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理解他的。
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干粮吃完了,再低头检查自己身上,衣服破破烂烂,裤子上有些脏污,像是呕吐物。
他还记得先前那只猪猡说过喂他吃了药,可能这一身脏东西就是那药造成的,还说他曾经闹死闹活……
这么说来,搞不好谭少爷本尊就是被那药害死的,结果被他借尸还了魂。
耳中有阵阵水声传来,附近应该有河。他向百里渊问道:「有没有干净衣物可以给我替换?我去河边洗洗,你在这里等着。」
拿到衣物之后,他就循着水声找去,果然找到一条小河。脱掉衣服走进河中,先把身上清理干净,然后再次端详水中倒影的那张脸。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脸上戴着一副陌生的面具,只不过这副面具是取不下来的,不管他喜不喜欢,今后都只能一直戴着。
这张脸很年轻,最多二十岁,长得眉清目秀,只是脸颊清瘦,气色不好,看样子有一段时间没睡过好觉了。
再结合先前那些遭遇,可想而知,这人近来一定过得很艰难。而根据百里渊的说法,今后恐怕还会有不少艰难日子要过……
不管怎样,既然他已经在这具身体里活过来,那么他就会认真努力地活下去。
无论未来将会面临什么,他都要坚强活下去,代替那个牺牲自己救了他一命的人……
心脏猛地抽痛起来,立刻舀起河水往脸上泼,渐渐冷静下来,然后深深呼吸几口这里的空气。
就算时间地点不相同,空气都是一样的。只要他还有力气,就不会停止呼吸……
上岸后,看见泥地被水打湿了一片,他随手捡起木棍,在泥地上画了两张脸,有着拟人的卡通相貌,一个是西红柿,一个是木瓜。
西红柿做着一个很窘很无语的鬼脸,木瓜则温柔沉静地笑着,彷佛在说:小西红柿,你要努力活下去,你会好好的,好好的……
09.
据百里渊说,清玉教虽然势力庞大,但还没有扩张到西域范围。而谭家很早以前就是从西域迁来,如果重回西域,或许还有可能找到投靠。就算找不到,最最起码,距离清玉教的势力范围也远了些。
接下来的几天,樊谦就跟着百里渊一直赶路,彷佛身后有催命鬼在追着似的。
这天下午,两人到了一座驿站。说是驿站,其实就是个小茶棚,总共只坐着寥寥几个客人,以及一位面皮黝黑的中年老板。
两人点了茶和点心,在这里歇脚休息。百里渊端着杯子喝茶,还没喝上两口,脸色突然一变,扔掉茶杯站起来,坐在他后面那张桌子的几个客人也跟着站起来。
其中两人从身后扑过去,两片剑刃一左一右架在了樊谦的脖子上。另外两个人则跑去对付百里渊。
刚才百里渊喝的茶水有毒,内力消退,勉强和敌人过了几招,很快就落于下风。
驿站老板走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谭家祖先承自西域,你真以为这种事有那么难查到?想避难去西域,想得还真单纯啊。」说完扬起手,一把撕掉了脸皮……哦不,是贴在脸上的人皮面具。
樊谦咂舌,头一次亲眼见识到这种东西,果然神奇。
刚刚还貌不起眼的百姓,面具一摘,就面目全非,样子倒还算顺眼,只是那副表情和眼神让人不太舒服。
而百里渊看着这个人,不仅仅是不舒服,更是深恶痛绝:「赵、捷!」
被他点名道姓地叫了,但赵捷却没再理会他,而是朝樊谦走过来:「这位,想必就是谭家的漏网之鱼——谭凌波少爷了?」说着,伸出手想取掉樊谦头上戴着的斗笠。
斗笠边沿挂着一层黑纱,是为了遮挡樊谦脸上的飞花刺青——当然这是百里渊的要求。
看到赵捷的动作,百里渊大喝一声,不知道从哪儿抽出来的力气,挣脱了身边两个人的桎梏,向赵捷猛冲过去。赵捷不闪不躲,一掌把百里渊拍飞出去,摔在地上,一口鲜血涌出嘴角。
「百里渊,你可真碍事,若不是你,我又何必多费这么些功夫?所以你还是趁早消失吧。」赵捷阴恻恻地说,迈脚向百里渊走去。
百里渊被左右两个人架了起来,半跪在地,脸色灰败,看样子已经无能为力,但两只眼睛还狠狠瞪着赵捷不放。
赵捷走到他面前,冷笑几声,右手越举越高。樊谦的心也跟着越提越高。
百里渊要被干掉了吗?不不,不行啊!樊谦正要叫出声,就在这时,有一队人马从驿站北面出现,徐徐过来。
这边的几个人面朝那边半跪下去,异口同声:「参见教主。」
赵捷的手在半空顿住,然后放了下来。
那队人马继续行近,队伍最前方的那个男人尤为醒目,身着黑衣,衣服上还镶着红色刺绣,华丽中不失精致。他的头发长达大腿,发髻绑着一根细细的麻花辫,从额头缠到脑后,一串亮晶晶的链饰沿着发辫缠绕,略显繁复,但又不失大方……
樊谦迅速地想了一下,如果他没猜错,那人大概就是所谓的教主?清玉教的教主?好像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面目可憎嘛……
「冉潇湘!」忽然听见百里渊惊愕的声音。
樊谦应声看去,只见他圆睁的双目中满是愤慨,「主谋终于出现了?冉潇湘,你指使赵捷去灭我谭家庄,抢夺从龙秘笈,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樊谦纳闷,秘笈不就是学武功用的吗,不然还能有什么用?烧了烤肉吃啊?
那边,冉潇湘望着百里渊,神情极其冷淡,眼神也是,但又隐隐透出一股锐气。他没有回应百里渊的质问,目光从赵捷身上掠过,来到了樊谦身上。
如同一张大网覆盖而来,樊谦不自觉地绷紧了脊梁。
轻风过后,空气的流动彷佛在这一瞬间静止。
直到那个声音划破寂静,念出一个名字:「谭凌波?」语气带着三分疑问,七分深沉。
「正是。」赵捷接过话,走回樊谦这边。
这时候,从那队人马后方绕出一个人影,来到冉潇湘身旁。樊谦远远瞧见那人的侧脸,心头「轰隆」一阵剧震,冲口而出:「林大哥?!」
突如其来的一声叫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招引了过来,包括冉潇湘,也包括那个人。
樊谦紧张得不能呼吸,心脏收缩膨胀,像是随时可能爆裂开来。然而,当那个人转过头来,他的心便急速下坠,坠入谷底。
这张脸……从侧面乍眼看去虽有几分神似,但从正面仔细一看,轮廓却明显比那个人柔和很多。此外,那个人也不会露出这种魅惑不清的笑容,好像有桃花在嘴角盛开一般。
更何况,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不可能再出现在他眼前……
尽管对此心知肚明,却还是有些失望。明明在两年前就已经绝望了的,也不知道怎么还会重新萌生这么荒诞的奢望……
至于那个被他错认的男人,很快就收回了注意力,重新看向他们的冉教主。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而后,那人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樊谦跟前,握住他的手腕就要带着他往回走。
「佟左使。」赵捷不悦的话语响起,「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既然人已找到,自然要带去给教主过目。」佟安聿答道,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面对这张堪称美艳的脸,赵捷眼里却溢出不加掩饰的敌意,蓦地凑到他耳后:「佟安聿,你是用什么手段哄骗了教主,让你在这短短两年间平步青云,我不想知道。总之你给我记好了,我不是教主,那番『一切只为教主』的说法你最好省着点用,我可不会吃你这套。」
佟安聿拿衣袖擦擦被赵捷喷过热气的耳朵,优雅地笑了笑:「赵右使,凡事以己度人是不好的。」
赵捷脸色一黑,刚要开口,被佟安聿抢先一步截话:「赵右使先斩后奏,不向教主知会一声便率众前去围剿谭家庄,之后又一路追查从龙秘笈下落,实在是劳苦功高,不妨歇息歇息,接下来的事便都交给教主了吧。」
赵捷的脸色更是黑如锅底,拳头握了握,终究没再多说。
之后佟安聿领着樊谦继续往前走。
对樊谦来说,这些毕竟是他的……谭少爷的敌人,他没理由乖乖跟着走。只可惜,他的那点挣扎,在这种会武功的人面前纯属徒劳。
很快他就被带到大队人马那边,冉潇湘已经下了马,高大英挺的身躯如同雕像般伫立着。
在这么近的距离上面对这个人,樊谦莫名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压抑感。
其实之前听到这个教主说话,语气很平静,表情也冷冷淡淡,并没有刻意给别人制造压力,但就是气宇轩昂。
那种难以描摹也不可模仿的气质,就好像……军人,没错,那种军人久经历练般的威仪。
樊谦一直是很欣赏这种气质的,而且客观来说,这人的脸蛋也确实完美,但是……大概是现如今双方所处的立场,导致他总觉得这个人让他浑身不太对劲吧。
沉默中,冉潇湘抬起手,摘掉了樊谦头上的斗笠,目光不再受到黑纱的阻挡,直接贯穿到他的眼底。
无比犀利的目光,让人有一种连灵魂都会被看穿的错觉。
樊谦不由屏住呼吸,看到对方的手继续向他脸上探过来,越来越近,突兀地一顿,旋即扣紧他的下巴。那力道痛得他皱起眉头,紧接着下巴就被扳向一边。
越发凌厉的目光中,映着樊谦的右颊颧骨上,一朵花儿娇艳欲滴。
冉潇湘盯着看了好一阵子,樊谦感觉到下巴越来越痛,好像连骨头都要被捏碎了似的。
有点火大,捉住对方的手腕试图拉开,然而那只手紧得像铁钳,根本拉不动一丝一毫。
不过他的反抗倒也成功地带回了这个人的注意力,将他的脸转回来,突然就放开了手,越过他往前走去,来到了百里渊面前,扬起手中的马鞭一挥而去。
百里渊猝不及防,浑身一抖,紧接着又是一鞭子下来,他立即咬紧牙关,不肯发出任何声音。
倒是樊谦看着都觉得肉痛,虽说他和百里渊相识到现在也才不过几天,感情不算深厚,但毕竟百里渊一直都在努力照顾他,可以说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全心全意关切他的人。
如今眼看百里渊受苦,他也很不是滋味。想上前阻止,却被佟安聿牢牢扣住。任凭他怎么高呼或者恳请那个人住手,都被置若罔闻。
足足有十几鞭下去,冉潇湘总算停手。百里渊的嘴角溢出血丝,脸上却是毫无血色。
「冉潇湘,你作恶多端,不要以为会有好下场。」百里渊咬牙切齿地说。
「你又多良善?」冉潇湘冷冷回道,「你把你家少爷照顾得多好,你令他遭遇了什么?」
百里渊一怔,脸色顿时阴晴不定。
那件事……的确算是他间接造成,虽然并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但是……
「是我失责……」
「失责?那就以死谢罪。」毫无抑扬顿挫地说完,冉潇湘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樊谦大吃一惊,急欲前去阻止。这次佟安聿也没拦他,放手让他跑了过去。他两手并用,紧紧抓住冉潇湘握剑的那只手。
「不要杀人……不许你对这个人出手!」这话说出来,其实樊谦心里完全没有底气,但还是非说不可。
冉潇湘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黑幽幽的眸子里彷佛凝着冰霜,然而冰层下方又好像流动着什么……
樊谦看不清楚,也没心思去看,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最终,冉潇湘收了手,长剑归鞘,对那两个架着百里渊的人说:「带上车。」
那两人按照吩咐,将百里渊往马车押去。百里渊还频频回头望樊谦,充满忧虑和不甘,可惜已经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随后佟安聿走了过来,和冉潇湘对视一眼:「他也放在车上?」话里的这个他,自然就是此刻距离两人最近的第三个人——樊谦。
冉潇湘若有所思地看了樊谦一眼,颔首,走开。
10.
马车中,百里渊一动不动地躺着,由于毒药的药性会消退,后来他又被点了穴,就算药性退了,他的气力还是受封,做不了什么举动。
老实说,在这之前,樊谦一直以为百里渊的武功还算可以,说不定还是个高手。然而现在看来,或许只是因为百里渊的模样很有男子气概,才显得像是高手。
但如果真是高手,在清玉教那帮人面前也未免太受欺负了吧?就算说是中了毒,可是,随随便便就被人用毒放倒,这好像也不是一个高手该犯的错误……
言归正传,自从樊谦和百里渊被丢上马车之后,那些人就开始赶路。
百里渊看着樊谦,眼神几度起伏变化,最后开口:「是我无力,终究还是没能够护得好你。如今既然落在清玉教手中,逃跑机会只怕是微乎其微,之后你必会被……严刑逼供。」
樊谦扶额。其实他也早就预想到了,但是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只会让人更加郁闷。
严刑逼供啊……
可恶!死后重生本该是非常幸运的事吧?可为什么他这个重生的人,除了逃难就是受人欺侮,连一天的舒坦日子都过不上呢?
「想不到从龙秘笈最终还是难保。」百里渊又说,「如果老爷夫人在天有灵,我也只能死后再前去向他们谢罪。」
「你不用谢罪。」樊谦低叹,「我不会把秘笈交给那些人。」因为他压根就不晓得那秘笈是啥玩意啊!
之所以说这句话,有一半是自嘲,也有一半是为了安慰百里渊,毕竟这人现在比起他也并不好过,或许还更糟糕。
无论如何,他的承诺让百里渊很是受用,同时却也越发歉疚。因为这个承诺,就意味着……
百里渊咬牙,虽然此时身上没多少力气,但伸伸手抬抬腿还是可以的。他从袖子里取出匕首,字字千斤地说:「若是真到撑不住的时候……」
话只说到这里,樊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摆摆手。
「呃,这就不用了。我想总会有别的办法,天无绝人之路嘛,更何况……」
顿了顿,眼里浮上意志的光芒,「反正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寻死,我一定要活下去。」
没错,他对自己、更对那个人承诺过,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吸了口气,忽然发现百里渊表情古怪,眼睛直直地瞪着他身侧。回头一看,才发现车里不知几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冉潇湘?!
樊谦猛地跳起来,却忘了这个马车顶不高,他这么一跳,头顶就撞到车顶,顿时「哎哟」一声,头晕眼花。
冉潇湘三步并两步到他面前,刚把手放到他头顶上,就听百里渊厉喝:「拿开你的脏手!」
冉潇湘斜睨百里渊一眼,不无嘲弄:「我再脏,也比你干净。」
「你——!」百里渊气结。他本身并不善于言辞,脾气来了可以骂几句,但真要跟人争辩就不行了。
他不回嘴了,冉潇湘也懒得再理会他,转而向樊谦看去,第一眼所触及的,就是他颧骨上那朵飞花,绚烂色彩极其惹眼,甚至刺眼……
薄唇紧紧抿了起来,黑如点漆的瞳眸之内波涛汹涌。
谁说目光不能杀人?樊谦此刻就感觉脸上像被针扎似的疼,想忽略都忽略不掉,干脆转过头跟对方互瞪起来。但很快那人的目光却沈了下去,好像石入大海般的沈了下去。
某种僵硬紧绷的气氛,在车厢内静静弥漫开来。
忽然,又有一个人从车外跨了进来。这次来的是——赵捷。
「原来教主在此。」赵捷挑眉,「不知教主是否问出从龙秘笈的下落?」
「不急。」冉潇湘答道。
「教主豁达,只是常言道『夜长梦多』,那么是不是早将事情办妥为好?」
赵捷顿了一顿,「教主若是觉得在路途上不便问事,属下愿为教主代劳。」
冉潇湘脸上波澜不兴,看着樊谦,只说了四个字:「从龙秘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