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子珣转身落座,缓缓端起酒杯,细细端详着,接着有些漫不经心的开口:“你若找仇家,不是应该来找我么?”
卓欢怔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笑了笑:“你是指因为沐老将军灭了帝都?卓某不是愚钝之人,自然明白沐老将军听命与谁,真正想灭帝都的人又是谁。话说回来,沐老将军在灭掉帝都的四个月之后,竟然被皇帝以此罪名杀害……我想,将军与我,应当是同仇敌忾吧?”
沐子珣微微一笑:“可是,卓先生拿什么来与我交易呢?现在看来,卓先生一文不名,却贸然与沐某来谈条件,是否不太妥当?”
卓欢不由笑出了声,他看着手里这杯酒,缓缓道:“不错,卓某的确一文不名,但是这不是交易,而是助力。”他站起身,慢慢走近沐子珣,明亮的双眸闪着淡然的光,透着几分自信,“我不求什么,只想为我帝都冤死的兄弟姐妹讨个说法,至于将军只是想让聂剑文死,还是想取而代之,小可均愿听从将军调遣。”卓欢将酒杯举到沐子珣面前,嘴角挑起,笑的风流恣意。
沐子珣默默端详了他片刻,也端起手中酒杯,和卓欢一碰。
“叮”一声,酒液光华流转,二人饮尽杯中酒,相视而笑。
******
“什么?!狼夷族入侵?!”大殿之上,聂剑文看着手里的百里加急战报,不由大怒,拂袖而起,怒视着殿下群臣,“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是找好首领了么?沐子珣!”
沐子珣缓缓走出,一揖至地:“陛下。”
聂剑文那双带煞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当初你和朕是怎么说的?只是短短一个月,他们竟又卷土重来,你该当何罪?”
沐子珣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一个男子忽然开口:“狼夷族乃游牧民族,不善春耕,此时来边境骚扰农耕,想是借此来空我天朝粮仓,不足为虑。”
“不足为虑?!”聂剑文把战报直接甩到那人脸上,冷笑道:“三天失陷三座城市,还不足为虑?!”
沐子珣忽然道:“狼夷族极为重视族内长幼秩序,首领逝世一个月内不会选新首领,而不选新首领,他们绝不会有任何侵犯活动。此次竟然有了新首领,不知狼夷族族内发生何事,是微臣疏忽,且当日的确与陛下有约,保证狼夷族三年内不再犯。微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聂剑文缓缓走下台阶,在沐子珣面前站定。看着沐子珣低垂的眉眼,他忽然觉得怒火中烧,咬着牙低声道:“沐子珣,你是吃定朕不会治你的罪是吧?不过不要以为除了你,朕就没有将军可以制服狼夷!”
沐子珣姿势没变,表情依旧恭敬,低声回道:“不错,可是目前来说,除了我,陛下真的没有别人可以制服狼夷。”他缓缓抬头,与聂剑文对视着,秀丽的眉眼里有冷漠的嘲讽。
聂剑文盯着他,像一只毒蛇盯着猎物那样,忽然缓缓笑开:“朕——命沐子珣为西征大将军,即日启程,为朕扫平心头之患!”
第10章
“狼夷族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沐子珣坐在书房的桌旁,为对面坐着的关河缓缓倒了一杯茶。
“不知道啊。”关河端起茶杯一仰而尽,满不在乎道,“反正你就要去了,你自己去看呗。干嘛突然叫我来?明天要出征了,最后看我一眼?”说到此处瞥了一眼沐子珣,带着几分调笑。
沐子珣微微一笑,接着忽然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狗嘴吐不出象牙!”
关河笑着摸摸自己的头,表情变得正经起来。
沐子珣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想了想,淡淡道:“卓欢昨日告诉我,他便是帝都的主人,相欢。”
关河一怔,不由脱口而出:“不可能!”
沐子珣动作一滞,抬眼望向关河,带着几分询问。
关河眨了眨眼,忽然道:“他为什么告诉你这个?帝都之人都应死在五年前那场绞杀里了,他却活着,他告诉你这个,不怕惹祸上身吗?”
沐子珣呷了口茶,淡淡道:“因为他看到我的画了。”
关河一怔:“你是说那个……?”看到沐子珣点点头,不由懊恼:“早说过你不要把画随便放吧,你看……”
“可是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幅画而已,倘若藏得太隐蔽,被找到了岂不是更有问题?他不会拿这幅画威胁我,倘若我真因为这个入狱,那便是文字狱了。我的意思是说,他跟我和盘托出的原因是,我们有共同的敌人,仅此而已。”沐子珣拨着茶雾,声线冷淡,低垂的眉眼有些精致的怕人。
关河怔了好久,过了片刻才慢慢道:“可是,他倘若不是帝都的主人呢?”
沐子珣抬眼看他。
关河的语速变慢,但是却异常坚定:“我刚才来找你的时候,看到你的管家了。而我在五年前,也有幸见过那位帝都主人一面,他们两个人,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那是因为五年前我一直戴着人皮面具生活。”
卓欢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关河一惊之下茶碗已下意识的飞出,直奔门外。“砰”的一声响,门框被茶碗砸出了一个大洞,而卓欢站在门外,堪堪接住了那茶碗,便回首对屋内二人微笑致意。
关河和沐子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讶。二人自诩武功过人,竟连卓欢在门外都不曾觉察!
关河看着卓欢缓缓步入门内,不由冷笑:“卓先生,大罗内力果然名不虚传!”
卓欢把杯子放到桌子上,微笑道:“关少侠过奖了。”
关河有些惊讶:“你怎知我姓关?”
卓欢理了理袖子,笑得风流:“关少侠不是五年前见过在下么?在下又怎会忘记关少侠这样的人物,自然也是铭记在心了。”
关河冷笑道:“我五年前见到的是相欢公子,可不是你这冒牌货!”
卓欢缓缓道:“小可不是澄清了么?你五年前见到的,是戴了面具的我。”
关河不屑道:“哦?那我怎么确定,我现在见到的,不是戴了面具的相欢公子?”
卓欢想了想,忽然凑到关河面前:“你拽拽?”
关河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不由一怔。待反应过来时,卓欢忽然又跳了开来:“不行不行,小可与关少侠并无朋友情谊,岂能随便触碰?”说着话卓欢便靠近了沐子珣,凑到沐子珣面前:“还是将军来捏吧,小可心甘情愿被将军捏。”
关河哭笑不得的看着卓欢耍宝,彻底无语了。沐子珣皱着眉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卓欢,不由伸手推了他一把:“离我远点。”
卓欢便顺着手劲自己向后倒了几尺。看着皱着眉头的沐子珣,卓欢收起了笑容,严肃道:“小可未曾说谎,在帝都的时候,小可一直戴着人皮面具,以另一个面孔示人。只因小可身患癣病,容貌骇人,因此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五年前那场血战,小可力战而竭,筋脉错乱,急火攻心,后又几夜逃亡,在深山里住了几日,那癣病竟自愈了,因此才以真面目示人。不然,试想小可曾参加殿试,与皇上有一面之缘,那日皇上见小可,为何如陌生人一般?”
沐子珣淡淡道:“如此便罢。明日我启程去边境,你且照料好府内事务。天色已晚,先生回去休息罢。”
卓欢一怔:“明日小可不与将军同往?那将军起居……”
关河忽然道:“对啊,此次狼夷族忽然发难,不知又有什么阴谋,你带上相欢公子,也能有个照应。”
卓欢看了关河一眼,似乎有些诧异,但是却依然道:“正是如此,府内事务可交由拂衣姐姐管理,她可比我认真多了。”
沐子珣瞥了关河一眼,淡淡道:“这样,那你便去收拾罢。”
“是。”卓欢作了一揖,欢天喜地的去了。
待卓欢走远,沐子珣皱着眉看了关河一眼:“你做什么?”
关河嘿嘿一笑:“把他留在身边看着,不是更方便么?再说他这么想陪你去,不如看看他的狐狸尾巴什么时候露出来?”
第11章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聂剑文身着灿黄龙袍站在宫门下,负手看着马上的沐子珣和他身后的兵马。聂剑文身后站着聂剑平以及朝中群臣。偌大的城门下一时如此寂静,只听得被风刮起的旌旗的烈烈作响。
沐子珣下得马来,单膝跪地,作揖道:“臣沐子珣,定不负皇恩,愿捷报早传,还我天朝平安。”
聂剑文不着声色的看了一眼站在沐子珣身后的卓欢,微微一笑,起身扶起沐子珣,温声道:“将军请起。此去艰险,愿将军保重。朕浊酒一杯,愿将军马到成功。”说着端起倒好的酒杯,一杯递给沐子珣,一杯自己一饮而尽。沐子珣便也敬了一敬,一饮而尽。
聂剑文见他放下杯子,笑了一笑,那笑容竟是十足的恶意。他缓缓走近沐子珣,执起他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低声道:“将军这么信朕,竟是喝下去了?”
沐子珣微微一惊,低头看去,只见指尖处闪过一丝黑气,便又消失不见。他抬眼看向聂剑文,冰冷而充满杀意:“孙子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陛下如此怀疑微臣,想是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人了?”
聂剑文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将军这样尖牙利嘴,朕才不放心呢。”沐子珣觉得自己与聂剑文相握的手心里传来一阵冰凉,低头一看,却是一个瓷瓶。聂剑文低声道:“若不想毒发,一日服一粒,朕知道数目,不够了朕会派人送去。”
沐子珣抬眼看他,再次跪下,满目讥讽:“谢主隆恩。”说罢撩起披风,起身上马。卓欢看了他一眼,忙策马跟上。
聂剑文看着大军缓缓离开,眯着的桃花眼里阴晴不定。
他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聂剑平竟也微微眯起了眼,那神情,竟与他一模一样。
******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卓欢在马上朗声吟道,他声音清朗激越,在黄沙漫天的环境里,竟听出那么几分热血的味道。沐子珣没有理他,只是在马背上目光坚定的看着前方。
大军行了不几日,已是接近西边,四周的黄沙越来越多,风也越来越大,大军在漫天的黄沙里艰难前行。卓欢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此时还与沐子珣说:“小可早年读岑参的诗,只觉得壮阔有余,精妙不足,此时看来是小可太过孤陋寡闻,没有在这川行雪海里走一遭,哪知风头如刀面如割此句的妙处啊。”
沐子珣忽然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哎?”一直以来都是卓欢喋喋不休,沐子珣从未与他说过话,此时沐子珣忽然出声,卓欢愣怔了一下,立刻欣喜若狂的答话:“哪里奇怪?”
沐子珣道:“游牧民族向来是冬季到来之前劫掠,春季之时养精蓄锐,此时马正是最瘦的时候,却偏偏选在此时劫掠挑衅,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卓欢愣了一下:“狼夷族……不是骑狼吗?”
沐子珣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他们养狼,但是骑马……连狼夷族都没有了解清楚,你非要跟来做什么?”
卓欢涎着脸凑上去:“为了讨好将军啊。”见沐子珣扭头看他,卓欢笑道:“小可这番际遇,的确不太易相信,将军想必认为小可欺骗将军,所以小可跟来,好与将军联络感情啊。”
沐子珣定定的看着他,青衣广袖,风流恣意,在漫天黄沙中依旧有闲情逸致想着岑参的诗句,满面的风沙竟是不掩半点风流,此刻一脸真挚的对自己说想要讨好自己……沐子珣这么想着忽然想笑,但是到了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骗不骗我,与我无关。”说着便策马上前,摆明了是不想再理他。
卓欢苦笑着摸摸鼻子,看着沐子珣修长宽阔的背影,忽然觉得在夕阳余晖下,他那一袭黑色斗篷都显得暖了起来。
第12章
夜已深。大军行至边境便驻营扎寨。靠近西北的地方自是有些冷,朔风刮过,草木还未生,营前的大河亦未开化。帐篷前,士兵升起篝火,火烧着木柴噼噼啪啪的声音,更显得这四周广阔而静谧。
沐子珣坐在帐篷里,就着烛火端详着手指。这几日行军前行,他怕耽误行军,便日日服那药压制毒性。今日一天还未服药,黑气便已隐隐窜上手指。
沐子珣拿出聂剑文给的瓷瓶,看着里面棕色的药丸,唇边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打通了无数关系,终于得以见到关入天牢的祖父一面时,年近七旬的老人依旧精神矍铄,他跪在祖父面前哭泣,却被祖父喝骂。他幼年便丧父丧母,只与祖父相依为命,此时得知祖父竟要被冤死,心情自是难过不已。沐子珣还记得当时自己哭着发誓要为祖父报仇时,祖父疾言厉色的话:“老子活了大半辈子,也活够了。老子生前是一个忠臣,死后子孙也应是忠臣!这个皇帝心狠手毒,但是却不糊涂,我们沐家生是聂家天下的臣子,死是聂家的鬼,老子死的冤不冤,自有后人评说,你却不能怀着这样大逆不道的心!你知不知道!”
沐子珣拿着瓷瓶的手忽然紧了一紧。五年前的一幕一幕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记得极为清楚。他清楚他做不到像祖父那样的愚忠,但是他同样不能背叛皇帝。一直以来的教育,和祖父临死前的话,都像一把锁一样拷着他。因此,面对皇帝的侮辱威胁,他不屈从,却也不曾反抗。
听到帐篷外传来脚步声,沐子珣吞下药丸,收好瓷瓶。门帘一挑,却是卓欢走进帐内。洗去了一身沙尘,青衣落落,书生方巾,卓欢先是作了一揖,便毫不忌讳的坐到沐子珣旁边。
沐子珣淡淡道:“先生有事?”
卓欢笑道:“倘若没事,将军是要赶我走了?”
沐子珣皱了皱眉头,淡淡道:“卓先生,倘若你要讨好我,就不该没事来烦我,懂么?”
卓欢笑了笑,忽然上前拉住沐子珣的衣袖,看向沐子珣一闪而过的惊诧的眼里:“哪里是烦?小可是来与将军排忧解难的。”
沐子珣冷冷瞥了他一眼,便也由着他把他拉到帐外。卓欢拉着沐子珣一直走到营门外,指了指面前辽阔无垠的草原:“看!”
沐子珣抽回袖子,冷冷道:“有什么可看的。当初我与狼夷族交战时,在这里呆了三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清楚的很。”
卓欢笑了笑,向上指了指:“那看天。”
沐子珣瞥了他一眼,见卓欢脸上很真挚的笑,也不忍拂他意,便仰起头来。草原上的星空的确要比其他地方的美,缭乱而广阔,加上耳边呼啸的朔风,给人一种开阔之感。但是这景色对于沐子珣来说并不新奇,他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耳边却传来卓欢清朗温润的声音:“将军有没有想过卸甲归田之后,来这里定居?”
沐子珣忽然有些微恼,狼夷族这里情况未明,自己又被皇帝用毒制着,哪里有空想这些?再说,卸甲归田?还有能让他卸甲归田的那天吗?他扭过头,正想把卓欢赶走,却发现卓欢仰着头看着天,冷色的星光洒在他脸上,不见一丝戏谑。沐子珣忽然就那么愣了愣。
卓欢似乎感受他的目光,也转过头看着他。温润的眼眸里倒映着漫天星河,显得极为明亮。卓欢笑了笑:“倘若小可大仇得报,便想来此隐居。天苍苍,野茫茫,看着这辽阔的万里河山,心境也开阔了。不瞒将军说,帝都被灭后的那几个月,我东躲西藏,在青楼里当过龟奴,在码头扛过大包,唯一庆幸的是我之前一直以面具示人,此时用了真面目反倒没人认得我。后来阴差阳错我到了平王府当管家,过的日子也不错。当时我就想,这样也挺好,做一个普通的人,再娶妻生子,享享天伦之乐,终了一生。但是那些兄弟姐妹不放过我,他们常常在我梦里出现,浑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