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男子起身，披着浴衣走向实验台，拿起一只盛着蓝色液体的试管。那液体中似乎跳动着无形的火苗，无数微小的气泡，正从试管底部缓缓上升。
虽然是在梦中，江辰依旧保留有自我意识。他就像一个无形的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个人一举一动，却没有办法干涉。那男子拿着试管走进卧室。那卧室看起来不像21世纪的卧室——墙壁发出淡绿色的荧光，雾一样的音乐声在空气中漂浮。柔软的大床，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男子注视着手中的试管，许久，从容地将蓝色液体一饮而尽。
他躺在床上，闭上双眼。
江辰的第一段梦到此为止，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心中感叹不已：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了，不由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前世有过这段经历。那个男人是谁？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到自己的梦中？这些都无从解释。
江辰瞥了一眼房间里的钟，已经是凌晨2点。魏沐华竟然还在看文献，他手中的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江辰换了个姿势，再次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这次他睡得更不好。刚一闭眼，穆勒的那张脸就猛地弹跳出来，把江辰吓醒了。
他躺在床上，忍不住又开始回忆自己被绑在那张床上发生的事。本来就很伤心，晚上人的感情又容易冲动，他觉得身下的床也像那张床一样，躺不下去了。
于是他很烦躁地来回翻身，内心特别憋屈。
“你怎么醒了？伤口疼吗？”魏沐华俯过身来看他。
胸口突然涌上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感，江辰喉头一梗，内心爆发出一种强烈的抵触。他希望魏沐华离得越远越好，千万别伸手碰自己。可是事与愿违，魏沐华当然要伸手看看他的伤口怎样了。
他的手伸到一半，江辰终于到了极限。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把他推开：“你别碰我！”
心底埋藏的苦闷压抑如同火山喷发，再也按耐不住。喊完这句话，面对着魏沐华的一脸错愕，江辰眼泪流下来了。
“你……你别碰我……我……我太脏了……”他哽咽着挤出这句话，“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事！我已经不是原先那个江辰了……我……”
“我不在乎这些。因为那个变态，你连我也讨厌了吗？”
“不不，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希望你碰我。我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江辰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样。他怀疑自己今生今世都无法正常地与其他人上床，因为他抑制不住自己产生不美好的联想。
魏沐华沉默片刻：“你先平静一下，让我说几句。从你的表现上，他对你做了什么我大致有数了。其实我一直很不理解，为什么有的人会觉得因为一次性行为，自己整个人都变了。不管是怎样的性行为，对身体遗留的痕迹也不超过半个月。你身上的伤口总会愈合，就算有体液交流也会慢慢代谢掉，除非怀孕了。所以实际上身体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心理上留下影响是难免的，很多受害者会觉得自己变脏了。但是你终究还是原先的你，因为你这里没有变。”他指指自己的心口，“所以你应该恨伤害你的人，而不是贬低自己。”
“可……可是……”
“我还住在中国的时候，听说有些女孩子被坏人强暴之后生不如死，因为她们面对的不是大众的同情，而是很多人的冷眼。那些人一直在指指点点——她脏了，她变成破鞋了，这样的女人怎么还不去死？很多人因此想不开寻了短见。所以说，我们五千年文明遗留下来的很多东西，确实很……”
江辰默默无语，但是觉得他说得很对。他抹抹眼睛，准备把话题岔开。
“你曾经住在中国？”
“当然了，我至今保留着中国国籍。”
“可是你好久没回去过了？”
“是啊。”
江辰很希望他能陪自己回中国，但是这种事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已经足够拖累他了。
“我……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他表情很严肃，“如果你不能接受，我马上就走。”
“哦——说吧。”
“我……我偷了一幅画！”江辰下定决心坦白了，“是一幅价值连城的画，所以现在警方在通缉我。”
他不敢说在这个设定中自己是有严重前科的……实际上，那些事确实不是他做的，本来就不该算到他头上。
“你为什么想到偷画？你缺钱么？”
“不是不是，这本来就是唐代画家阎立本的画，我想把这幅画带回中国，归还给故宫博物院。”
“哦。”
江辰差点晕死：“你就‘哦’一声？没有其他表示？”
“我不知该怎么表示……我要是说全力支持倒显得我愤青了。历史上被强取豪夺过来，你再偷回去，道义上讲是公平的。”
“这么说你不会因此嫌弃我了？”江辰发自内心的高兴。
“这倒不会，不过我怀疑你给自己揽了个完成不了的活。”
“也别这么说嘛……我其实已经变得很厉害了！真的很厉害了！”
“噗。那好吧。”
经过这一番交流，江辰心中的阴霾扫清大半。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稳地入睡了。
可是猎手当然不可能放过他。此时此刻，他正在黑暗的遮掩下，悄悄像这个看似安全的藏身之处潜伏。
穆勒之所以能一个人从事这个风险很大的行当，第一是因为他很聪明，第二是因为他有帮手。不像江辰，他有一个身为技术高手的神秘基友，此人坐镇德国，全世界的计算机在他看来都跟私人笔记本差不多。这人是那种生活技能方面完全一塌糊涂的类型，平时基本不出门，靠与穆勒分享工作成果维生。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他，穆勒的工作效率顶多只有现在的50%。
江辰跳海之后，穆勒火速与基友取得了联系：“我要周边目标可能登陆地带的所有监控录像，越快越好！”
不出两个小时，他就在屏幕上看到江辰水淋淋地上了岸，同一个没见过的男子会合，然后离开。又是一路监控追踪，他成功地定位到了PLaza Hotel。
现代社会，尤其是在大城市里，一旦被人盯上基本无路可逃，就是因为无数摄像头已经覆盖了几乎每个角落。这无疑给刑侦工作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他悄悄上到8楼，静静走到江辰住的房间外，抽出枪。
经过这一番折腾，江辰早已神经敏感到连听到最轻微的脚步声也能跳起来。魏沐华正准备洗洗睡了，江辰突然从床上蹦起来：“门、门外有人！”
“有人？”
“没错！”江辰不敢大声说话，只得对着他比口型，“肯定是那变态追过来了，怎么办？”
话说，江辰之前之所以还能蹦跶，全是凭着一口气，而此时身体经过放松，简直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打架什么的铁定吃亏。
就在这时，门把开始诡异地自己转动。几秒钟后，门开了。马克西米利安·穆勒出现在门口，手里拿着那顶牛仔帽。江辰浑身好像过电一般。
“二位，晚上好。其实已经快到早上了。”
魏沐华打量他几眼：“江辰，就是这丫把你欺负了？”
汗……暴露出方言来了，看来他是伟大祖国首都的出品。
“先生，我不认识你，但是我有义务提醒你，这个人是……”
“我知道，你是个赏金猎手，他是个通缉犯。”
穆勒显然很惊讶：“啊哈，你全知道了。那，请不要妨碍我执行司法。”
“我不想妨碍你执行司法——但是我想揍你一顿。”
江辰差点喷了饭：“你在说什么……他有枪啊！”
“江辰，你好好躺在床上。”魏沐华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一摞会议文件和论文杂志。这很正常，其他两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他又从纸袋里面掏出一把M1216战斗散弹枪。
这东西突然出现简直不能更违和！！！江辰瞬间石化，穆勒一句德语骂人话脱口而出。这要命的大杀器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他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枪像玩具一样。
妈的，真是失策！这不知名的小子究竟是什么人？！穆勒打听出他是来开学术会议的，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妈的谁开学术会议的时候带把散弹枪来？！！！
他不傻，为了避免被打成马蜂窝，当机立断，转身就跑。
魏沐华抓起一把水果刀追了上去。就在穆勒奔入电梯的那一刻，飞刀出手，“咚”地钉在离他耳朵不到一寸的地方。
江辰穿着睡衣下了床，呆呆地站在一边看，也不知道是被惊傻了还是帅尿了。总之……刚才这一幕真特么吊炸天！！！！！这下他完全不知该用怎样的眼光，看待这个本来以为认识却好像不认识的男人。
魏沐华淡定地回屋把门锁上：“咱们赶紧走。这地方没法呆了。”
“好……可是去哪儿？”
“不用担心，会有人来接我们。”魏沐华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我认为你需要接受心理治疗，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得先去个地方。”
第38章：个人自由主义者
凌晨4点，江辰和魏沐华上了前来接人的车。
那是辆很不起眼的两厢车，车标和颜色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都看不清。司机坐在前面一言不发，脸一直藏在阴影中。
江辰还处于一瘸一拐的半残状态，上车都要人扶。他和魏沐华坐在后排，司机默默地发动了车。气氛异常沉默，江辰感觉十分别扭，犹豫着要不要找点话说。
过了片刻，魏沐华说话了，声音异常温柔：“阿辰，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别反驳我好么？”
“……”什么情况啊？莫名其妙。
“咱们这是去哪儿？”江辰忍不住问。
“别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汽车独行在凌晨空旷的街道，车灯洒下冷光。车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辰根本看不清魏沐华的表情。他望向窗外，只见汽车好似在往郊外行驶，心里不由害怕起来。
这到底是去哪里啊？要不要把气氛搞得如此诡异？
在惴惴不安中煎熬了半个多小时，汽车终于在颠簸中驶上一条小道。
小道的尽头，赫然立着一扇高大的雕花大门。
江辰瞪大眼睛，努力从车灯的强光中辨认出前方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宅邸，论规模和他在上个世界见的那神秘宅子有得一拼。也许是上个任务留下的印记太深，江辰当即一个寒噤。整个宅子没有一点灯光，在夜色中沉寂着。
司机用遥控打开大门，汽车缓缓沿着车道驶入。离宅邸越近，他就越是紧张。小腹处一阵暖流涌过，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快尿出来了。魏沐华照旧一句话不说，留他一人倍受煎熬。
几个人下了车，那司机走在前面，拿钥匙开了门。当江辰走进那大得吓死人的门厅时，腿都有点软了。这座巨大的房子里没有一点声响，让他联想起怪兽张着的大嘴，随时准备吞掉走进它肚子里的人。
“啪”。头顶一盏大吊灯放射出万丈光辉，差点闪瞎了江辰的眼。这宅子里的摆设简直豪华得不像话，华贵的中式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到楼梯上。楼梯木质极好，漆成贵气的暗朱色。土包子江辰再次惶恐了，他稍稍环顾四周，觉得这里的一只碟子也不是等闲之物，是大有来历的。
现在他才看清那位司机，只见他一身黑衣，体格彪悍，即便是深夜也戴着墨镜，活脱脱一副保镖相。一个被灯光惊醒的女佣打着哈欠走出来，看见三个站在客厅里的人先是一愣，然后一溜烟跑回去，大喊：“老爷夫人，沐华少爷回来啦！”
听到她最后那个称呼，江辰差点跪下尿了一地。
草泥马！！！魏沐华平时的一身打扮，无非是格子衬衫牛仔裤加球鞋，戴的手表目测不超过人民币200元。江辰承认自己在打扮方面受了他的影响，觉得他很潮，自从遇见他之后就再也不穿运动服什么的了，也改成衬衫牛仔裤加球鞋。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真正的高富帅从来不屑穿一身Gucci、Dior显摆，他宁愿伪装成一个普通知识青年。
宅子里一阵骚动，顿时从漆黑一片变得灯火通明。人们奔走相告，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站在各个角落围观三人。面对如此阵势，江辰真想扭头跑出去，无奈腿脚不给力。
作为目光聚集的中心，魏沐华淡定得简直不像人，连眼皮都没挑一下。直到一群人簇拥着一对老夫妻沿楼梯走下来，他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说了一句：“爸，妈。”
因为此番空降太过仓促，夫妻二人还穿着睡衣。毫不夸张地，两人见了儿子都是喜出望外，问寒问暖，拉着他的手半天不肯松开。江辰见状十分嫉妒，因为自从妹妹出世，爸妈对他的关注就分了一半在她身上。他半年才回一次家，也没见爸妈对他这般热情。魏沐华这一回家，天哪，简直如同国家领导人莅临视察，全家上下都惊动了。
这还没完。只听一句颤巍巍的“我的孙子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爷爷拄着拐杖，在一位少妇的搀扶下缓缓下楼。
魏沐华赶忙迎上去：“爷爷，这大半夜的，您怎么起来了？快回房歇着吧。”
“我宝贝孙子回来了，我哪里躺得住啊？”老爷爷乐呵呵地回答，“这次回来有什么好消息没有？你有交往的对象了吗？”
“爷爷，您怎么一开口就提这事？”
“我能不提嘛！你这孩子，是存心想急死我啊。你都28岁了，眼看就奔三的人了，婚姻大事还没影呢。你大哥的孩子都快上大学了，你四哥的孩子也会跑了，就你还剩着！而且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也一概不见……我们知道你不可能跟女人结婚，可你找个男人安顿下来也好啊！”爷爷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了。
“您放心，我有男朋友了。”魏沐华转身指指江辰，“我特意带回来给您看看。”
江辰……好吧他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这句话一出口，全家上下所有人的目光，“刷”地聚集在他身上。要是地上有个洞，江辰就跳进去了。
当爸妈的和当爷爷的打量他几眼，然后……那表情显然颇为满意。江辰这眉清目秀的乖样子，显然很符合当家长的口味。
“这是阿辰，”魏沐华指着他说，“他在国内的大学读书，还没毕业呢。”
“国内的大学？哪一所？”当爹的问。
“B大……”江辰条件反射般回答了，话说出口才意识到不对。
“B大？”一听他还是学生而且还是名牌大学，家长们更是乐成了一朵花。
“阿辰啊，快过来。”夫人笑着冲他招手，一点架子也没有。江辰惶恐地一点一点蹭过去：“呃，伯父，伯母。”
夫人拉着他的手，柔声问：“阿辰，你觉得沐华他对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