想让我怎么办呢？一辈子没有姓氏吗？”蓝斯神情恍惚的轻声问道，永远不能公开的姓氏和没有有什么区别？
安德抱住少年有些单薄的身子，一双大手揉上他的脑袋，蓝斯的银发因为他的动作而晃动着。
“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现在，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索拉恩斯男爵的邀请就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荡起了几圈涟漪之后，蓝斯父子俩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蓝斯接受了新的任务，因为路程较远，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带上自己的行囊出发了。
而安德则在和蓝斯打过招呼后，也收拾行装出了一趟远门。
数十天之后，安德来到了梅曼城——维斯特家族所在地。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荣耀，也在这里受辱。
维斯特家族身为至高贵族之一，其宅邸堪称宏伟雄壮，安德望着那道庄严肃穆的大门，心里五味杂陈。
安德经通传见到了维斯特家族的管家。
庞查德管家为维斯特家族服务了大半辈子，这位遇到任何事都处事不惊的老人，此时却激动得流泪了。
他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道：“小少爷，您……您回来了。”
十多年不见，管家先生又老了许多。庞查德管家一时激动用了从前的称呼喊他，但这在现在已经不合适了。如今，安德的哥哥乔戈维斯特已经是公爵了。
安德有些百感交集，最终他只是露出一个微笑。
“请不要再叫我小少爷了，叫我安德吧，庞查德先生，好久不见。维斯特公爵……他现在方便吗？”
“维斯特先生正在处理公务，现在恐怕腾不出时间来。我先让人准备一下，您去洗个舒服的澡，再换一身舒服的衣裳……”看到曾经体面的小少爷现在衣着破旧，老管家难过得快要落下泪来。
“不必了，那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管家拗不过安德的决定，只好由着他去了，只是准备了许多美味的食物给他享用。
安德见到维斯特公爵时已经是用晚餐的时间，乔戈维斯特邀请他共进晚餐。
餐桌上井然有序的摆满一盘盘精美的食物，看分量绝不是两名男子吃得完的。光是这一顿晚餐的花费，恐怕就够安德父子俩十来天的伙食费了吧。
乔戈和安德分坐在华丽餐桌的两头，两人的五官颇为相像，只是一个威严，一个颓靡；一个穿着华美绝伦的贵族服饰，一个则穿着粗糙简陋的平民布衣。这两兄弟就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前，用同样标准的动作用着晚餐，相互之间一句话也不说。
直至吃完了东西，各自放下手中的刀叉，两人从餐厅转移到了书房，这才开始了谈话。
“我还以为再见面时，我们都已经在坟墓里了呢。”乔戈在他惯常所坐的椅子上坐下，开口说道。
“我原本也这么认为。”安德一脸肃然，此时的他和平日里总是不太清醒的半醉模样有着天壤之别。
乔戈的中指在桌上扣了扣，问道：“那么，现在是为了什么事情？”
“我收养了一个孩子。”安德揉了揉眉心，“他已经十四岁了，我想送他去兰学院上学。”
乔戈露出玩味的表情，盯着安德看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居然只是为了钱吗？我竟然有一个连养子的学费都付不出的弟弟。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收养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男人居然还想养别人，真是好笑。”
乔戈嘲讽的语气让安德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加僵硬了，这些年他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因为现在身处的地方而再次明晰起来。
安德抑制着自己开始失控的心情，想了想这么些年一直在他身边的养子蓝斯。
“是，就是为了钱。”他坦然承认，望向自己杰出的大哥。当年他们同样被家族寄予厚望，而如今两人中一个身居高位，一个滚落尘埃。
乔戈脸上的玩味因为安德的态度而消失，他板起了脸看向自己的兄弟。
“你除了给家族带来耻辱以外，没有做出过任何贡献，安德。因为出了你这样的人，才使家族的名誉有了污点，现在又有什么脸面来要钱？”
“我没想白白拿钱，你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对我提！”安德一字一句地说道，他的眼睛因为羞耻、愤怒等情绪而开始微微泛红，但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以为自己还存有什么价值么？”乔戈的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若是当年，你至少还有一张称得上英俊的脸，可以拿来骗骗小姑娘，结婚生子延续血脉，这也算为家族尽了一份力了。就算只是为了这一点，族里也会养着你的。
“可看看你现在，身败名裂并且年纪也有了，还有哪个贵族小姐会瞎了眼嫁给你？连这一点用处都没有，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用？想要金币？成，拿你的价值来换吧，告诉我你的价值在哪里，安德。”
安德听了这番话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整张脸涨得通红。从过去到现在，他在他们的眼里就是这样毫无价值。此时的乔戈专挑他的痛处去说，丝毫不留任何情面，安德几乎就要冲上前去给他一拳了。
可是瞧见乔戈嘴角的嘲讽，他又忍了下来。他好不容易想尽一尽父亲的责任为蓝斯争取学费，也早就知道来到这里会受到羞辱，不是做好准备了吗？不可以就这样失控，要想着学费……学费……
“我学了一门手艺。”安德再次坐了下来，“可以打造兵器制造防具。”
说到这里安德心里不禁开始懊悔。
这些年来他常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每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从云端跌落的他瞧不上做东西的手艺，只要一上手就会让他想起自己的失败。可是，如果他有好好干活，或许现在也不用来跟这位高高在上的哥哥讨要金币了。
“哦，这么说你还能做点铁匠活？”乔戈朗声笑了起来，“梅曼城里这么多铁匠，只要我放出一句话，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凑上来，你是比他们更熟练，还是力气更大？”
安德没有作声，反而将一件东西放到了桌上。那是一副手套，狼皮所制，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
乔戈的视线从那对护手移到了安德的脸上，而后便拿起手套戴上了，随即催动体内的魔力，一团萦绕着精纯魔力的火焰出现在了他的掌心，随着火焰的出现乔戈的瞳孔猛然一缩。
越是高级别的魔法师对魔力的感应越是敏锐，身为长老会的成员之一，乔戈早已成为一名大师级魔法师。而从方才所用的火焰魔法中，他已经感觉出来了手套的作用，它们为他的魔法提供了８%的魔力加成。
“这是我无聊的时候做着玩的。”安德说道，“你可能不缺铁匠，但是不会拒绝一名附魔师吧？如果用好的材料来做，效果会更好，我有把握能达到１０%以上的加成。”
乔戈摘下手套，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真正的笑意。乔戈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的说道：“这还不够安德，你至少该做出１５%魔力加成的东西来。”
安德表情一变，脱口问道：“有别的附魔师做到了？”
乔戈摇了摇头，他的动作让安德紧张的神情有所缓和。
“你应该有点自信，或许我们应该做点更实用的东西，比如说减少魔力消耗的附魔之类的。如果你达到了我的要求……”维斯特公爵乔戈深深地看了安德一眼，“我将以维斯特家族族长的名义恢复你的姓氏。”
安德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哦，只是为了给儿子筹措足够支付学费的金币是吗？得了吧安德，如果你有心也可以将这份手艺卖给别人。不过我不会为此夸奖你，这是你身为一个维斯特本来就该做的事情，虽然你暂时被剥夺了这个姓氏。”
维斯特公爵站起身，他走到窗前望向外面。
“父亲……也会为此感到高兴的，你不去祭拜他吗？”
回答他的是仿佛永恒一般的沉默，维斯特公爵微微一笑，不再劝这位嘴硬的弟弟，他转过身问道：“那么，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虽然看起来平静，但实际已经经历了情绪上的大起大落，安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答道：“他叫蓝斯。”
“没有姓吗？”
“没有。”
“你怎么会想到要收养一个孩子？”乔戈探究的视线凝在安德的身上，“我不认为一个自怨自艾的醉鬼会有闲情逸致去养小孩，那是谁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哥哥。”安德迎着乔戈的视线认真地说道。
这声久违了的称呼让乔戈微怔了一下：“我知道了，把他接到这里来吧，我想见见。”
第9章：梅曼之旅（一）
一片宽广的草地上，一只御风兽身上着了火，一边痛苦地低吼着，一边撒足狂奔。它的脚边凝着一团白雾，看样子和云彩有几分相像。
从它身后射来一只冰箭，穿透了他的后爪，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阻住了它的飞速逃亡。随即又是一条火舌源源不断地灼烧着它的头部，暴虐的火焰伤害持续剥夺着它的生命。一个灵魂禁锢及时地拍在它的身上，御风兽终于呜咽一声倒地不起了。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来到了死亡的御风兽跟前，用短刀砍下了它的四只爪子。
“这玩意儿真能跑。”
“受重伤时它们会拼了老命逃跑。”蓝斯说着走了过来。
“你的魔法似乎又变强了。”
蓝斯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晃了晃手上戴着的手套：“都是它的功劳，我父亲做的。”
“喔——”凯狄夸张地拖长了声音。
“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吧？”
“走，去吃顿好的！我请客。”凯狄将砍下的爪子收好，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说道。
结伴做完任务的两人来到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些香喷喷的烤肉，年长些的凯狄还要了一小瓶酒。或许是有父亲做反面教材，蓝斯从来不碰酒精。
“我可能会去兰学院上学。”凯狄突然说道。
蓝斯正在埋头大口吃肉，魔法可是很耗体力的。不仅如此，执行任务的时候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不可能只是站着悠闲地施放法术。
他闻言满脸诧异地抬起了头：“真的吗？”
凯狄点了点头，他放下了餐具正色说道：“蓝斯，我想……资助你去上学，这样也算有个伴，你愿意吗？”
蓝斯的脸上露出古怪的表情：“资助我？你突然变成有钱人了吗？”
学院的学费是相当高昂的，和蓝斯一样，穷得连学徒级的魔法技能书都买不起的凯狄，居然说要资助他去上学？这实在匪夷所思。
“或许吧。”凯狄语焉不详地应了一声，他垂下了眼睑，睫毛在他的面上投下了一片阴霾。
“你家里呢？”蓝斯迟疑着问道。
“啊，已经解决了。”
蓝斯赚来的金币都花在了冰霜甘草上，而凯狄则是尽数交到了家中，他有一对花钱如流水且总能欠下一屁股债的父母。说得难听一些，这两人总是“尽他们的所能”给凯狄添麻烦，简直就是惹祸精。所以凯狄说的解决是……
凯狄突然露出一个自嘲的表情说道：“前不久他们告诉了我一件事，说我不是他们亲生的，这些年也算是还完了养育之恩，以后可以不用再管他们了。”
蓝斯：“……”
“别管这个了，你去不去？一起去吧？”凯狄看向蓝斯热切地邀请道。
蓝斯对他所说的话依旧感到困惑，虽然凯狄只用寥寥数语带过去了，想必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但既然他不愿再解释，蓝斯便也不问了。
“正好我也有件事想说。”
“嗯？”
“我也准备去兰学院学习魔法了。”
凯狄愣了一下而后笑了出来：“这么巧？不过，你哪里来的学费？”他们两人来往已久，常常一起做任务，凯狄对蓝斯的经济状况也挺清楚的。
“我父亲说他会想办法。”蓝斯吃了一口盘子里的东西说道。
“呵……你那个父亲啊。”
“嗯。”
凯狄挑了挑眉：“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信心。”
蓝斯只是笑，虽然安德没说要怎么办，但是蓝斯就是信任他。
“我真的很羡慕你。”时不时吐槽蓝斯父亲的凯狄突然说道，他垂下了脑袋，掩住了自己的神情。
蓝斯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挠了挠他的脑袋，凯狄长了一头幽蓝色的发。
他们同样有着不太靠谱的家人，但境况却天差地别。蓝斯和安德感情很好，而凯狄，从前他的父母就只会不断地向他索要金币，因着是自己的家人，凯狄从未拒绝过一次，虽然他们已经切切实实的成了他的负累。而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