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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夜未尽+番外篇——by浅眠千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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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我听见楼熙笑骂了一声,“小白果然是小白,连这张脸皮也成了不见日光的小白脸。”

楼熙唤桑问“小白”,亲热且自然无匹,感情流露真切。

桑问又在棋盘那侧敲了敲,望着我,眸中有流光旖旎,“那便说好,敲定日子,便出门踏青。唔,姑且就称它作‘三俊联谊’!”

我自然同楼熙一起拍手称好,心里却是五味陈杂。

我悄声哀叹片刻,你二人情投意合你侬我侬便好,偏要叫上我这么个白二傻秀才去做甚。

且如今窗外寒风呼啸,三九寒天,还落着大雪,我真不知你二人这突如其来的踏青决定,是要去哪处踏。

第38章:踏雪

“庸山如何?就庸山罢,既然是踏青,我记得庸山是环山,下头是地火,中间有温泉,四季如春。”

“好好好,阿熙说哪里便是哪里。”

我点点头,边挑眉边作认同状嗯哈哦呃。

桑问与楼熙是做决定的主子,我是随从跟班小力笨儿。要去的地方是昌州之外极其偏僻的庸山,山路陡峭崎岖,马匹无论千里还是汗血,皆不宜行进,于是换成两头皮毛稀疏拉碴的丑骡子。

顾念到“三俊联谊”行程乐趣,便没要多余的赶车人,随即,楼熙自然成了车夫,我不得不说,楼禽兽那厮手黑得很,骡子屁股都被他抽红了。

我盘腿坐在五脏俱全的精巧车厢里,嗅着桑问手中拈着的药制信香,有些昏昏欲睡。

骡子拉车,五步一顿,行行复停停。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周遭已经很久没有帝都纷扰的人声,我试探着撩开帘子,冰冷风雪登时猛力灌入。入眼景致从人声鼎沸的截到变作连绵的雪地与山脉,地下路开始崎岖不平起来,离官道也越来越远。

车夫楼熙笼着一件鹤羽大麾,脑勺后只系一条紫色锦缎齐脑勺绾住漆发,长腿耷拉在座边一晃一晃,半分正经也无。下巴尖细,从我这方看去,倒是个弧度美好,即使穿得厚重,冰天雪地中也让人觉得气度甚是高华,平日到真是没看出。

兴许是错觉罢,他面上懒散表情同从前带我玩耍时的阿玉有两分神似。

我拉回帘子,回头却撞上桑问似笑非笑的目光里,他全身裹在一条雪白皮毛的狐裘里,偶尔咳嗽两声,如今近处瞧来,果然发觉桑问眼下泛青,唇际有紫,是身带顽疾之兆。

他唇角勾笑,“白公子似乎对阿熙很有兴致。”

我眯眼轻笑,“小生只是想瞅瞅贵公子当个赶车马夫,或者骡夫,会如何有趣。”

桑问饶有兴致,我却收回目光,耷拉下眼皮,朝桑问摊开双手,“不过世子看上去十分称职,小生左瞅右瞧,还未寻到任何有趣之处。”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改穴的银针现今在身子里已经如同自身根骨一般,与我融为一体。

自上回得知自己掌纹事故后,我便一直形貌多变,今日又特地微微立了眉峰,这样便显得精神足许多,显得本秀才对此番踏青还是极其郑重,并非平素老不正经。

可我还是怎么也瞧不惯桑问那张脸面,还有他笑容既柔和又灿烂。

“白公子眉头紧蹙,似乎有伤神之事?”桑问拈着香,用手扇了扇,那股子清浅药香扑鼻而来,舒扩心神,他继续道,“这是宁神的线香,白公子已经知道我这身子不大管事,所以还是时刻提防着什么时候便死了的好。”

我抬头“哈”了一声,拎起边上一直悉心煨好的药罐,取了汤盏细细盛了半碗递过去给桑问,“喏,世子叮嘱,一定要让你把它尽数喝完了。”

“好苦。”桑问皱起眉头不乐意伸手来接,我叹了口气,这药从早晨才出厨的热汤,到上马车也一直在煨,文火熬煮不停,最初飘出的香气倒是馨然好闻。

现下少了一半的药汁倒出来,才发觉这半盏褐色汤液浓稠得很,甚至连其间苦意也能让人嗅得明明白白。

车厢里空间甚大,能容下我与桑问,加上二人中间的小几与暖炉,还有我们侧边的煨药炉子,与置衣置书的长柜。

我想了想,自衣襟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并着药盏一起轻轻置在桑问面前案几上,“桑公子,这个也给你。”。

我心中盘算,楼熙用骡子替了马匹,定然也考虑过马匹行路快却颠簸,骡子虽慢却平缓,不让桑问受那些个罪。呵,楼二世子娇生惯养,难得心细一回。

“这是?”桑问眼中有些疑惑,却依旧看着案几上的灰布锦囊与药盏,没有半分要动的意思。

既然楼禽兽交代过我,我也只得替他将这“灌药”之事做得彻底。

“蜜饯一类,唤作车厘子,乡野小物,世子与桑公子想必平日倒也不怎么接触。”我伸手拉开锦囊上的细绳,灰扑扑布料包裹下,是一粒粒圆润饱满的殷红果实,如同海底珊瑚鲜妍。

桑问见此,似乎愣了片刻,转瞬又从容笑开,“瞧上去就引人食欲,白公子手里心中,总有无穷乐趣呀。”

我板着脸,作正经状微笑,“先喝药。”

桑问叹气,自狐裘里探出苍白手掌,取了药盏,咬唇片刻,十分无辜,又望了望案几上一包车厘子,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干脆仰头,将盏中药汁一饮而尽。

我觑眼瞧他大吐舌头的模样,心中暗笑,待会儿桑问要吃蜜饯……

我垂下目光,案几上车厘子是今日晨间在小摊上买到,现下只正月过初,而车厘子花期三月,成熟该是五月,现下这些,毋庸置疑是催熟而成的野果,想来该是酸得很。

不成想桑问捧着我的小锦囊,挑出一粒粒火红果实,放在嘴中嚼得欢畅,殷红果汁伴着药汤痕迹,交错在他细致唇角,斑驳妖异。

忽然骡子车停住,风卷车帘,是楼熙自外间探进的大好头颅一只,他呵了口凉气成雾,笑嘻嘻调侃道,“到地方了,两位爷,下来罢。”

之后每每想起这一回的“踏青”,我心中总要嗤嘲一声,真可以算作是啼笑皆非,却无从作想。

第39章:枯舟

楼熙探手伸进来接过桑问,小心翼翼,“天冷冻滑,这马车也只能停在山腰缝隙前头,驴和马车都进不去,小白你下来得小心些。”

有那么片刻,我恍然以为这声“小白”是在唤我。

随即晃神过来自行下了骡车,面前是一片萧瑟,地面结了寸许厚的坚冰,我一个不着意便径直跌了下去,四仰八叉脚朝天。震得边上树丫扑簌簌落下几大团雪来,兜头盖在我脸上。

想来该是十分滑稽,只因楼熙那厮在一旁扶着桑问却笑得喘不过气。

“啪”一声,楼熙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立时皱起,糊满雪碴子的睫毛不停抖动,眉毛亦是。他眼风自我手中的雪团扫至我正笑得优哉游哉的脸上,从龇牙咧嘴到目露凶光,“白二你个……”

可惜还未待他再接完下头的话,我手中又迅速搓了另外一只雪团,左右开弓朝他掷了过去。

“啪啪”两声,又砸了楼熙满脸,他张着却没说出话的嘴里还含着一口我扔过去的雪碴子。

这回轮到桑问咳嗽着轻声笑出来,他边笑还不忘打趣我俩,“都是二十郎当岁,怎生还同两个三岁孩子一般,得幸并无旁人瞧见,否则我可是丢足脸面。”

我爬起来拍去身上污雪,楼熙抹脸吐尽口中雪水,他同我两看两相厌,各自“哼”一声,便一左一右簇拥着真主子桑问踏过枯枝雪沫与满地萧瑟,踏进白连山山腰缝隙中。

一看之下我才明白,难怪桑问同楼禽兽都说是“踏青”,原来这里头果真别有洞天。

我自桑问口中得知,庸山是连绵山脉,在帝都外的这座阳曦峰便是它之主峰,阳曦峰是碗状环峰,下头有地火岩浆,山顶往上木植稀疏,便是“碗心”,而我与楼熙、桑问三人此时恰好身处阳曦峰的“碗心”。

昌州地处偏北,故而一年中大半是秋冬寒天。而我们身处的此间胜景,便是外头冰天雪地,封冻连绵,里头却是暖如春夏,绿草茵茵。且因这地火炙热,抬头甚至能见雪花飘落,却在半空中蓦然蒸腾消失,如同幻影,扬扬洒洒又甚为好看。

“此处有天然温泉?”山谷极其宽敞,是因方才嗅到硫磺气息,又见见远处有袅袅烟雾升起,我不禁脱口而出。

桑问点点头,“此处难得有温暖,且约莫是个两三年才一次的样子,因着阳曦峰中极少遇上整年都寒凉,此处也不知为何,植物盘长十分迅速。”

我俯身扯下一茎枯萎的草叶,放在口中嚼一嚼,随即又毫不顾忌形象一口吐出。

心头有阵疑惑兼凉意,此处植被当然会生长迅速,该是被施过仙法,否则依照这阳曦峰地火旺盛,夏日时分此处约莫便是个火炉,又怎么会在短短两季就生就我眼前这副葱郁形容?

这里头有仙人气息,清清淡淡,若隐若现,却熟悉得很,我却一时想不起来。

不过还是松下一口气,总之踏青是件愉悦的事情,同眼前两位一处,只要不特特去瞧桑问那张笑脸,我委实不必背太大包袱。

桑问低低同楼熙耳旁说了句话,又抬起头来看一眼就势躺在草地上抻懒腰的本秀才,从容道,“我去温泉边洗个脸,今日从楼府带了上好食材,阿熙你定要好好露一手。”

升级做楼伙夫的楼车夫点点头,我这才发现他背上有只甚为庞大的包裹,啧啧,方才一路进来我是眼瞎了不成?居然没有瞧见。

大抵是楼熙这厮太没存在感。

起身寻了一处极其平坦的草地,傍着一颗根深叶茂的老树,我撩起衣衫再次坐下,脱下靴子置于一旁,手上抓了一把松软枯叶慢慢擦去上头的灰。方才鹿皮靴上雪水融化,所以一路进来也沾了许多草灰。

不想再抬起头,楼禽兽却一脸鄙夷瞧着我,“白二,若是以后你要去我府中,我定然不会让人将你放进来。”

我吸吸鼻子,看一眼手背还算干净,搔搔有些痒的耳后,又听他说,“即使你日后脱了鞋,不对,即使焚香沐浴,斋戒茹素,本世子也不让你进门。”

这里头甚温暖,我打了个呵欠,懒洋洋支起脖子,解开外衫领扣透气,“衣冠禽兽,装模作样。即便是你十二抬大轿来迎本小爷,小爷也不稀得去你那朱紫金碧的高门大宅。”

不想楼熙却大踏步过来,放下背后包袱,又将身上鹤羽大麾扔在草地上,居高临下看着我,“白二,你这德性,日后甭论俊俏公子哥儿,就连街头卖菜大婶也未必看得上你。”

我油腔滑调,伸出拭过灰尘又挠过耳朵的手,作势要搭在楼熙腰间,“二世子曾经不是说过要同小生永以为好也么?”

还没等我手抻到他身边,楼禽兽便一跃跳开,姿势表情一应嫌弃恶心。我手边漫过一阵风,讪讪伸回来又挠挠头,“二世子果真是个白眼狼。”

楼熙站得离我极远,捏住鼻子怪叫,“白二你这是几日没洗澡?身上都快长虱子了罢!”

我摊开双手做无赖状,“前几日不是还在小生身上揩过油么,二世子忘性真大。”

远远瞥见桑问手中抱着狐裘慢步走来,回头又看楼熙还是一副“白二勿近”的神情,本秀才叹了口气,慢悠悠爬起来,撸起裤腿,便赤脚朝桑问来的方向走去。

擦身而过时,我听见桑问在我耳边轻声淡道,“泉边有石。”随即他脚步轻快起来,走向楼熙。

不过半炷香我便走到温泉边,袅袅雾气蒸得我这株草身里的元神都在震颤不已。木植大都惧热喜凉,我也不例外。所以今日外出,他二人裹得如同两只粽子,我一身白衫格外清凉,难得显出一回清瘦伶仃少年样。

泉边着实有一块孤零零大石杵在那处,似是专程让人上前搭个衣裳。

我走过去,赤脚踏在草丛上“咔嚓”作响。

石头光滑,一旁扔着许多零碎尖锐小石块,大石上头被小石片用了力道刻出几个齐整的字,是新刻上的痕迹。

楼、枯舟。

我端详片刻,平静取过一块尖锐有棱角的石块,将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字划得面目全非。

随即本秀才又仔仔细细在卵石上头扭曲刻上另外几个字。

哥舒让,夜兮白。

扔掉手中石块,我咧嘴笑得傻缺,口中轻哼,“这才是该刻在石头上的物事。”

冬寒,原先我对外界一无所知,拜你所赐才能见一回夕阳西下。既然日后你无法看了,我便代你来看罢。

我会过得很好,譬如现下悠闲,时光如水。

第40章:楼禽兽

温泉中硫磺味稍微浓重了些,水汽氤氲里,我板板手踢踢腿,经脉倒是活络得很。

脑中空泛,实在无东西可想,我想起来当初在西海时,文劫曾经同我说过关于阿玉破出地府之前的往事,当然,隐去了迦叶那段。

西海是龙族为尊,而龙生九子,老大是囚牛,接下来是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饕餮,最后的小老九便是螭吻,当时文劫与舞难的父亲文远,夜叉族首领已经是阿玉部下。

螭吻簪玉,是命定的辟火神,名为枯舟,取水枯舟止之意。

在当时文劫的话中,龙族与九重天本是泾渭分明,龙族内部后来逐渐生出嫌隙,有止战一派,好战一派,这才有了内斗一事。

阿玉原本游历六界,与世无争,与老二睚眦同为止战一派。而此二神皆是九子中战力卓然一辈,尤其睚眦,龙族年轻一辈中能为无出其右。其余七子除却饕餮,都是好战一派,饕餮虽口称中立,却是偏向好战一派。

而当时龙族老辈龙尊早已坐化,阿玉手下又有八部众将士,西海重权在握,又有睚眦用户,是以这顽劣螭吻却成了众望所归的龙尊。可恰逢阿玉下凡厮混,饕餮与嘲风心中不忿,暗中勾结其余五子,将睚眦暗害于西海极殿中,用的便是囚牛的两仪阵。

阴阳生两仪,两仪生八卦,八卦六十四阵,六十四阵三千幻象,既实又虚,虚又生变,变则生戾。

若是他们当时一个个同睚眦单挑,必然是十死无生,而当时睚眦没想到的,却是正内斗得欢愉的其余七子竟然联合起来对付他,手足相残,睚眦一时错愕不及。

如此,睚眦在这一场围攻中,不幸身死,且魂飞魄散,其余七子毫发无损。

当时阿玉初闻兄长死讯,且是死在另几个手足手中,心中自然悲愤交加。却不想匆忙赶回来,面对的却又是另一场围歼。

当时文劫说道此处,还特特抖了声音,眼眶甚至也冒了红。

饕餮与嘲风煽动其余五子,在西海天渊困住阿玉,可当时不止阿玉在场,还有夜叉族文远,阿玉也不似睚眦空有武力。

文劫说,那一日西海里处处都是仙灵肆意翻搅,海水甚至蒸腾半寸有余。

最终蒲牢与其他几个全部重伤战死,囚牛身受重创被嘲风反戈一击至死,饕餮遁走,嘲风安享西海龙尊之位。夜叉族文远战死,阿玉当时已是重伤,离开西海直上九重天欲要讨回公道。

以一己之力独迎几位摩拳擦掌的“猛虎饿狼”,阿玉浴血,为他自己,也为死得不明不白的睚眦兄长。

风卷长天,浮云万千,西海之渊里翻滚着手足亲血,针锋相对。

却不想九重天坐看鹬蚌相争,仙人翻脸无情,二话不说也与阿玉兵戈相对。

最终阿玉被西天迦叶尊者亲手镇压。

卞城王宫下镇压千年,他之悲愤,他之郁卒,他心中对天道不公的怒斥,谁也听不见。而后我将他对迦叶的心声补上,便是为自己所爱的人亲手所伤,怎生会不绝望,怎生会不悲哀。

只是从前他带我游长生城,城中无论小妖或者小仙,对他都毕恭毕敬,发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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