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瑶道,“炼儿,万事小事,昊天镜轻易不能借到,你还需想个周全之策。”
炼缺道,“我明白,姑姑放心,我这回回去定当借到宝镜一用,我这便先随师父回去门中,待我寻到爹爹踪迹之后再传信给姑姑就是。”
碧瑶点点头,她思绪万千,不知道自己此举到底对不对,昊天镜乃上清门至宝,她这些年之所以一直没有提过此事,皆因她深知这面宝镜轻易不能借到,她同样深知炼缺与留云父子情深,自己此回将昊天镜一事说了出来,炼缺定会想尽千方百计弄来昊天镜,到时候若生出什么事端……她不敢往坏了想。现今,她唯一记挂的便是留云的安危,别的顾虑暂且都只能放到一边。
她抬起手来抚着炼缺的头发,歉疚道,“炼儿,是姑姑太过自私……你此行须得万分谨慎,千万莫让门中捉住了把柄,否则,留云日后即便寻到,我也无法面对他……”
“姑姑……”炼缺道,“为爹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你莫太过上心。”
“嗯……”碧瑶垂下眼帘,“那便这样吧,此回动乱,我也需回门中复命了。”
二人议定之后,炼缺别了碧瑶走出洞府。他穿过瀑布,上了峡谷的一面峭壁之上,见墨云华端立在一棵巨大的椿树树梢上静静望着远处的海潮。
炼缺纵身跃上树梢与墨云华比肩而立,“师父……我随你回去……”
“好。”墨云华回过头,眼神平静。
“师父,你在这儿看什么?”
墨云华凝视着远处的海潮,“炼儿,椿木通史,它静立在此不知多少年,阅尽千帆百舸,为师站在这慧木之上,想着红尘俗世最后还不是浪涛拍散,铅华洗尽。这世上的胜负沉浮,情仇爱恨不过一念之间,皆是过眼云烟,争来夺去都只因心生执着,执念生出强求,生出魔鬼,以至道心失守,最后只能堕入轮回尝尽浮世苦楚了。”
“师父怎的突然说起这些?”
墨云华悠悠凝眸看了炼缺一眼,偏过头去,眼中现出无限遐思,道,“说说而已……”
第79章:柒拾玖触目惊心
事既已议定,待炼缺尤夏养好了伤,三人皆随着墨云华一同离了灵蛇岛。这一路上,因有墨云华护持,倒没生出什么的大的风浪,四人到了望海岛之后,尤夏,碧瑶告别师徒二人,直奔北域腹地,炼缺央着墨云华打算在望海岛留宿一夜。
望海岛今日不比往昔,现出萧条破败的颓势,街上几无行人走动,昔年那些街摊小贩全不知所踪,炼缺领着墨云华去了曾经借住过的客栈,客栈的店家至今仍未回来。
炼缺立在客栈门口,无限感慨的说道,“师父,当年我身患魔疾,双瞳赤红,不日或许就要夭折,我爹爹受恩人托付一心想要治好我的顽疾,便带着我跨过归墟去清静派求玉髓丸。途径此地时,正逢夜露时分,曾在此小店露宿一晚。那会儿,我还年幼,刚出生不久,从不曾见过这俗世,爹爹为逗我开心,牵着我,陪我走街串巷,将这岛上的每一样东西都领略了一遍……一晃四十多年已去,我魔疾已却,跨入了仙门,爹爹却不知身在何方了……”
墨云华敛下眼眸,道,“炼儿,聚散无常,宿缘天定,万法诸象,皆有因果,一切皆不可过于强求。你与留云的父子情缘乃是你命中注定就该有的,若有一日,上天要将它收回,散了便是散了,你也毋须太过感怀。大道之上,要明白世事无常,诸象无我的道理,你若被红尘牵绊,心中总存有这许多放不下的执念,还如何求得大道真身?”
炼缺满心落寞,追问道,“师父,弟子……就是不明白,宿缘本与往世因缘有关,皆自因果,实非偶然,既不是偶然,又何来无常之说?既有牵绊,为何就不能留守牵挂,就不能认真呢?老天莫非降下因缘就是为了和我开个玩笑,戏弄于我么?”
墨云华暗叹一口气,道,“炼儿,你如此偏执便是执迷入心了……世间万物的实相本就是不圆满的,是无常的,你需得体悟万物之象的本质乃虚空之妙,才能堪破解脱,为师不欲多说,各中道理,还须你自己好生参解,为师也只能从旁提醒规诫,道法天妙,悟了便是悟了,巧言强辩也无甚用处……”
炼缺看过墨云华一眼,见墨云华眼神复杂,道,“师父……弟子让师父操心了,只是望海岛在弟子心中意义非常,此回有幸能与师父途经此处,虽然不同往时,也希望能与师父在此客栈留宿一晚,可好?”
墨云华点头应允,他轻吹一口气,客栈的大门脱锁,两人步入店中,炼缺领着墨云华来到昔日曾和留云住过的那一间客房,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房内。
墨云华指现白芒,右手轻轻一挥,房间立时窗明几净。
炼缺倚坐床头,侧眼看着墨云华,心中各有思量,皆静默无声。炼缺这几月辗转奔波,路途之中遇到许多危难,因心系留云的下落,百般忧心,烦闷难解之时便时常想念墨云华,此刻墨云华陪伴在身旁,他那一颗彷徨迷落的心落入这般静谧无声的时刻里,仿若得到了慰藉,竟不知不觉中睡过去了。
墨云华坐在茶桌旁,内省自己这些年的过往。最近这段时日,他突觉心中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牵挂,这些牵挂在他看来已背离了无欲无情的初衷,朝着他不可控制的方向奔去。他不知这牵挂到底该归于何种情愫,内心惶惶然,不得不时刻告诫自己要戒守情念,不能为外物所牵,失了道心。
待墨云华醒神,发觉炼缺已经倚着床柱睡熟了,起身过去,扶着炼缺的肩膀将之躺平在榻上。炼缺这一入眠,睡得深沉,墨云华为他牵棉被时,他竟一把捉住墨云华的手拉近自己胸前。
墨云华突被炼缺捉住,皱了皱眉,欲将手收回来。
炼缺却在挣脱之中愈拽愈紧,嘴里喃喃道,“爹爹!爹爹!你莫舍了我……”
墨云华不由得软了心,倚着床头坐下,任由炼缺死死抓着自己的手不放。他因身属单水灵根,又常年戒欲清修,身体寒凉,此刻被炼缺牢牢护在胸前,指尖熨帖在炼缺的胸前,连手心也烘热了。
烛光摇曳之间,墨云华垂下头凝望着正酣眠的男子,只觉得男子敛住了平日双眸中的夺目光彩,变得更为沉静美好。他想起初次在青莲峰上见到炼缺,那时候炼缺还只是个少年模样,生得玉质晶莹,蕙质兰心。当年少年无意间抚上的一首无名曲,直至现今,仍徘徊在墨云华心间,如同一抹闲云,浅浅淡淡,铅华弗御,直指人心。或许当初……他正是被少年身上这一股灵透却淡然的气质所吸引,才忍不住多加关照,最后收入门下。相伴四十多年,再观此子,出落得愈发浑然天成,妙禀自然。
到底是因为先被吸引才觉得美好,还是因为先觉得美好才被吸引?墨云华皱着眉头想到,若是因为前者,一切便是既定的因缘造化,命运弄人罢了;若是后者,那便是自己还没有堪破虚空外相,色字居心。他左右思量,始终无法给自己一个确凿的答案。
正当他百般琢磨之际,炼缺的手却突然紧紧的扣住他的手腕,抓得生疼。他低头看过去,见炼缺额际大汗淋淋,头发都浸湿了,便腾出另一只手牵着衣袖轻抚上炼缺的额头,欲替炼缺拭汗。哪知他的手刚触上炼缺的额头,一道灵流倏的闪进他的识海之中,原来炼缺又做梦了。
墨云华的元神被那道流光吸入,如同上次那般,又被卷进了炼缺的梦境之中。
他的元神飘飘荡荡仍旧落到归墟海的灵蛇岛上。
——定是炼儿又梦见自己来到灵蛇岛与他父亲相聚了,墨云华想到,随即御起元神四处寻找炼缺的身影——不知道这回在梦里,炼儿长大了没?
墨云华的元神绕着灵蛇岛转悠了一圈也没有寻到炼缺的踪影,他飞身下了峡谷穿过瀑布,走进了留云的洞府,凭着直觉,他能感觉到洞府的内室有人。绕过花厅廊道,他走入了留云的房间,房间里站着一名白衣男子,墨发垂及腰际,眉目疏朗,不是留云是谁?
“炼儿呢?怎只见留云一人?”墨云华疑惑着。
就见留云眉头紧锁,仰头嗟叹一声,“前辈,你托留云之事留云必不敢负约,定会将炼儿的顽疾根除,了除你一番心愿。只是……留云日后怕是不能陪伴炼儿身侧亲自教导炼儿了……”说罢,留云手中化出一把青色的锋利匕首,深呼一口气,解开衣衫,闭了眼,挥起右手朝自己的下腹狠狠刺去,顺势划拉开一条巨大的豁口。
墨云华措不及防,呆立在一旁,心中了然。
留云痛得悲鸣一声,衣衫猩红,鲜血喷薄而出。他急促的深吸了两口气借以平复剧痛,口中默念法诀,指尖再次逼出青光,顿了数息,哆嗦着朝破开的胸腹之中用力掏去,来回数下,就闻一声生脆的裂骨之响,一根血淋淋的肋骨被他颤抖着从豁口中拆了下来,随即招出一只玉盒将肋骨放入玉盒中。就见他面色煞白,双目通红,牙齿因为剧烈的疼痛咬得咯咯作响,发出渗人的声音。
墨云华看得触目惊心,仿佛能够切身感受那撕心裂肺般的拆骨之痛。
没想数息之后,留云再次蓄足了力气,指尖唤出青光,只是这回光芒暗淡许多,他仰起头,不忍看向自己的腹部,抖着手颤巍巍伸进腹部狠狠拉扯数次,每拉扯一回便听闻一声悲切的嘶鸣,一声胜过一声,最后竟无法正常出声,只剩下如龙吟般的幽咽之音回旋在石室之中,教人闻之无不心酸落泪。待行事完毕,他还来不及替自己止血,就因为意识不清萎顿在地,面上隐现蛟容,脖颈间青筋乍起,往日的美好凤仪全然不再,鲜血汩汩流出,将房间的地板染得鲜红,看上去既悲怆又骇人。
墨云华呆立一旁震惊不已,他正身处炼缺的梦境,梦境里,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也明白,炼缺之所以会梦见这样的场景,实乃太过忧心留云的下落。
墨云华想起自己不久前才告诫了炼缺宿缘自有因果,不必强求,更不能心存太过牵挂。他只道是留云与炼缺父子情深,心有倚靠之情,可此回梦境之中,他才切身体会到了炼缺之心忧,之心痛,原来这样深刻。当他看到留云取骨时那骨肉分离的一刻,他内心那道禁锢多年的心防不由得挣动了一下,试问——如此深重的父子之情,又该如何化解?如何释怀?如何不去看重?
留云因为太过疼痛一时没有醒来,蜷缩在地,往日温润的眉目染上了一层死灰,似乎濒临溃败。
墨云华杵在一旁,怔怔看了许久才移步出了洞府。穿过瀑布,他隐隐听到天际边传来炼缺的哭喊声,一晃身快速走出了梦境。
待他元神回复本体,就见炼缺蜷缩在床上泪雨滂沱,原是因为梦中景象太过心酸,竟在梦中大哭起来。
他头一遭见到弟子流泪,若是往常,他定当训斥一番,可适才他刚亲临梦境,实不忍再作责备。他将炼缺从梦中唤醒,见炼缺满目创痛面若死灰,心念触动,欲作安慰。奈何他冷清寡性一百多年,从不曾留下过一滴眼泪,也不曾安抚过任何人,此时虽有意为之,却不知如何去做,乱糟糟想了一通,只得僵硬着伸出手来将面前哭得鼻涕横流的徒儿笨拙的紧紧搂进自己怀里。在他看来,只有紧紧搂着,压紧了那满是伤痕的心,才能好过一点。
炼缺缩在墨云华怀里嚎啕不已,先才,他在梦里见到留云的惨状,想起留云这些年下落未明,心痛难挡。多年的不安,隐忍,担忧,害怕皆在这一刻同时迸发出来,教他不知如何发泄,除了流泪,他似乎无法排泄这些积郁在心中多年的情感。他不知道梦境是真是假,只痛恨自己生了那一双魔瞳,痛恨自己牵累了留云。
他万分难过之际,突然被墨云华唤醒,接着便被墨云华紧紧按进怀里。墨云华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还有些冷凉,却是他那颗破碎的心唯一稳妥的去处。他不顾一切的将头死死扎进墨云华胸前,只有这样,抵住墨云华的胸口,在墨云华那一丝沉静的气息里才能抑止了自己那无处蔓延的心伤,似乎真的只有这样,他才能觉得好过一点。
墨云华越搂越紧,炼缺那颗难过的似乎要划破胸口的心被紧紧贴靠着墨云华的胸口,他感受得到墨云华的心跳——沉缓,宁和,祥静。渐渐的,他那颗麻痹的心追随着墨云华的心一起跳动,收缩;渐渐的,他的情绪也跟随着墨云华的情绪慢慢变得起伏不再,归于平寂……
师徒两人这般紧紧搂抱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炼缺终是从哀痛之中回过神来,泪眼朦胧的看着墨云华的脸,头一次从内心深处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如同一剂镇静却痛的疗伤药,能将自己从苦海中解救出来。
第80章:零捌零师徒分歧
炼缺心绪稍平之后,瞥见墨云华的外袍濡湿一片,回想起自己的失态,顿觉羞赧。
墨云华仍旧僵着双手将炼缺紧紧箍自己怀里,心——早已被那泪湿的衣襟濡成皱巴巴一片,连跳动都变得无比笨拙。
两人各怀心思按住不动,无言相拥了一夜,末了,炼缺终因双眼疲乏忍不住昏睡过去。
次日天光初亮,暖日东升,墨云华拍着炼缺的背轻唤道,“炼儿,炼儿?”
炼缺幽幽转醒,想起昨夜种种,忙从墨云华的臂弯里挣出来,慌乱整理了衣衫,怯声道,“师父……昨夜……昨夜弟子因太过伤心……失礼了……”
墨云华偏过头去掩了眼中颜色,道,“你若好了,这便出发,门中之事耽搁不得。”
“嗯。”
师徒二人别过望海岛匆匆朝门中进发。
炼缺因昨夜梦中之事,对留云更多生了一丝忧心。这些年他苦寻未果,隐隐担心留云当年承受了拆骨之痛,昨夜一梦,他便生出更强烈的预兆,心觉留云定是受了伤躲在什么地方不肯出来见面。他念及临行之前碧瑶提起的昊天镜,暗暗发誓此回回到师门,一定要求得昊天镜一观,遂开口问道,“师父可知昊天镜?”
“昊天镜乃门中镇派之宝,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墨云华微微吃惊,他不知炼缺从何处得知了昊天镜,这昊天镜虽然供奉门中万年有余,可是拢共才用过几回,门中鲜少有人去打听这面宝镜,传承至今,年轻一辈的弟子之中已少有人得知这面宝镜的来历。
炼缺斟酌道,“我也是偶尔听闻,据说昊天镜可用来观天下万物之踪迹,弟子想去求掌门借我一用,查探我爹的去处!”
“昊天镜除却镇压南域妖兽暴乱用过几回,从不轻易使用,岂能因你私情借来一观!”
炼缺哀声道,“可我实在是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那也不行!且不说昊天镜只能在危难之时用来观测门派运道,即便借给你用了,每催动一次昊天镜,需耗费三十年真元,你修行日浅,有几个三十年可以耗费?且窥视他人运道阻挠了天理因果循环,日后天道必会降下劫难报应到你身上。”
炼缺顶撞道,“昨夜我梦到爹爹因我而伤,如今总寻不到他,教我如何能够心安理得苟活于世?若果真能通过昊天镜寻到爹爹,我宁可灾劫报应在自己身上!”
墨云华沉声道,“胡闹!为师平日教你的你都忘了吗?你以为昊天镜是你想借便借的?门中自上次平定妖魔祸乱之后一直不曾动用此境,怎会借你一观?”
“那我便悄悄潜过去偷看一回!”
墨云华冷冰冰的审视着炼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昊天镜镇放在万仞峰主殿,万仞峰平日闲杂人等不允许靠近,你要如何潜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