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江堂主携女儿吃完了饯行宴。席间江珊一个劲儿的撺掇让秦楚同席,未果。临走时分这丫头片子还在含情脉脉的看着秦楚,说下次再见再给公子抚琴。庄墨咽了咽口水,委实过意不去。拉着人小姑娘的手,反复说你一路保重。结果江珊目光闪烁,推委说,公子,小女子已经心有所属……
送行回来庄墨逮到一个小道士道:“你看见秦楚了么?”小道士长得很亲切,尤其是一身道服,看得庄墨老泪纵横。小道士说:“秦公子留话给您,说有事先去处理让您安心住下,五日之后回来接您。”
这秦楚和邱繁果然是同一个府里的,都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没了人影。庄墨心里这叫一个别扭,就好比在一群满脸麻子撒泼打滚的女人中看见一个气质动人明眸善睐的大家闺秀,上前去找她说话,却发现那姑娘一张嘴,牙上粘了一个韭菜叶子。这份憋屈,无人能及。
然后庄墨收拾好行头,还揪着刚才的那个小道士,曰:“要是秦楚回来你就跟他说,道爷爷出去转悠两天,回头自己去他府上。”小道士说:“师父已经答应秦公子了,这样没办法交待啊……”庄墨鼓着俩大眼睛瞪他,恶狠狠地说:“明白没有?”小道士被他一吓唬,脑袋点的跟捣蒜似的,连连道:“明白了,明白了……”
于是庄墨脚踩着晨光甩了甩包袱,徜徉而去。走了没两步就折回来,刚才那个小道士看见他往回走,吓得直小跑,庄墨揪着他后脖颈的领子问:“下山的路怎么走?”
下山之后,庄墨雇了辆马车,直奔麒山派。一路上东看看西看看,这儿瞧着新鲜那儿瞧着也新鲜,新鲜来新鲜去,到麒山派脚下的时候足足花了三天。三天得过,庄墨这等没心没肺之人自然能再次笑得出来。他就是闲得慌,闲不要紧,最主要有点慌。所以他寻个熟人,想排解排解。
要见麒山派掌门得先过关斩将,庄墨估摸着相见皇帝老儿也不过如此。磨蹭了三个时辰,杜梓离大驾挪了过来。
庄墨见到他嘿嘿笑,抱个拳头一句就说:“杜兄,庄墨给你赔不是来了,顺便投奔于你。”
杜梓离一张阴暗的俊俏面皮立马就有了笑意,拉着庄墨坐下来,道:“兄弟说的这是什么话。那日我也细细想了,初入江湖小心谨慎自然最好,那还用得着赔不是啊。”举手投足间,多了点掌门的样子。
庄墨道:“这样就好,我这次出来闲逛,最多待上一两天就回去。”杜梓离顿了顿:“怎么,不是投奔我来了么?”
举手投足掌门的样子的确多了些,缺心眼儿这毛病还是没改。庄墨颇感欣慰。
看得出来杜梓离把庄墨当兄弟,晚膳招待了水晶冬瓜球、板栗炖小鸡、清粥,以及一碟咸菜。荤腥只有一只小鸡,主菜就是冬瓜,清粥作主食,咸菜为辅。有荤有素,荤素搭配。庄墨黑着脸,忍了半天没问出来,麒山派是不是没落了。
吃了两口冬瓜,庄墨就着咸菜和杜梓离喝酒。喝了没两盅,庄墨的脸上就有些红色,道:“这是什么酒啊,后劲还挺大。”杜梓离道:“二十一年的状元红。”
庄墨打个嗝,道:“状元红好,正好今天想喝酒。”杜梓离放下筷子:“庄兄弟不会是有什么烦愁,特意来找我解闷的吧。”庄墨嘿嘿笑着朝他举杯:“真让你说着了。”杜梓离面皮一红,转而道:“也好,今日你我不醉不归。”庄墨道:“先说好,别用你那一身的内力化酒劲。”杜梓离答应得特别痛快。
清粥一口没动,冬瓜和小鸡基本上找不见了。杜梓离是个不能一块儿喝酒的,酒过三巡,面皮绯红,神志模糊,问什么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庄墨却是越喝越清醒,醉意也有,但是灵台清明。
一双钩月似的眼睛弯弯的,潋滟波光来回荡漾。
庄墨捅捅指着脑袋硬撑着的杜梓离:“杜兄?”杜梓离一双眼迷离:“什么?”庄墨说:“我向你打听几个事儿。”杜梓离依旧迷糊:“你说。”
庄墨再给他灌杯酒,然后徐徐问道:“掌门大典前一日我看见你在竹林里和一帮绿衣裳的人动手,其中一个还被你砍伤了腿,你还记得么?”杜梓离半睁着眼睛:“记得啊,后来我还发现宾客中有几个伤了腿的呢……”庄墨眼睛更亮:“那你怎么没说出来?”杜梓离摇头:“……不能说。”庄墨皱眉:“怎么不能说了?”
杜梓离夹筷子咸菜,然后笑了:“那几个被砍伤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会是他们……而且他们的伤口……都不是我弄得,跟我的武功路数不对。”
这次轮到庄墨迷糊了,琢磨了一会儿道:“你知道不知道是谁被你砍伤了。”杜梓离说:“我知道啊。”庄墨纳闷:“知道你不说?”杜梓离摇头:“……不能说啊,好歹是我的师兄……”
庄墨这才明白:杜梓离以为那些绿衣人是梁笙派来的,师兄弟情结发作,自己给隐瞒了下来,和江堂主办毛钱关系没有。而老秃驴老乞丐和老郎中为了挑拨门派疏离保住自家门前的商路,混淆视线,和江堂主大概有些关系,不过不是同一拨儿的。庄墨本来以为江堂主是杜梓离的手下,这次来麒山主旨是为了挑拨离间,这回破灭了。
这么一琢磨,大概月白也风清了。
庄墨瞧瞧被自己给灌醉了的杜梓离,跟灯笼似的面皮,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子羞愧来。愧不能言。嘿嘿傻笑。
这时候杜梓离迷离着问他:“一直和你同来同往的那个俊美公子呢,怎么没一块来。”庄墨听他提起秦楚,立马泻了真气,翻个白眼:“……还能总跟他拴一块儿不成?”杜梓离摆摆手,跟着他一块儿嘿嘿笑:“我只是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一般,兄弟小心为好。”庄墨干笑:“是啊,是得小心。”
又喝了没两杯,酒量浅薄的杜梓离搂着酒盅趴在桌子上睡了。
窗外临着麒山的一条大江宽又宽,有些年纪大的老人对着月光在江边捶打着洗衣裳,这时候的水有些寒,阵阵寒气往上冒,庄墨自斟自饮喝着二十一年的状元红,阵阵暖意往身子外头涌。喝了没两杯,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第二日庄墨是听着山鸟的叫声在床上醒来的。醒了之后本欲再去大肆感谢杜梓离一番,奈何掌门独居的院落门口守卫的两个弟子,硬是说掌门有事要忙,暂不见客。庄墨挠了挠耳朵,感觉暂不见客这四个字耳熟,可能是在竹风街里听过,颇有暧昧之感。门口弟子那份倨傲劲儿,和少林寺的大和尚们极其雷同。
中午饭过后庄墨终于再次见到掌门杜梓离。杜梓离在山下的一家酒肆里请他吃饭。庄墨路上曰:杜掌门,见你一面果真不易。杜梓离被说道的脸上一红。
酒肆里有个弹着琵琶唱小曲儿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菜肴比麒山派上的还要好些,环境清雅,有个小曲儿伴着,很是对庄墨的胃口。唱小曲儿的姑娘唱得不错,咿咿呀呀听得人心里痒痒。叫好声不断。庄墨抓起桌上碟子里的一颗花生丢到嘴里,翘着脚说:“想不到麒山下面还有这么热闹的街市。”杜梓离道:“临江住的都是些普通百姓,自然热闹。”
唱小曲儿的姑娘芊芊玉手在琵琶上弹拨,水灵灵的眼睛秋波婉转,唱得小半段临江仙。庄墨一边吃花生,一边直愣愣的盯着人家看。杜梓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不禁莞尔,踌躇道:“庄兄弟,你我武林中人,那姑娘虽说是个卖唱的,可是要是传出去名声也不大好。”
庄墨听见装没听见,呵呵笑着,招招手让那姑娘过来。杜梓离急道:“庄兄弟……”庄墨摆摆手:“就是赏两钱银子,我还能吃了这姑娘不成。”
姑娘捧着琵琶,莲花步走了过来。庄墨从怀里掏出两块散碎银子,笑眯眯道:“赏你的,唱得不错。”姑娘行个礼,两只眼睛水汪汪,白得跟鲜藕似的的小手接过庄墨递上去的银子:“谢公子赏。”
说完转身看向杜梓离,再行个礼。杜梓离面上过意不去,也掏出两块散碎银子,随口问道:“姑娘看上去向是个好人家的,怎么在这酒肆里卖起唱来了?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临江的姑娘果然水多,此话一出,这姑娘立马低下头去,眼睛里水汪的马上就能溢出来。庄墨再捡起碟子里一颗花生米往嘴里丢,听姑娘抿着嘴说道:“小女子感念两位公子的赏钱,公子要问,小女子也就说了。小女子原是随家父在此处住下来,只可惜半路遇上流寇,钱财散尽不说还让家父落了一身的病,为了给家父治病也只好在此处卖唱讨生计。”
这姑娘谈吐不俗,又生得水灵灵的,立马挑起了颇有江湖道义的杜掌门的同情心。这时候邻桌一个穿着儒服束着书生髻的啧啧道:“水红,前些日子街尾郎中还上你们家讨药费去了,看你不在就拿了你爹屋里的一个挂件,你什么时候能把债还清啊?”
庄墨抬头斜一眼那个插嘴的人,再丢一颗花生米,不说话。被叫做水红的这姑娘更是哽咽,玉手紧紧攥着琵琶。杜梓离道:“姑娘,你还欠多少药费?”姑娘道:“三十七两五钱。”
有零有整。
杜梓离从怀中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抓着姑娘的塞到人家手里去,道:“这些钱你拿着还了药费,以后再别上这种地方卖唱了。”
姑娘受宠若惊得捏着银票:“这、这怎么使得?”邻桌那人又插嘴:“你还不拿着,要是再还不上医药费,早晚有一天你得被那个黑心郎中卖到勾栏院里去。”杜梓离微笑:“是啊,姑娘你就收下吧,钱财乃身外物,治好了你爹的病才是要紧。”姑娘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站起身向杜梓离行了个叩首的大礼,抱着琵琶踉跄着出门了。
庄墨的目光一直随着姑娘出门去才回过神来,笑眯眯的看着杜梓离道:“杜兄好一副古道热肠,那姑娘必定感激万分。”
杜梓离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举手之劳,既然是在麒山底下更是应该的。”
庄墨再捏一颗花生米,斜着眼睛看着邻桌那个书生打扮的也结帐走了,两眼再次弯起来瞧了瞧做了好事心满意足的杜梓离,说道:“可惜了五十两银子。杜兄,你见过唱小曲儿的姑娘穿上好的苏州绣花鞋,还配着和镇上书生一样的琴坠么?”
杜梓离正夹着花生米的筷子悬在半空,花生米滴溜溜的骨碌到庄墨脚边。
第二十七章:一之所起
吃了饭杜梓离带着庄墨溜达到戏园子里。庄墨戏道:杜掌门怎么也欣赏者等玩物丧志的玩意?杜梓离回答得正儿八经,道这个戏园子的戏班功底一流,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应当细细欣赏。
那杭州美景盖世无双,西湖岸奇花异草四季清香。
那春游苏堤桃红柳绿,夏赏荷花映满了池塘。
台上唱得白蛇传,正唱道白娘子和许仙被棒打鸳鸯得段儿。整个戏园子静的,跟八月十五的青楼似的。台上唱:“一路上点点飘残桃杏雨~~萧萧不断柳风扬~~”悲悲戚戚,尾音转了好几个弯儿。庄墨捧起手边的一个茶碗就往嘴里灌,着实看不下去。然后抖着袖子掩面同杜梓离小声道:“杜公子,这出戏……唱得真好……唱到奴家心坎儿了去了。”
杜梓离浑身一抖,转头瞪着眼睛看了看庄墨,也小声道:“早知道你不喜欢,就不带你来了。”庄墨把袖子放下,接口道:“又不是什么纨绔的公子哥儿,怎么会爱看这些玩意儿。”说完自己先默了,眼前浮现一雪白雪白的扇面。立马就苍凉了。
又看了一会儿,台上正唱道:“顾不得连理枝狂风吹散~~顾不得比翼鸟棍下伤亡~~”的时候,庄墨点了点头,上眼皮打架。
杜梓离拱了拱他,问:“我一直想问你,掌门大典前几天随你一块来的那个富家公子,这次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庄墨想说其实你喝醉的时候问过了,再一想这么答确实不太厚道,转而答道:“他有事去忙,我只是出来闲逛。”
杜梓离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有一句话说出来庄兄弟你别生气,我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太一般。”庄墨怔怔的看着他,特想摸摸他的脸说这是多么诚实又啥问啥的好孩子啊,然后嘿嘿笑道:“是么,我怎么没觉得。”
杜梓离道:“武林不拘小节,喜欢男人也不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只不过那个公子……还是小心点为好。”
庄墨笑道:“这是怎么讲法?”杜梓离说:“我觉得他眼中透着一股危险劲,看上去像是练过功夫的。”庄墨饮口茶,目视前方戏台子道:“你知道他是谁么?”杜梓离道:“谁啊?”
台上再唱:“穿大街过小巷来的多么快~~启珠帘走进来这负心郎~~!”又变了个调,仍旧悲戚。庄墨说:“前不久你们还去围剿过他,说他是个武林祸害荼毒一方,盗了少林寺的至宝。”杜梓离愣了:“……他就是秦楚?”声音一时没控制住,搅了戏园子里静谧悲戚的调调,惹来不少白眼。庄墨又乐了,捅捅愣着的杜梓离,道:“杜兄?”杜梓离回过神来擦擦汗,应了一声。然后问道:“庄兄弟,你……喜欢他?”
庄墨端着茶杯喝了又喝,直到杯子里的水见了底,再瞟一眼头上冒汗的杜梓离,特欠抽得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杜梓离蹭得坐起来:“怎么不清楚?”庄墨道:“杜兄,我给你设个比方,好比有两个橘子,一个个头小心儿甜,一个光鲜亮丽皮宝个头大,只不过里面是酸的,你要哪个?”杜梓离道:“这两件事有联系么?”庄墨道:“你只管说就行。”
杜梓离看看戏台上唱戏的,再瞧瞧庄墨,道:“自然是选个头小但是心儿甜的。”庄墨反问:“你要不吃光看外表你怎么知道他是甜的?”杜梓离有挠了挠脑袋,鼓着眼睛想了半晌,然后说:“你把两个都剥开各尝一瓣。”庄墨嗤之以鼻:“哪儿有那么好的事让你两个全剥开?只能看外表。”
良辰好景,月亮亮堂堂。
清风拂面,江水滔滔不绝。
杜梓离说:“可能我会选小的,然后把大的带回去给师兄弟分了。” 说完了庄墨才觉得和杜梓离这种有点缺心眼儿的说这种事着实有点窝得慌,窝心的厉害。他说:“草……不是这个问题。”
个头小里面甜的是邱繁,个头大里面酸的是秦楚。庄墨想要个儿大的,还希望个大的是甜的。杜梓离想了想:“我觉得你的问题有问题,既然你没吃,你怎么知道个大的一定是酸的?”一句话把庄墨给噎住了,他想说他确实尝过那个大的,确实是酸的。
最后庄墨呵呵干笑两声,道:“……不说这个,给自己添堵。”
就着杜梓离最后一句话,他翻来覆去琢磨,就觉得快要顿悟的当儿,这时候一个白衣裳的甩着袖子唱:“奴好比月当空被乌云遮上~~奴好比瓦上霜难见日光 ~~奴好比弓断弦回天无术~~奴好比东流入海隐入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