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有时会忍不住痛恨自己越来越准确的预感，因为此时我的预感告诉我：这将是一场艰难的对话。
空气中连呼吸的声音都细微得听不到，我望着小十，小十看着我，说不清眼中藏着掖着的是什么。只是，渐渐地，有一股冰凉的哀伤，凝聚在我体内，开始沿着我的脊椎底部，一点一点往上爬。
也许，就是要到了答案已经变得没有悬念的时刻，所有的紧张、期待、害怕……才会归为“平静”——
“小十，你说吧。”我开口，打破僵局。连自己都要惊讶，我的声音竟然能显得如斯平稳。
愧疚的神色第一时间在小十的眼底浮现：“阿卫……”他动了动双唇，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能老实告诉我一句——
“对不起，我，没能帮到他们。”
“……”即使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乍听见小十这么说，一股让人几乎要掉眼泪的酸意，还是猛地窜上我心头！
沉默了一小会，我知道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怎么样了，他们？”只是吐出几个字而已，后牙槽却一阵一阵地，酸麻得厉害。
小十摇了摇头，道：“我没见到……我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
人去楼空……
我明白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林清麟当初为了能让张越更方便地见到吕魏，在张越的公寓里设置了结界，而吕魏，更是不可能离开那唯一能让张越看得见自己的方寸天地……而现在，公寓还在，人却没了……
只有一种解释——
吕魏他——
吕魏他……
我咬紧了牙根，拼命忍耐、拼命忍耐——仿佛只有用罄身上所有的力气，才有可能抵御住那股不断试图入侵我四肢百骸的寒意——
可只要我一想到“魂飞魄散”四个字，就无法控制住自己！身体更是抖得像只筛子——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寒冷？不过是故事走向了剧本早就写好的结局……可为什么？我感到了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地，像张开了一张网把我捉住，再紧紧裹缚起来——
为什么我还要这样难过？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早就知道了……
一个闪神，我不小心，齿尖刺破了舌头——淡淡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
咽下带铁锈味的唾沫，我的双眼，终于抬起来，正视小十——
“……都发生了什么事，你说给我听听吧……”
让我听听吧，即使，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第75章
小十开始向我们叙述，前天他离开b市后发生的事情：“我和司空坤到了那边以后，还没找落脚的地方，就按你先前告诉我的地址，找到了张越他的公寓。你也知道，自从我听你说了他们的事后，就很想和他们见上一面——可我敲了好久的门，一直都没人答应……”小十的眉头轻轻蹙起：“我当时心想，张越不在，很可能是出门了还没回来，可是，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怎么我感觉不出房内有吕魏鬼魂的存在？我之后又去了两次，可是，不管是下午还是傍晚，都没有人在……我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于是也管不了那么多，直接利用法术，闯了进去——”
我认真听他说着，眼睛一眨不眨。
“和我想的一样，房内没有人，也没有鬼。我不死心，把每个角落都转了一遍。结果我发现，房内有‘两个人’一起生活的痕迹，东西什么的也没丢——可是，饭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沙发上有超市的购物袋，里头的卷心菜菜叶都蔫了，我看了眼购物小票——时间，是在三天前……”小十停住了。
我的双手，即使握成了拳头，还是止不住地发抖。而眼睛，早已酸涩胀痛。
客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明白，但没有人不明白。
整理了下情绪，小十继续道：“我担心自己已经来迟了，于是去找了一趟佟警官——”
“佟警官？”我闻言诧异，忍不住打断了小十：“你也认识佟警官？”
“不是我，司空坤他认识，”顿了顿，小十往林清麟那边扫了一眼，又道：“而且，在我出发去h市前，林先生有告诉我，一旦有什么困难，可以去找这位佟警官。”
我更加惊讶地，转头看向林清麟。
林清麟没有邀功的爱好，只是淡淡道：“他在h市有不少人脉关系。”
“嗯，佟警官的确帮了大忙。”小十道：“我们几次都找不到张越，就拜托佟警官帮查一下张越的学校，本来是想去他学校找他——结果，佟警官在调查之后，告诉了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张越他，已经退学了！”
“退学？！”我吃惊得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居然……”我摇着头，似乎这样就可以否认张越退学了的事实。
小十点点头：“是，他真的退学了。我还特地赶去他学校，结果只是证实了这个消息是真的……说实话，听到张越已经退学，连我都感觉，自己本来凉了大半截的心，一下子全浸冰块里了！”喘了口气，稳了稳语气，小十才继续道：“而且，就连佟警官，也查不出来，张越退学后，去了哪里……”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小半晌后，我才讷讷问道：“……他没回家？”
“没有……我打电话试探过，他家似乎都不知道他退了学的事情……我想，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小十说着，声音低了下去，只余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越他会去哪里？
可无论他去哪里，这片天空下，再没有吕魏的存在了——
是否也正因为如此，哪里对张越来说，都已经没有了差别？
只除了，只除了h市——这片承载了他们深深爱恋的土地……
如今，他已受不起。
小十对我说：“阿卫，对不起。”
他向我道歉，是因为吕魏的事情，是我拜托他的。他也是真心想帮张越和吕魏，谁知命中注定，晚了一步……事情没有办好，他觉得歉疚，而他的歉疚，可以顺理成章地通过向我道歉，而得到抒发——即使他只是借用了我这个请求者的名义。
我也想说“对不起”，可没人拜托过我，这是我出的主意。没人告诉过我这个办法一定会成功，事情的结果让我从期望转为失望，也是我自作自受……我想说“对不起”，可是能听我说这句话的人，或魂飞魄散，或离家出走、不知所踪——
于是，我的一句无处可说的“对不起”，就郁积在体内，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瘤。
只是在发作之前，我全然不觉。
满月的清辉洒在山林间，虽被枯枝挡去了一些光亮，林中小径，却仍是清晰可见的。此刻的晚间山林看起来，不似以往那样阴森恐怖，倒多了几分清幽雅致——只可惜，现在已经是冬天，叶落花谢，徒剩光秃秃的树干枝桠，让眼前的山林染上萧索冷意。
只是，我不明白，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回过头，我把疑问，清楚地写在眼中，注视着林清麟。
月光柔和了林清麟的脸部轮廓，他的表情，看起来比平常温柔：“出租车上你一直在发呆，连司机开往哪个方向都没注意。”
听他这么说，我反倒发起窘来。
的确，从小十他们家出来后，我的大脑就一直处在放空的发呆状态，现在连自己怎么来的这里，都没有半点记忆——
“林先生，这么晚了，不回酒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再看一眼月光下的山林，我心想：莫非是来捉鬼的？
林清麟却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率先迈开了步伐，走到了我的前面：“你跟我来。”
我眼下也没心情去猜测他的用意，只管跟紧了他。
沿着林中小径走了一段路，估计还未走到山林深处，林清麟在前面忽然停了下来。
我也停住，疑惑地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树啊，没见着有人烟或鬼影存在的痕迹。
林清麟往四周环顾了一圈，最后把视线停在我身上：“尉迟，你闭上眼。”
“啊？”我吃了一惊。
见林清麟不是在说笑，我赶忙乖乖把眼睛闭上。
耳边听到林清麟窸窸窣窣的一些动静，可是我想象不出他是在干嘛，心里嘀咕着：莫非这次捉的是树妖？
一股烧焦的味道钻进我鼻中——林清麟在烧符？
我边听边猜边等，越来越弄不清楚林清麟在搞什么名堂？
“好了，睁开吧。”
我如获大赦，赶紧睁开眼——
“……那——是？”
半张着嘴，我有些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兔子！
有一只透明的，两只手掌大小，浑身散发着点点亮光的兔子！
就在旁边大树底下，露出地表的树根盘桓虬结处！
好可爱！它正在不时低头嗅着什么，那专注的模样，分外讨人喜欢！
“林先生，这是怎么回事？”发着光的小兔子，还是透明的！这种情景，我以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类似的——这是真的吗？
“是幻象。”林清麟答道。
我一愣：“幻象？”
林清麟略一沉吟：“是真的，也是假的——是它曾经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影像重现。”
“曾经？”我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字眼。
林清麟往我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视线转到了小兔子的身上：“它已经不在了。”
我心中轻震。
林清麟蹲下身，手掌轻抚上由光团再现的小兔子，轻柔着声音道：“你看它，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死去——也许是天灾突至，也许是寿命尽了，又或者是落入了捕兽笼，被人给捉了去……但至少有这么一刻，它曾经是自由自在地活着地——你说是吗？”末了，他抬起眼，这么问了我一句。
我答不上来。我望进了林清麟的眼中深处，灵魂像被撞钟狠狠一撞——
那份难以形容的余韵，叫我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有一点，明白林清麟带我来这里的原因了。
“林先生……”我以为他并不悲伤，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冷静，他是强大的、总能够保护别人的林清麟——
我却不知道，他并非不悲伤。他只是有他独到的方法，在面对令人窒息的悲伤时，去化解那份伤痛……
我觉得很感动。
像这样为林清麟而觉得感动，似是头一回。我钦佩他，我尊敬他，我仰慕他，我眷恋他……但原来，我还能因为他而感动——
爱上林清麟，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默然着，我走上前，学着他的样子蹲下身，歪头看向林清麟：“我可以摸它吗？”
林清麟微微一哂：“可以。”
得到鼓励，我有些郑重地缓慢伸出手，探向讨喜的小兔子——
手掌快要贴上它发光的身体时，我以为，会落空的，因为之前的经验，人是触碰不到非生物的。
可是，我的手心竟然触到了实物！
我惊讶不已，转头去看林清麟，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全是不解与不敢置信！
林清麟眼中温柔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解释道：“幻象再现术，能完全重现当时的情景——你仔细感觉下手中的触感。”
按照林清麟说的，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兔子——
皮毛！我摸到了柔软的皮毛！
而且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到了温度，暖暖的，如活体般的温度！
太神奇了！
我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着它，一边还忍不住摸了摸它长长的两只耳朵：“手感好好——林先生，我是不是还能感觉到它的心跳？”虽然我不知道兔子有没有脉搏。
林清麟点头道：“没错。”
我正想问他知不知道兔子的心跳要在哪里才感受得到，林清麟却拉住了我摸兔子的那只手，然后拉着我站了起来。
我疑惑地看着他。
“幻象无法维持多长时间——我们走吧。”林清麟道。
我愣了愣，再低头看看仍在东嗅嗅、西闻闻的可爱小兔子——
然后明白了，林清麟是不想我看到可爱的光团兔子在我眼前消失……
“嗯。”
我接受了他的这份心意。
第76章
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林清麟从下山开始就似乎有些微的不妥，回到酒店后，脸上的疲倦之色更是隐隐露了出来。我猜可能是刚才的那个法术耗了他的体力，但他自己什么都没说，我即使问了，估计也帮不上忙，只好将担心埋在了肚子里。
洗漱完后，林清麟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的状态，听见他的呼吸均匀后，偷偷睁开了眼睛。
又过了一小会，我确定林清麟是真的睡着了，这才侧转过身，让两人面对着面。
今晚的月光足够明亮，让林清麟的睡颜，在我面前一览无遗。本来只是有点担心他，所以才在他睡着后，偷偷观察他一下——结果，看着看着，却忽然觉得，有些痴了……
黑亮的头发柔软地垂下几缕来，发梢调皮地纠缠上他高挺的鼻梁，让林清麟看上去比平常添了几分难得的稚气。
他闭着眼，能够更清楚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未受到特别的打理，却依然根根分明。是浓密的，却不会过分卷翘，就像林清麟的为人一样——总觉得，既精致，又性感得让人呼吸一滞。
挺直的鼻梁，形状美好的双唇——不是象征性情冷然的那样削薄，带着他独有的点点饱满——再看下巴……
随着视线的寸寸下移，我心中越来越忍不住想要称赞一句：唔嗯，真是个赏心悦目的美人啊！
老实说，也有点，让人蠢蠢欲动……
房内分外明亮的月光，让我又想起了那只如同夜明珠一般闪耀的小兔子，心中某处，也变得愈发柔软……
林先生，你今天辛苦了——
我微微撑起上身，越过两人中间短短的距离，头俯向下，想要在那诱人的丰唇上偷一个香——
救——
“！”我的身形硬生生僵在林清麟的上方。
救救我——
好痛——
快来，救救我！
“嘭”地一声闷响！我几乎是用屁滚尿流的难看姿势，从床上跌下！
怕吵醒林清麟，我硬是将痛呼死死扼在了喉中，没喊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