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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生水——by上水无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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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楚与庄墨一道坐倚在酒楼房顶上,面前摆着同一坛陈酒,头上顶着同样的一片如水夜色。庄墨看着他道:“喝酒就当这样,月圆之夜坐在屋顶上温着喝,饮过一杯还有一杯。

秦楚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在风中微微扬着,道:“这酒只算寻常,等到春江水暖的时节咱们同去江南,有石桥有绿水的地方,遍地都是酒家。”

庄墨叹息道:“等到那些经商之事忙完的时候,春江水暖的时节怕也过了,你说的酒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去的成。

风中夹带着偷偷逃来的暖意,秦楚见到庄墨酒后面色微红的模样,忍不住揽过来亲了亲才道:“春天去不成还有夏天,夏天去不成还有秋天。若是能赶上秋天,兴许还能看到落叶满回塘。”

庄墨晃了晃脑袋勾着他的脖颈,想了想凑近了嘿声道:“这倒不错,我听说江南的女子多婀娜,这样也正好顺便见识一番。”

但见秦楚动情的眼睛亮的像是金汁刚铸的锭子,面色好比碧波荡漾上交颈的鸳鸯红。于是庄墨恍恍然想起武当山上天雷地火的那一晚,秦楚也是这般眯着泛光带水的眼,微扬着脖颈,风情入骨。

顿时抖擞。望着秦楚含笑的眼温声道:“江南女子再好,也还是不如你的。”

秦楚抿唇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庄墨忽而一笑,回身道:“你这玉佩戴得倒好,硌得我胳膊酸。”

秦楚道:“横竖这玉佩也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你若是当真喜欢再送你一次也无妨。”

庄墨看了看玉佩,道:“算了罢,从前听那江堂主提过,后来也有些传闻,这玉佩还是戴在你身上最好。”

秦楚挑眉:“什么传闻?”

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算得精不如运气好。秦楚若说是个赶得巧,庄墨就是那个运气好的。庄墨不如秦楚的面皮厚,定了定神,刚一个云字出口,正赶上房檐下面店小二着了一概武林人士的吩咐催促秦公子用膳。秦楚皮厚装没听见,另一边庄墨老脸泛红,干咳两声道:“回头我再跟你说罢。”

这一回头,便是许多年。

岁月是把刀,磨坏了年华,也砍坏了记忆。任凭风吹雨打,也照毁不误。

多少年后,庄墨照样记得,秦楚对他的评价说是:“你自己也许都不清楚,其实你就是一尾鱼,浑身都长了鳞,入手滑腻无比,攥紧了立马就溜,等我松一松手,你反而会自己游了回来。”

庄墨笑曰:“这评价颇不客观,若是混身都长满了鳞,岂不沾手就是满身腥。”

后来再见到杜梓离的时候,庄墨在闲谈时把这些事曲曲折折的给他讲了,有点缺点心眼儿的杜梓离难得说:“像你与他这般,总归没有说清道明,辟如在你之前的那人,即便你与他都不讲,心里还是都有这样一个结,谁都放不下忘不了。”

那时庄墨与杜梓离浅酌,杜梓离喝的很多,最后醉了的却是庄墨,醉得不浅的庄墨回了一番很深刻的话,他道:“这样说不清道不明倒不见得是件坏事,就好比说凡事不一定有果就有因,精明的人总没有比糊涂的人过得舒坦。天下这么多的人醉酒成痴,醒也罢醉也罢,求的不就是这一刻糊涂。”

而此时,月圆房顶坐,正是酒酣,正是梦醉。

这个晚上天气极好,一抬头就能看到繁星满空,苍凉满月。

再然后就是春江水暖竹外桃花,秦楚忙起来没有个尽头,到底是没去成江南酒巷。

几个月后,梁笙携遁月钩重出江湖。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说是少林方丈明镜和一干小秃驴在京城去往麒山的路上埋伏多日,情等着梁笙路过此处时来个瓮中捉鳖。结果到最后鳖来了,瓮没来,一堆坐山观虎斗的闲散之士守着大山却能没看见虎。

秦楚偶尔闲暇一两日时庄墨把这些当个睡前的笑话儿给他讲,秦楚搂着庄墨问:“那时候在京城,我见你把遁月钩给了一名乞丐,怎么后来跑到了梁笙手里?”

庄墨转过身来靠着秦楚,把头埋在他胸前道:“当时当日我见那乞丐不同寻常,我猜可能就是梁笙扮来跟踪你的也说不定,遁月钩是个烫手的山芋,梁笙费了半生心血想要接,那我便送他个顺水人情。”然后弯了双眼,钩月中水波潺潺,“江湖么,总要比想象中的再深一点儿,这才叫江湖。”

片刻之后庄墨再问他可曾猜出来老秃驴的无动于衷的是为何。

面带疲惫秦楚闭上眼睛说:“江湖这趟混水,谁能说的清。”

错过春天进了夏,挨过夏天入了秋,依然没去成江南。

入了秋以后又有第三年冬,天也寒,风也硬。庄墨染了些头疼脑热,秦楚心疼他放下手头事务陪他回秦府住着。回到秦府时,见到了邱繁。府内的公子该走的走该散的散,到最后只剩下一根儿独苗。

仍旧一柄桃木骨,仍旧一把雪白面。

庄墨一直以为邱繁随其他公子一并离开了,直到病将好的一日。煎药的下人犯迷惑,错把三七拿成了人参。世间事事讲究个寸劲儿,劲儿赶得对了便成了故事。恰好邱繁经过药房,见了药方。

邱繁来时,秦楚前脚刚走。庄墨喝了药捧着蜜饯正在啃,恍恍看见邱繁身后好似跟了一团风,吹得窗沿上的落雪纷飞。池塘中的波澜映着浮云掠影忽忽的飘走,邱繁在纷飞的落雪中缓缓睁大了眼睛。

寒喧之后,邱繁说了一句告辞的话,大概意思是我本来以为你要死了,结果你没死。既然你还活着,我就先走了。听得庄墨神伤近有一月。

邱繁走后庄墨与银铃闲谈时随口说道:“我见东西厢的公子院都已经改成了花园,本以为他们都已经走了,原来邱公子还是在的。”

银铃躬身回说:“这邱公子算是独例,宋管家怜惜他无身家背景,留下来做了个帐房,搬去与其他帐房住在一处。”瞧了瞧庄墨又补道:“公子莫担心,这些帐房们平日里见不到秦主。”

******

再往后过,又是两年之后开春的某一日,连翘相较桃花闹。邱繁让下人抱着棋盘来与庄墨切蹉,庄墨每逢三子必悔一棋,悔到无处可悔时,邱繁方淡淡的让人收了棋,掩不住眼中欣喜色。庄墨心中懊恼,嘴上不饶道:“这是道爷爷让着你,以后就不玩这些了罢。”邱繁晃着折扇定了定,随后淡然笑道:“好罢,以后不玩这些。”

当天晚上,邱繁自秦府告辞。桃花缀枝头,庄墨一直把他送到淮阴城外,邱繁握着一纸折扇晃,临走前说:“原来我一直觉得你像一个人,只是那人去了许多年,我都快忘记那人的模样和性子了。”然后拽着庄墨的衣襟啃上他的唇,庄墨不躲不闪任他啃,半晌后邱繁松开他道:“还是不一样的。”

庄墨听得怔了怔,然后伸手把邱繁搂进怀里,看着他身后满山的油菜花,金黄的连绵弯延,时而一片绿,时而一片黄。庄墨道:“怎么突然就走了,可是有了好去处?”

邱繁双臂贴着他的后心,头埋在前襟,半晌抬头笑道:“总不见得要当一辈子帐房先生。”

又到荷花出淤泥时,梁笙建教名曰遁月,自称前任武林盟主独传人,从者甚繁。江湖中掀起涟漪一阵,众名士纷纷猜测这次的闲事少林寺会不会掺合。去年庄墨茶余时对曾对秦楚道:“我敢打赌,若是再有下次,老秃驴仍不会参与。”邱繁那时还在,放下茶盏忍不住道:“你怎见得?”秦楚看看邱繁,再回首瞧着庄墨,道:“或许罢。”半年之后,遁月教消声匿迹。老秃驴确实没有出手,可是江湖上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出手了,而且是迅雷不及掩耳的。

后来秦楚忙得像是头开春的韭菜花,忘了问他后续怎样。再后来邱繁走得脆生生,也没能问个原因。

这一耽搁,又是半年。

春去秋来,花谢花开。落叶回满塘时,去了江南。

摆上壶美酒,听几曲吴侬音,在回塘落叶上泛舟之时,秦楚想起了半年前忘记得问题,道:“当日你是如何笃定少林寺不会插手遁月之事的?”

庄墨道:“我曾在残烟处见过一幅字,很像是一位故人写的。那人给我讲过一段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故事极短,庄墨就着轻楫的小舟讲了。说是有这样一个人,因为自幼家贫,成事后也改不了半钱银子都要磨碎了拿耳挖勺舀着花的毛病。后来他得了一柄银钩,没多久却把它扔了,并从此退隐去,许是去参佛了,许是去修道了,没人说得清楚。

讲到此处庄墨故作高深的停了停,问道:“你可猜得出这是为何?”

秦楚看着他精亮得眼,微笑说:“猜不出。”

庄墨清了清嗓子,道:“只因为这柄钩子,是镀银的伪劣货。”

秦楚道:“好一个镀银。你既然与我讲了个故事,那我也还你一个。”

随后秦楚搂紧了庄墨,给他念了一席不知怎么听来的当时他对杜梓离说的醉话,庄墨紧扣住秦楚十指沉默半晌,最后干笑道:“这话听上去耳熟。”

秦楚勾起唇,翻身倚在庄墨肩窝,道:“这些话听说乃是麒山杜掌门说给无袋长老的,无袋长老又告诉了少林方丈,前些日子路过少林,方丈又转告给我。你觉得这话说的如何?”

庄墨继续干笑,道:“我觉得这话说的不错,万事就作一场醉,何必都要搅得通透见底。”

残荷早秋,晓雨若诗。

就在快要睡着时,肩窝上的秦楚长息道:“也好。”

而许多年后,月清心明,酒到半旬,庄墨的一杯酒醉了小半辈子,终于醒了那么一回。那一回庄墨靠着秦楚道:“听说这修过道的哪怕只有一日,也是万般皆列土轮回不同道,我不愿以后就埋在这秦府的后院,等到真的蹬腿的那一天,你就替我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不知你可愿与我埋在一处?”少顷后秦楚方道:“死后之事,待到不能不想时再去想罢。”

那一回,却是庄墨真的醉了。

多少年前的当时,江南的风微凉,秦楚搂着庄墨,庄墨也搂着秦楚,秦楚说:“幸好还能赶上秋日末尾,今年也不算白来。”庄墨笑他说:“这一趟江南拖了数年,怎么能说赶。”秦楚挑眉:“你莫要赖皮,怎么说也是来了的。”庄墨道:“道爷爷从来就不赖皮。”那时轻舟摇摇,水波潺潺。醉了便睡,睡醒了还可以接着醉。梦中还能想象到比许多年还要多出许多年的许多年后,山清水秀的某一处,两座坟头肩并着肩,无名无姓也无题款,杂草丛生石碑破。

花好月圆人长久,风也暖,酒也暖。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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