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剑平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卓欢,他忽然感觉到彻骨铭心的疼,从肋下一直蔓延到全身。他慢慢的低下头,看见卓欢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胸中。血顺着卓欢的手指慢慢流出,滴答滴答染红了地面。
卓欢看着他,轻咳了几声,也不顾嘴角滑落的鲜血,微笑道:“刚才我一直在想,你执意杀我,真是一点血缘情分也不顾。我就想知道,血浓于水,到底是什么概念?现在我好想明白了,你看,哥哥的血肉,也在你的血里啊。”
聂剑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想要张口,却疼的出不了声。关毅从最早的震惊中回神,大喝一声:“救驾!”
大殿的门哐啷一声大开,门外埋伏好的卫兵身上的铠甲映得大殿一片光亮。关毅回头道:“卓欢!快放开王爷!不然……”
“不然怎样?!”卓欢回头看向关毅,口中鲜血早已将下颌染红,“反正逃不过一死,你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威胁我?”
关毅沉下气,刚想动手,忽觉眼前一暗,竟是一个人从门外飘落而至,身形快如鬼魅,抓住卓欢的肩膀,清咤了一声:“主人,快走!”竟带着卓欢从万千卫兵头上飞跃而过,宛若惊鸿。
关毅目瞪口呆的看着带走外面,忽然回神揽住已经昏迷的聂剑平,冲外面的人喝道:“快叫御医!快点!”
大殿又恢复了寂静,关毅抱着聂剑平,觉得有人在嗤笑。关毅向四周看去,外面是卫兵在离开,虽然忙乱但是没有一点声音。关毅摇摇头,是自己幻听了。然而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还唱起歌来。
关毅猛然回头,身边并没有人。歌声没有歇,悠悠长长的,关毅忽然觉得耳熟。他仔细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这是那天他去牢狱看卓欢,离开时,卓欢唱的一首曲子。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哈哈,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第50章
顺和二十二年,帝聂剑文薨,谥号武成,其下无子,其弟聂剑平继位,年号为义。历史上聂家王朝最负盛名的“顺义之治”开启了。虽然只持续了十五年,但是却使聂家王朝的统治达到了顶峰,以至于后代即使顽劣不堪,聂家王朝的统治也长达到两百年。
顺和二十二年五月十二日,武成帝聂剑文下葬,聂剑平以王爷的身份抬棺随行。那日随行的大臣见聂剑平脸色极差,都劝他回去休息,被聂剑平拒绝了。然而第二日聂剑平便卧床不起,连登基大典都推后了一个月。
世人都道平王爷兄弟情深,其实只有关毅知道,那是前一天被卓欢伤了肺,虽然勉强救治回来,但却落下了肺虚的毛病,终日咳嗽不止。
然而聂剑平最担心的,却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逃走的卓欢。他派出去截杀沐子珣的血修罗无一人回归,便派关毅前去查看。关毅去时,只见地上只有血修罗的尸体,而不见沐子珣的尸体。关毅只得回报沐子珣也下落不明。
这下聂剑平不由震怒,当即下了通缉,势要捉拿卓欢及沐子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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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姑娘,又采药啊!”刚从山上打猎回来的老汉见一个素衣女子背着箩筐往山上走,不由打了个招呼。
那素衣女子点头笑道:“是啊。我家公子又犯病了。今天怕是给孩子们上不成课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那老汉一听,不由脸色凝重起来,忙把自己打的山鸡塞给女子:“咳,上不上课无所谓,身体要紧,把这鸡拿回去,好好炖炖给王公子吃!”
女子连忙推脱,但拗不过老汉,还是拎了鸡,千恩万谢的离开了。
女子便是拂衣。当日从大殿救出卓欢后,便发觉卓欢中了毒。毒倒不是什么烈性的毒,只不过卓欢中毒后还强行使用内力,本就受过伤的经脉又承受了一次打击,性命堪忧。偏偏卓欢还不急着疗伤,抓着拂衣强撑着去寻沐子珣。
二人顺着去菜市口的路走,最终入眼的是一片狼藉。卓欢看着满地的血连站都站不住,靠着拂衣去翻找尸体。最后找了一圈没有沐子珣,才松了口气,然后发现前方拖着的长长的血迹。俩人循着血迹一直往前走,然而血迹却在不远处断了。
卓欢可以想象的出沐子珣受了伤之后,是怎样强撑着一点一点爬到这里的。可是血迹为什么到这里就没有了,好像有人在这里把他抓走了一样。四周都是平坦的大路,没有悬崖,没有人家,沐子珣倒地去哪了?
卓欢疯了一样四处寻沐子珣,像没头的苍蝇。拂衣忍了忍,最后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追兵逼近的马蹄声,狠了狠心把卓欢打晕,带着他逃命了。
当晚拂衣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时,卓欢伤势忽然汹涌起来。拂衣只得将毒用内力顺着经脉排出。然而在用内力顺经脉的时候,发现这毒不同寻常,不是往上走,而是往下沉。拂衣忽然想起宫中有一味毒药,名叫“蝇”,可用于熏香中,专门是散功用的。但是这个毒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就是因为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会往经脉损坏严重的地方聚集,就像苍蝇会去叮有缝的蛋一样。拂衣忙撩开卓欢的裤脚,看见卓欢曾被烙刑折磨过的伤疤处开始红的发紫。
拂衣自从和卓欢找到了一个南方偏远的小镇落脚后,即使日子过得悠然自得,却也每每会做噩梦想起那晚后有追兵,卓欢又被毒折磨的半死不活的样子。每到拂衣因为噩梦被惊醒,满脸的汗水泪水的时候,卓欢总是笑着看着她,柔声说,拂衣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晚,因为追兵追的紧,拂衣不得不用最原始的方法,在伤疤处用匕首划开,将毒血引出。然而此举却伤害了卓欢腿上原本就脆弱的经脉,到了现在,只有在晴天的时候还能站起来走走,一到阴天下雨,只能在轮椅上坐着,有时候腿疼的连坐都坐不住。
拂衣每次见卓欢疼的脸色煞白,只得一边哭一边给他按摩,最后还是卓欢笑着安慰她,还是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啊,你看,现在因祸得福,我的经脉被捋顺了,大罗内力又回来了。
拂衣不知道那味毒药为什么治好了卓欢的走火入魔之症,但是她现在宁可希望在她面前的是以前那个健康的,嬉皮笑脸的不正经的卓欢。
找到这个隐蔽的小镇后,卓欢化名“王旬”,和拂衣一起住了下来。后来卓欢发现小镇竟连一个私塾也没有,便自告奋勇当起了教书先生。小镇上的村民虽说没什么文化,却是极为敬重读书人,一见有人自愿教他们的孩子,都是感恩戴德,因此卓欢和拂衣在镇子上过得倒也悠闲。
卓欢也没有放弃过寻找沐子珣的念头。只可惜帝都被灭,他的母亲留给他的盾牌只有拂衣。卓欢问了拂衣许多次还有没有别的人,拂衣都很遗憾的冲他摇了摇头。
天下之大,两个人好像在浩淼烟波中沉浮的蝼蚁,自保尚危险,更何况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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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们都知道这位王先生有一位走散了的爱人。自从王先生来到这个小镇,便寻了一棵合欢种下,只要身体没有不适,便来到合欢树下坐着。一身白衣广袖拂地,脸上永远带着那么几分笑容,无知如小儿,也一眼看得出他脸上的忧伤。
每次上完课,总有孩子趴到卓欢的腿上问:“先生,您看着这么不开心,是在想夫人吗?”
卓欢看着孩子们的大眼睛,总是笑笑道:“对呀。我和内人走散了,我们约好了,等到明年合欢开花的时候,她就会寻过来一起和我隐居在这里。”
孩子们什么也不懂,回去和大人讲时,村民们便想,这得等到什么时候?于是便在村口立了一个用木头做的大牌子,回来同卓欢说,先生啊,你把你夫人的样貌或者你的样貌画下来,我们贴到那个木牌上,她来了不就看见了吗?
卓欢回去坐了一整晚,早上的时候,拂衣拿了一幅画出来,贴到了木牌上。
村民们看时,不由的有些惊奇。画上并不是什么人像,只是用朱笔画的一些点儿,洋洋洒洒的落了满篇,乍一看像绽开了满枝头的梅。然而若说是梅却没有枝干,只有画脚处写了一首诗: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技依病看。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拂衣同村民们说,先生看重这所谓的“心有灵犀”,倘若夫人寻过来了,便在一起,寻不过来,便等着,倘若有人去找了,去打听了,那说明命中没有缘分,寻过来了也不会在一起。村民们听了连说这读书人奇怪,便也没有再到处打听。
然而拂衣知道,这里算是一个世外桃源,外面满世界在找卓欢和沐子珣,一丁点的线索都会性命不保,甚至连寻人的木牌上,卓欢都不敢画他心爱的人的一眉一眼。
日子一点一点过去,卓欢种在门口的合欢也渐渐繁茂。快入冬时,拂衣坐在院子里弹棉花,卓欢就捧着泥炉一点一点的刻着东西。拂衣知道,卓欢在刻一株合欢和一株栒子木。屋里放了好几个卓欢刻坏的炉子,卓欢的手上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是拂衣却不敢劝他停下来,因为她知道,卓欢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没有沐子珣陪伴的悲伤。
拂衣总觉得有些压抑的感觉,卓欢自从来到这个镇子后,该吃吃,该喝喝,也总是装出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虽然有时候表现出一丝悲伤,但总是很快消失不见。拂衣知道,卓欢在压抑着什么,她也害怕,当有一天卓欢压不住的时候,那排山倒海的悲痛会不会把他压垮。
元宵节过后,春天便消无声息的来了。这一年的春格外的阴寒,小雨淅淅一直不断。卓欢腿疼的下不了床,就靠在床头前,一直盯着院门口的合欢树。拂衣以为他担心那树,便劝他:“树坏不了,你好好歇着罢。”
卓欢却不听,总是盯着看。终于一日雨不再下了,卓欢便推着轮椅到院子里,坐在合欢树下呆呆的盯着树看。拂衣不由有些担心,总觉得卓欢有些魔怔了。
好在之后的日子一直艳阳高照,合欢树长得很好,不几日,便看见粉色的绒绒的合欢花绽放在枝头。卓欢见到合欢花开的那一日,就再也不给孩子们上课了,日日坐在合欢树下,旁边摆一小桌子,上面放一壶酒,一张宣纸,几只墨笔,自己一人悠然自得。
拂衣很久没有见卓欢如此放松的状态,但也不由的替他高兴,做的饭菜花样也多了起来,卓欢也吃的极欢。就这么持续了一个月,天气越来越热,合欢花开始凋谢了。
拂衣明显的感觉,卓欢在看到第一朵合欢花落得时候,神情就有些不对劲了。然而之后的几天卓欢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安然的坐在椅子上,有时候微闭着眼睛,似乎在享受着晚春的微风。粉色的如伞一般的合欢落了他一身,拂衣有时候看着不似人间一般的这样的景色的时候,忽然有些害怕。
终于有一日,卓欢呆呆的看着合欢树看了一上午,晚上时叫拂衣:“你且看看,这树上还有花么?”
拂衣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叹道:“没了。你也莫要难过,明年春天,不是还会开么?”
卓欢“嗯”了一声,转身一瘸一拐进屋了。拂衣觉得有些不对劲,熄灯后又去卓欢的屋里看了他一眼,这一看不由吓了拂衣一大跳,卓欢竟无端的发起了高烧!
偏远村里没有郎中,拂衣只得用土法给他降温。卓欢烧的迷迷糊糊,半夜又把吃的东西全吐了。到快黎明的时候,卓欢好像有些清醒了,哭得泪流满面,拽着拂衣的衣角,好像整个人崩溃了:
“他明明答应我的,他说好了,明年春天合欢开花的时候,谁也不许死,和我一起隐居……他明明答应我的……”
拂衣抱着他,和他一起哭的天昏地暗。她终于明白卓欢这一年来撑着他的是什么,是沐子珣的那句承诺。
而和卓欢筑起的信念一起崩塌的,是拂衣的念想。
拂衣感到,沐子珣,怕是真的死了。
卓欢病了两天才转好。病好之后,他依旧在合欢树下教孩子们背书,但是更多的时间开始呆在屋里作画。他画梅花,画合欢树,画栒子木。每画好一张,就让拂衣拿去贴到村口的那个木牌上。有时候村民还会去看,后来见反反复复不是梅花,就是合欢树和栒子木交缠在一起的样子,而且竟然把栒子木和合欢画的一样大,便也没有再去看了。
就这样过了一年,又过了合欢开花的季节,有村民发现木牌上新贴的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首词:
楼中燕,空相盼,寂寞青衫无人见。今无计,杜康满,归航孤帆,经年望断。瞒!瞒!瞒!
花仍在,泪阑珊,惊魂梦起声声慢。青山多,绿水闲,诺然许君,一世相欢。叹!叹!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