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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戈——by火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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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衡挑眉,起身一拂衣裳。

岑破荆兴致勃勃:“所有的城池中,就属西疆和曙州我没来过,当年攻曙州的是梁胡子,哈哈可是费了老鼻子劲。当年封振苍运气够背的啊,只要破了元州或者夷州,他就能横行无敌!谁知前有朗将,后有梁胡子,再后边有你,愣是把他活活给堵死了。回过头来想想,迟衡,明明当年咱们可以出重拳,帮梁胡子早早把封振苍给赶出夷州的,而不只是见死了才救济一下。”

“然后呢?”

“什么?”

“帮他赶跑封振苍,然后呢?梁千烈一定会攻入曙州,封振苍一定会调兵灭火。这样只有一个结果,封振苍的兵力被快速且大量消耗,彻底倒向郑奕。而梁千烈当时自立为王、不归属乾元军,这么彻底一纠缠,梁军兵力必然也会全部被搅进去,可就不止是疲军了。结果就是,郑奕会把封振苍接手,而乾元军只有四五个州池,很快被吞噬。”

岑破荆大笑:“就说你女干诈啊!看着梁胡子和封振苍拉锯战!一来,让封振苍以为有胜的希望,坚持没和联手;二来,时不时拨出兵力,既让梁胡子有胜的希望,也让他欠你的情,最终投向咱们乾元军。我不止是佩服你能想得远,更佩服的是你太能沉得住气——不怕一个失手,梁胡子就真灭了。所以你能当皇帝,我只能当大将军啊!”

“出主意的又不止我一个。”

“拿主意的只有一个!出主意的重要,能拿主意的更重要。纪策想得远、想得多,所以他当完军师当丞相啊,但当首领还差一丁点——气魄、气势、决断力!”岑破荆一拍大腿,“不说那些个,你躺这里干什么,前面不就是裂云郡了吗?一挥马鞭的事,怎么不过去?”

迟衡一笑:“怯了。”

“啊?”

“屠了一个城,我怕鬼魂缠过来。”迟衡笑笑,把马背一拍,“现在,有你在就不怕了,镇鬼的不二人选。”

“去!你倒是怕过什么?”

二人一边说一边笑,骑马进了裂云郡的疆界。裂云郡的葛氏一灭,防线立刻垮了,当年被封振苍迅速纳为己有,至现在,裂云郡撤去了郡之称,归属曙州。

山川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春荣秋枯。

草木苍郁,将原先的界限模糊了。二人聊着军中趣闻,聊着旧日轶事,不急不缓往前赶路,三天后,迟衡远远望着裂云城,看得出破败,也看得到来来往往的人,二人蓦然沉默了,伫立半晌,迟衡道:“我还是不进去了。”

岑破荆故作轻松:“行!一个破城有什么好看的!”

“建一个城要百余年,毁灭只要一天。”

“有破才有立,不破哪来立。”岑破荆目视前方的青山隐隐,“咱们还是去看朗将吧,你把他放在哪里了?”

“裂云城外,往西百余里,那座山就像一个青冢。”

青山如冢,青冢埋骨。

山脉绵延走过一重又一重,五月里来好景色,披锦拥翠,杜鹃花泣血灿烂。

沿路岑破荆不说了,反而迟衡时不时地说起颜鸾的旧事,比如颜鸾并非钟爱红色,比如颜鸾偶尔会迷糊,比如在攻垒州时颜鸾如神从天降,说起这些,迟衡嘴角弯起一弧笑:“破荆,他当时一定很喜欢我。”

“哦?为什么?”

“……他打了我很多次。”

岑破荆笑咧嘴:“这不是理由吧!哈哈,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喜欢他,喜欢惨了。那时不是一起睡嘛,你梦里总是朗将朗将地乱喊,我和容越都罢了,温云白有一天被吵醒再睡不着,对你侧目,黑着眼圈提醒你:将在外,军命有所不从,你别一天想着命令——结果你颠颠地说:对,离得太远,朗将了解不到形势,得立刻给他写一封信详细汇报。我在一边都快笑死了。”

“有那么明显吗?”

岑破荆摸了摸脸:“我们都是那种人:喜欢谁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他是我的,谁也别动心思!”

迟衡也笑:“可不是,我一门心思只为他好。他说什么,我做什么。我那么喜欢他,他说什么,我都喜欢,恨不能,把一颗心掏出来扒给他看看——我当时那么喜欢他啊。”

岑破荆有点尴尬了,他从没听迟衡说过这么明白的话,继续摸着发烧的脸皮说:“哈,就是。不像有的人,藏着、掖着、扭曲着非折腾不可。你看,序子对你直白,钟续这孩子就不行了,在你面前跟欠他十而八万一样,在你背后就跟小媳妇一样,你走了之后,他还跟纪策争吵呢。”

“争什么?”

“说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曙州,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办,非要自己来。纪策还没说话,颜景同气得不行,死活不让他来,拦着拦着就拿皇帝的帽子来压他——吵吵嚷嚷了半天,老子一拍桌子:老子去!”岑破荆大笑,“看吧,还是兄弟靠得住。”

迟衡笑了:“哈,我没白疼他。”

“我天天为自个儿的四个夫人挠头,一天到晚争风吃醋,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了。哈哈哈更别说你身边的一个个,比人精还精,都不是省油的灯啊,都给你驯得比马还服,诶,有什么诀窍?”

迟衡眉毛一扬:“是我被他们驯服了。”

“看你笑得那德行!”

迟衡弯起一弧笑,笑得得意,笑着笑着他的眸光一闪:“我没给他们留下什么,如果我忽然不在了,就像朗将一样,一把火烧了。捡几根骨头给他们一分,好让缘分来生再续。”

岑破荆一蹙眉:“瞎说什么。”

迟衡仰头笑得释然:“随口说说,人,哪能想那么多身后事啊!我喜欢过的人,实在,舍不得让他们孤孤单单。”

岑破荆听得云里雾里。

暖风一薰,岑破荆额头尽是汗,大手一抹岔开话题:“以前你从来不提朗将,现在终于想通了吗?这就对了。人各有命,珍惜眼前人,顶多以前两个人活,现在你把他的那份也活下来,是不?听说你在炻州造了几艘大船,为的是去南海那边看看,哈,还是当皇帝好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迟衡但笑:“还听说什么了?”

“多了去了。比如在淇州什么山中辟了一大片良田,在夷州什么河边修了一个大庄园,就差送童子童女去找身仙地了。我原先不信你要归隐,这种传闻多了,不由得不信。可惜,问纪策问骆惊寒,都说不知道。”岑破荆嘻嘻一笑。

“若连你都瞒不过,怎么能骗得过纪策和骆惊寒呢?”

岑破荆催促:“咱哥俩谁跟谁,你还对我瞒着?老实说,到底相中了元奚哪个地方,咱俩做个邻居!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给卸甲归田啊!”

迟衡一笑:“你自会知道。”

言语间,不知不觉到了一处芳草坡地,迟衡一勒马,神情变得肃穆。

岑破荆环视四周,此地开阔,坡地起伏,薛萝缠树溪水绕岭,景致蕴青幽深,听得见鸟啼,听得见树叶摩擦的簌簌声。岑破荆蓦然想到什么,转头道:“这里吗?”

迟衡目光迷惑:“不见了。”

当初埋的坟不见了吗?

迟衡喃喃:“我当初怕有人来毁他的墓,根本没堆坟头,只在一棵百年大树前堆了几块石头。”

目之所及大树也有,但多的是两围来粗的树,一看就不过十年;也有小松树,小杂树,还有不及腰的荆棘丛,再不就是披满绿意的缓坡。

岑破荆道:“山头都很像的,咱们再找找。”

迟衡一动不动,目光逡巡,只有一丛一丛的血红杜鹃花,皱起的眉头渐渐展开,恍若有所思悟一般,忽而说:“破荆,当年进颜王军,你我相识,一起杀敌一起领军;后来我进了青竹寺,是你把我找回来的;我们一起建起了乾元军,可只我一个人当皇帝;现在,我……也只有你来我才放心。”

“你和我谁跟谁啊。”

迟衡下马,清风拂过袖,凝目青山红花良久。

岑破荆觉得心头发焦,说不清哪里不对,在这里,还是留迟衡一个人呆一会儿比较合适,岑破荆挠了挠头发,说:“我去四处看看,找点酒和下酒菜来。”

岑破荆一扯缰绳,才要跑马。

迟衡回头,微笑道:“破荆,若有来生,我还希望就这么过。”

此地人少,跑过一盏茶的功夫才碰见一个老农夫,岑破荆一说,那老农把锄头一立扯着嗓子:“知道知道,你说的是半山。以前比现在高。让我想想,那年,啊,就是皇帝屠城的那年夏天,下了一整个月的大雨,山崩了,不知多少泥啊沙啊都冲下来。别说一棵树,那时不知冲了多少树——你来过?你来过就更不该忘啊,以前山多高啊,长的全是老高老高的古树。”

大雨?将遗骨都冲走了吧?岑破荆失神。

那老农使劲咳了一下:“骨头?别说骨头就是几万年的石头都冲得一干二净了。甭管以前还是现在,这里连绵几千里都是不长野地红的。那一年大雨后,半山长满野地红了。咳,那都是当今皇帝杀人溅起的血染红的。”

野地红?是杜鹃花吗?

人生一世太短,沧海桑田无法经历,于这十数年间,削掉了半个半山,湮没古树,长起新花,让过往无迹可寻,迟衡刚才的神情,莫非已经猜到了。

岑破荆牵起马绳,一步一步回去。

看群山绵延,那么多,那么像,而一个人要找的只是其中小小的一座而已。造化若不允,就算皇帝,又如何。不知不觉,夕阳西落,岑破荆缓缓停下,他看见迟衡坐在一丛杜鹃花下,曲起双腿,头靠在膝盖上,像睡着了一样。

而护卫们则离得远远的。

护卫长宫平说:“岑将军,你离开后,陛下吩咐让他一个人呆会儿,不许打扰。”

岑破荆疑虑地说:“坐好半天了吧?”

其时,夕阳倾洒青山,天起威风,半山的红杜鹃随风而摆,迟衡一动不动。

岑破荆俯身,刚要开口,蓦然停住了。

迟衡一只手垂下来,手里抓了一把红杜鹃花儿,映血一般。向上看过去,手腕上系着几根红绳,红绳系着半截断的红珊瑚。风拂过,杜鹃花瓣轻拍着红珊瑚。

乾元七年,先帝王驾崩,年三十一。

六月中,宫平等侍卫一齐跪在新帝王颜景同前战战兢兢述说当日之事,一奇的是先帝死前毫无预兆;二奇的是当时忽然风云大作,瓢泼大雨冲断了山,将他们困在山中达半月之久。无奈之下,岑破荆下令将先帝尸首付之一炬,因这一把火,天竟然放晴了,路也通了。而这一切,皆有岑破荆大将军作证。新帝自然不信,龙颜大怒,要以蓄意谋杀之名论罪。

岑破荆一言不发,手里拿个一个盒子。

正要下牢,纪策身着白衣,神情恍惚地来到新帝跟前,说:“他们,都没有罪。”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纪策一得到消息,最先是找到了伺候迟衡最久的一个寡言的侍者。侍者见木已成舟,才抖着嗓音说起了巫医一事,只是很轻的一句,换命,侍者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巫医再寻不见。

无人可证,但这一年来迟衡的所作所为,昭然若揭,而所谓的若有若无的幌子,真的是只是幌子。以命换命,换的是谁的命,纪策站在岑破荆面前,面色惨白:“他,真的,死了?”

岑破荆满脸尘土,颓靡不堪:“是我一把火烧的,死不死,都成灰了。你要看的话,在这里。”

黑色的盒子,最可怕的东西。

纪策呆呆坐在岑破荆身旁,浑身颤抖,像要痛哭一般,眼眶里却没有一滴眼泪,好半天,纪策打开那个盒子,取出一根骨头,紧紧握在手中按住心口,抖着嘴唇说:“他是为了死在那里吗?好,真好,他怎么能、怎么能……”

一语未完,纪策一下子倒在地上。

第二个来质问真相的是骆惊寒,骆惊寒的脸庞全然是不愿意相信,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让我等他的啊!”

岑破荆从盒中拣出一根骨头,递给他。

骆惊寒握紧,猛然一掷,失声痛哭:“我恨你!你太自私了!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吗?你以为这样就了无牵挂了吗?你怎么能只顾自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呢!你为什么这么狠心啊!迟衡,我恨你!我恨你!”一声一声的恨,直至嗓音哑了。

陆陆续续来的人太多。

在讲述第三遍后岑破荆就闭口不言,他与纪策不约而同地对“以命换命”的事隐藏起来。悲痛像河流一样,一开始汹涌,后来平静——看上去平静,只有悲痛的人知道自己心中流着怎样的悲伤。半个月后,岑破荆上朝,站在石韦旁边。

新帝不知怎的今天上朝迟了。

一干人都静静等着。岑破荆看了看身旁的石韦,一袭白衣,削瘦了许多,脸色平静。石韦从没有来问过岑破荆,也没有表露出强烈的悲痛,一如他的性格。岑破荆叹息道:“石韦,我那里有点东西,迟衡说要给你们的。”

石韦目无表情。

岑破荆备上了好酒,夜幕降临,石韦来了,二人坐在书房,沉默着,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不多时,空酒坛扔了一地,岑破荆终于颓然醉倒,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看见石韦依旧冷冷地喝着,一杯接一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七月,夏日炎炎。

下了朝,朝臣们三三两两,叙述着朝务各自走向官署,正散开时,忽见一匹快马飞驰而来。这是什么地方,岂能容马匹肆意奔驰?朝臣们见状纷纷闪躲开,岑破荆扶着额头,疼痛一阵一阵。

快马不及停,飞下一人来。

来人罔顾周边惊异,径直大步走向岑破荆,劈头就问:“他,到哪里去了!”

不等岑破荆回来,一个朝臣快步过来,小心地说:“容将军……容州王,您回来了?”

容越大手一拂,盯着岑破荆恶狠狠地问:“破荆,迟衡到底上哪去了!他死了?谁信这种鬼话啊!天底下人都死绝了他也不可能死的!”最末一句,是吼出来的。

“事实如此。”

容越脸色变得铁青,大吼一声:“你骗谁啊!一眨眼,皇帝变了!一眨眼,去一趟曙州人就没了!你们当天下人是傻子啊!什么禅让!什么让位!我看你们是合起伙来篡位!”说罢一把扯住了岑破荆的衣领。

一声吼得所有朝臣都避开了,而侍卫则纷纷拥过来。

岑破荆握住容越的手,冷静地说:“篡位?谁能篡得了他的位?信也好,不信也好,就是这样!”

容越怒不可遏:“他身体比谁都强!他才三十一岁,怎么可能就这么没了!岑破荆,我告诉你,这种鬼话,骗鬼去吧!现在谁是皇帝,他\娘的王八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窃\国\贼,不擦亮眼睛看看这是什么王八蛋在当皇帝……”

在怒吼中,侍卫执枪围过来,试图将容越制服。

容越在暴怒中,一脚踹倒一个,拿起长枪泄愤一般打开来。在混乱中朝臣纷纷躲开,而侍卫则如蜂拥一般全部刺了上去,眼看容越被围攻,岑破荆大喊一声:“都给我停下!”

侍卫们停下了。

容越依旧怒火燃心,疯了一般长枪乱扫,枪法娴熟而凌厉招招致命,眼看就要刺到无辜的侍卫,岑破荆大声地说:“容越!好好想想你离开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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