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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生水——by上水无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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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一阳初生

脸皮这东西,一个厚不如两个厚,两个厚不如全都厚,大家一起厚,谁也不觉尴尬。

这就好比冬至过后某一天,秦楚提着酒壶端立在苑门口唤庄墨房顶喝酒,庄墨说这几日不见秦主甚是想念。秦楚回说你我心有灵犀彼此挂念,不如屋顶一叙且诉相思愁。秦楚自然知道庄墨出去找过他,庄墨也不在乎秦楚肚明。俩人看着彼此同时柔柔一笑,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样晃晃悠悠又过了半月。

这日冬风渐小,正值阳光普照,藤椅支在小树下,左有香茗,右有银铃,快活好似活神仙。

四喜道:“这贼人梁笙着实不好找,这个当儿口指不定藏在哪里。小的们日日在城里转悠都还没找到,公子还要继续?”

活神仙庄墨慢条司理的睁开眼睛,慢哒哒道:“不着急,你慢慢找。”四喜又道:“今日听说又有人家丢玉器了,还是竹街上的一个商户,还是个玉佩。”

庄墨忽忽得瞧了瞧四喜,赞道:“不错呀丸子,你比衙门普及的还快还准。”

这半月间,听说东街的瘸腿大爷失了个祖传的玉佩,月坊的如娘丢了个情郎相赠的玉首饰,邱小公子哥儿的折扇穗子上少了个玉坠儿,等等以及,正好就想到了故人梁笙。环环相扣,水到渠成。

庄墨曾和梁笙有过几次交锋,发觉此人心术不正,心术不正不打紧,最重要的不能做坏事;作了坏事也好补救,关键在坏事也分三六九,再不济也不能做那最末一等;一二三四五,梁笙全部中招,于是他便顺理成章的从麒山派的掌门候选,一路滑到武林大祸害之列。借用有些缺心眼的杜梓离说的话,人人得而诛之。

令人惋叹。

半月前庄墨还淌着鼻涕的时候着人去寻贼人梁笙踪影未果,十日前庄墨病好了,依旧未果,五日前庄墨活蹦乱跳开始祸害一方了,还是母亲的未果。

正在庄墨和一概人商量寻梁大计之时,门口有人报说秦楚来了。

秦楚一来,准有倒霉事儿。

活神仙庄墨腾的一下从藤椅上坐起来,片刻秦楚已经到了眼前。庄墨从藤椅上站来道:“秦主大驾光临,可是有事吩咐?”秦楚笑得含蓄:“没事就不能过来瞧瞧你么?这几日忙晕了头没能过来,墨儿说话怎就生分了?”

这尾音还带个转弯,听得庄墨左右瞅瞅,扯着老脸干笑两声,同他一起打哈哈。直打到四下群奴作散,秦楚才道:“不如你我二人出去转转?”庄墨稍作思量,随后欣然同意。

两人一路并肩溜达到茶楼,寻了个清净靠窗的雅座。磬香古筝,八仙木桌旁立着横纹流水的屏风,铜鼎熏香在屏风背后幽幽的升腾着烟雾。不是文人,倒要风雅一回。文人往往是要互相交流品评。听上一两首曲,品过三四道茶,评论四五句闲谈,意境悠长深远。庄墨在这样的意境中弯起困倦的眼睛,手指在桌上轻敲,道一句秦主好闲情。

于是秦楚很有闲情的笑了,端起茶杯道:“难得偷到浮生半日,再过一段怕是就没这份功夫了。”

忙这个字,还是头回从秦楚口中听见。

庄墨微睁大眼睛表示诧异。

秦楚依旧弯着极漂亮的眼角,颇为纵容的看着庄墨:“你道人人都能像你一样么。”

庄墨干笑两声,低下头去喝茶。

茶是明前的嫩芽,采下来后便拿出一部分放在冰窖中存着,专等着入了冬再取出来和着陈年的雪水一起冲泡。

两样老东西搁在一块儿,倒是越发春意盎然。

水面上漂着船似的茶叶,嫩青色的弯钩摇啊摇。

喝毕了茶庄墨放下茶杯,看秦楚眯着眼睛的享受模样忍不住问道:“不知秦主是有何事要忙,可否说来听听?”秦楚慢慢睁开狭长的眼,道:“要紧事没有几件,净是一些琐事,光那些琐碎便要占去不少时间,最让人头疼,一一细说过来你怕是要听腻了。”

庄墨还欲再说什么,方抬头遇上秦楚的眼神,淡淡的噢了声没了下文。

秦楚向前凑了凑,一只手极亲昵的拨了拨庄墨的发丝,笑道:“你若是愿与我同去也无不可。”

庄墨听后弯起如钩的眼,眼中波光闪了闪,道:“去何处?”顿了顿又道:“秦主也知我这人素来爱瞧个热闹,光瞧瞧便好,真要凑到热闹里去,倒不定觉得有趣。至于秦主这热闹,我还是不要凑了吧。”

秦楚微微一笑继续亲昵道:“不愿跟去便算了。这次我去的地方多了些,大概要有一段时日。我不在时你在家里乖些,过几日残烟回来,你若有事就去找她。”

这话听着颇有些汗然,庄墨向后挪挪道:“敢情残烟还未回来,我还以为她一直在府中某个深处,只不过我没能碰见。”

秦楚声音上挑的噢了声,勾着嘴角道:“我当府中已经没有幸免于被你祸害的地方了,原来竟还是有的。”

庄墨忆起秦楚所说,抖起面皮干笑两声,没去拍掉正摸在腰上的手。

秦楚所说的,便是庄墨初入秦府的某一日。那一日天光湛蓝,水色碧绿。连那一直往南吹的冬风都要比前几日暖一些。秦楚颇是闲适的逗着窗口伸进来的梅花骨朵时,西南院子的韩公子梨花带雨的走进来,秦楚停下逗弄问了句怎么,韩公子便梨花带雨诉道:“今日东厢房住的那庄墨公子来拜访,闲谈至一半,他提议做个游戏,规则是他做我学。我欣然答应。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枚铜板放在桌上,我便学着拿出银票。银票都已拿出后,他指着铜板说:这些都归你了。然后拿着银票就要离开。我拉住他,哪知他却反问我说:‘方才说好了游戏规则。如今我把我的银两给了你,你自然要学着,你拉我做甚?’……秦主,他这哪里是游戏,分明是做了个骗钱的套子。”

秦楚耐着笑意,好生宽慰两句,送走了梨花带雨的韩公子。庄墨效率很高,一盏茶后南院的赵公子梨花带雨的跑进来,所述内容大抵和前一位相同。秦楚安慰两句,又送走了。再过一会儿,东边后院的袁公子梨花带雨的来了。如此循环往复。同一个晚上秦楚提着酒去了庄墨那里,就见到庄墨坐在月光下的小石凳上荡着腿,脸上笼着夜色的清寒,弯着一双潋滟的眼特无辜的看着他问:“许久不见,甚是想念。这回可是又要对酒诉相思?”

此时此刻,弹筝的还没换调子,嫩青的茶叶还未碰到杯壁。秦楚的手在腰上四处摸摸,从上襟移到腰带同时庄墨抖着面皮干笑道:“秦府这么热闹,住进一次不容易,不四处瞧瞧看看怎么够本。”

秦楚轻轻拨了拨他的腰带,抿唇道:“噢,那么你是觉得太热闹,还是嫌太冷清?”

秦楚这人说话喜欢朦胧着,能说明的缓一步,能点透的要留一层,既像说了又似没说,让听的人明白了有好似没明白,逗得人心中挠痒,方为目的。用他的话说,这便是说话的境界。

秦楚的话若是再转半个弯,问得便是:到底公子太多太热闹,还是许久未见我太冷清。

庄墨听得透彻,避开漆在腰上的手,厚着脸皮便想说:两者各占一半罢。别过眼竟瞧见秦楚漂亮精致的眼中那一抹寂寞,到嘴边的话生生咽回了喉咙。

这样的寂寞,却是庄墨不曾见过的。像是八月十五一轮当空的皓洁,又像是沼泽畔独自啄青苔的仙鹤,带点寂寞,带点感伤。

庄墨略想了想,又挪过去离秦楚近些,缓缓道:“府中公子们美貌的占大多,机灵的也不乏少数,你把我留在府中,还能图我些什么?”

雅间外正有茶博士敲门说要换一泡茶,秦楚只当作没听到,庄墨看见他眼中的月色渐渐变成溪流,他道:“我图你身上的人情味儿,”伸手摸摸庄墨玲珑的脑袋,再低声,“整座秦府加一块儿,也不及你一人的情味儿。”

心被掐了一下。

茶博士进门来换茶,让那屏风后面弹筝的姑娘换一首春江花月夜。

庄墨面上也不干笑了,手也不抖了,心中的怦然也乱了。

首先厚不下去的,果然是庄墨。

从茶社回府之后,庄墨甚疲,吃了晚饭草草洗漱后卧到床上便睡下了。

夜长梦多,庄墨便梦见了以前的事。梦中又回桃花满坡竹满山的终南。自己正巴望着桌上的铜板来回数,从头数到尾,再从尾数回头。整好四钱二十七文,一次都没数错。

那时候终南山还是个初有小名的土坡,道观四周还没刷上金玉碧粉的琉璃。观中香火不甚兴旺,所有开销都依靠不甚兴旺的香火。偶有一月,观中求道者渐多,慷慨解囊者渐少,一整月的香火钱凑到一处,只够勉强撑上十三四天。

庄墨与二十几个师兄弟拿着香火钱跑到师父跟前,交由师父定夺。数双眼睛目光漂忽,最后巴巴的落在师父身上不挪窝。师父扫一眼排在桌上的铜板,闭目,抚须,沉思不语,之后缓缓睁开,望向一旁凝视着铜板的庄墨,道:“庄墨,你觉得该怎么做?”

站在桌子边的庄墨抬起头,看着数双移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咽了咽口水,半晌后嘿然道:“我觉得……饭要吃的七八分饱,才是最好。”一锤定音。师父捋着胡须,赞同的点了点头。整个道观花费十三四天的饭资,尝了二十七天的烙饼卷馒头。

这句七八分饱,与秦楚所说的境界,异曲同工。

梦到此处,庄墨蹬了蹬被子,悠悠转醒。

第三十三章:一阴初生

房中幽暗,门窗皆已关好。门上的木雕纹,八脚圆木桌上的冷茶杯,以及床边的人影,逐渐变得清晰。人影在床边静静站着,庄墨初睁双眼,四目相对,吓倒了两人。床边那人背着月光的一张脸,显得比往日惨白许多,往后挪了两步。庄墨一口丹田气直憋在心里,慢慢喘匀实后才道:“邱繁。”

邱小公子身子摇了摇,眼神闪烁好似天边星际,直着望向庄墨,半晌后泰然道:“我听见你这屋用动静便过来瞧瞧。”,庄墨坐起身道声无妨,今日睡得早些。然后踱到桌边灌了口凉茶,点上油灯。

邱繁同样走到桌边,盯着庄墨道:“今夜夜寒露重,我有些睡不下,又想起当日蓬船上的情景。”

许久不曾听过邱繁与他正常言语,庄墨眼皮跳了两跳,避开邱繁的视线,扯着脸干笑两声:“江水清澈碧绿,两岸枫红如火,这样的美景,自然难以忘怀。”说完眼皮再跳两跳。

邱繁听罢冷笑:“枫红如火我怎不记得,墨公子如今与秦主悱恻情意,怕把他情他景都忘记了罢。”豆油灯芯的影子在他脸上跳,竟还显得有些目光萧瑟。庄墨摸了摸鼻子打个哈哈道:“这玩笑说得颇有趣味。”又思量片刻温言道:“夜凉露重,再晚一些怕会更冷,不如我让人送你回去如何?”话说到尾梢,但见邱繁双目如潭,情不自禁打个寒颤。

邱繁只望了一望便敛了目光,拂了拂雪白的衣袖执着折扇,语调淡然:“你的意思,可是要赶我走么?”

庄墨被一句话打了回来,干笑两声道:“怎么会,邱繁你多想了。”

冬日寒风刮得烈,掠过树枝水池,震得纸窗扑楞扑楞响。屋内油灯摇晃噼啪微响,晕光彤彤。庄墨客气着请邱繁落座,客气着给他倒了杯凉茶。

邱繁挑离庄墨最近的木椅坐下,接过凉茶抿了两口再放回桌上,打开折扇摇两下。庄墨喝了一杯凉茶再被扇子风扇过两遭,有若瑟索的秋叶,道:“邱公子,我夜里醒来只穿了一件单衣,微有些冷。”

邱繁风姿绰约的再摇两下折扇,另一只手执住庄墨的手掌关切道:“我去帮你把门窗关好。”

庄墨起身拦住他,正色道:“不必了,关上门闷得慌,不如这样开着。”

邱繁回过身来,握着扇柄款款的说:“你不是冷么?”

庄墨道:“门开着好通风……”话说至一半,身子忽然一热,邱繁正欣然贴上。搂在一处。一手勾着脖子,一手抱着腰,头放在肩窝。

油灯颤颤,墙上的两人的影子重叠一起。

庄墨唉唉两声推了几推然后道:“邱公子有话好说,深更半夜,要是被人撞见可不大有趣。不如你先放开,你我再行商量?”邱繁抬头望他,眼角浅浅的牵动着嘴角,缓慢的清澈的笑,脸上微有浅红,道:“你不是冷么,我来给你暖暖身子。”

窗外的池塘中正是一片月华。风动树影跟着摇,涟漪层层影重重。听得见风声,听得见树响。庄墨若有所思的把目光投向朝半掩的门外,道:“……方才我说的也是玩笑话,其实我一点都不冷。”

邱繁的眼中顷刻染上清冷之色,紧了紧双臂,依在他怀中:“你与我打的什么太极,你当我听不懂么?听说今日百忙秦楚来看你,你与他情意绵绵相谈极欢。难道只许秦楚放火,就不许我点灯了么?还是说你与他悱恻之后,我便不值钱了?”

庄墨听得犯愣,连邱繁往他衣襟里面探手进去都未察觉,半晌过后扯面干巴巴道:“……什么悱恻不悱恻的,哪儿听来的闲话都能信还得了,你说是吧,哈?”

邱繁冷笑:“要是有人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还过来陪你,你说他安的什么心。”庄墨动了动嘴唇,心尖上被揪了一下,正僵持的当间儿,邱繁勾着他的脖颈缓缓啃上来,唇瓣相接,温暖扣着淡香四溢。邱繁啃得香甜。

一直啃到天昏地暗,庄墨才被他放开。但见邱繁眼中水汪汪的含着情,低声道:“你当真就这样不愿意么?”

庄墨的小心肝儿被问的一抽一抽,定了定神,干笑,许久才道:“……邱小公子,你怎么这样拧巴。”

邱繁听罢复又冷笑:“我的拧巴又怎能及你。”说完之后便十分干脆的推开庄墨,理了理衣衫,转过身打开折扇,摇着走了,留下一个十分情种的背影。

侧耳再听,窗外风声竟然小了许多。庄墨站了一会儿,打个哈欠,插紧房门,翻过数滚方迟迟入睡。

秦楚的这一个忙字,隔日便得到验证。

风轻日朗,庄墨站在人群当中望着古玩店,微微有些踌躇。

掌柜的站在人群守着伙计一样样搬出金石字画名瓷玉器,一样样比对账上出入。近月来淮阴城中丢玉之风颇盛,昨夜终于轮到了古玩店,这一折腾,惹来方圆四条街百姓的围观。忙到午时,掌柜的大笔一搁,摇了摇算盘,招呼伙计把东西通通搬回屋内,朝人群拱手道:“小店经过盘查只被窃走了三枚玉佩,劳烦诸位街坊挂念,愿意者可以到邻屋中领一碗热茶。”人群中顿时纷纷议论,说掌柜的人有多么好,多么厚道,丢了东西还要分茶。

庄墨端着茶碗走到掌柜的身旁,掌柜的浑身抖擞,脸上笑得很深刻,道:“墨公子,您也来了。”庄墨道:“你怎认得我?”

掌柜的道:“当日秦主回府的时候我就在府门前迎着,打远处曾经望见过您一面,所以认得。”

庄墨哦了一声,道:“原来这一家也是秦主的。这样也好,我有几样事想要向你打听。”

掌柜的搓手:“公子您问,小人知无不言。”

庄墨道:“店中丢得那三枚玉佩,你还记不记得长的什么样子?”

掌柜的擦了擦汗,些微犹豫:“这……”

庄墨眯眼睛,掌柜的连忙环顾四周,又擦了擦汗道:“不瞒您说,其实店中并未丢失什么,至于这样大张旗鼓的查点,还是遵照秦主吩咐。”

庄墨顿了顿道:“他亲自来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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